听得县令大人召唤, 宗泽连忙整理了下仪容进到书院客堂。
宗泽一进门,胡县令就看到了,一袭蓝布衣衫的小小少年虽然身姿不高, 但气质隐现;再看他面容,真是如芝似玉一般。
美的事物大家都是喜欢的,尤其是学习好, 人又好看的学子, 那更是让人好感大增。
宗泽进得门来,对着胡县令弯腰作揖。
书院的学子都是没有功名的, 见了父母官,本是要下跪的;但是, 本着看中学子, 胡县令早就对书院说过, 书院所有人等, 见了他寻常行礼即可, 无需下跪。于是,宗泽也只是作揖。
胡县令不遑见到如此芝兰玉树的少年, 心中顿时留意。于是,拉开架势准备考校一下宗泽。
宗泽知道胡县令乃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见他要考校,真是严阵以待。
胡县令已知宗泽是熟读了《四书》的, 很是出了些《四书》题现场考他。待他考完, 很是满意, 如单论《四书》, 此子真可下场一试了。
考完《四书》,胡县令又道:“《四书》实乃读书人的要务,《孝经》却也是读书人必要记的,须知忠君爱民,此乃我们读书人的己任。”说完这些,又接着考宗泽的《孝经》。结果当然没有让胡县令意外。自此对宗泽更是留意了起来。
头天的考试乃是重中之重,第二天相对来说重要性要小很多,学子们的思想也放松了好多。
第二天考完,仍然是将上舍全部六人以及中舍、外舍前三人的文章放到胡县令面前。
看到宗泽不出意外的又是外舍第一。胡县令很是满意,看来,此子各科都是名利前茅的,这样以来,在考试中更能有所斩获了。
当得知宗泽家在榨溪乡里,家境贫寒,上学极为不易,胡县令连连说道:“不容易,不容易,寒门出贵子啊,观此子文章,小小年纪已是胸有沟壑,山长你好好栽培,说不得,书院也会有天下闻名之时啊。”
许山长连连答道:“借大人吉言了。”
这次书院岁试,发现了宗泽这颗苗子,真乃意外之喜欢。胡县令一高兴,将此次上舍六人,及中舍、外舍头名叫来,亲自勉励了一番。
末了,又从公库中拿了十多两银子,以作奖励之用。上舍头名晋江跟内舍头名吴来,以及外舍头名宗泽每人各得二两;其他在场的上舍五名学子也是见者有份,一人给了一两。
想不到这次岁考竟能得到如此丰厚的奖励,宗泽高兴的不得了。这二两银子真乃一笔巨款啊。
马上就要回家了,可能好好的买点东西给家里人了。
知道宗泽得了胡县令的嘉奖,同舍之人反应不一,马建搂着宗泽的肩膀要他请客,当宗泽答应请客后,结果又是他自己结的账,此乃后话。
孙桂看到宗泽受到胡县令的两次亲自接见,又得了二两赏银,真是心头滴血。暗自下决心,下次一定得将宗泽比下去。
腊月十五,上完早课,书院集合所有学生,宣布放假。并将明年,内舍升上舍,外舍升内舍的人员名单公布。外舍宗泽、孙桂明年要继续同窗内舍了。
宗泽不意外,所以感觉不大。孙桂倒是有恨又喜,恨还要跟宗泽同窗;喜,自己明年有机会将宗泽踩到脚底下了。
许山长说完这些,有特意叮嘱上舍的六名弟子以及明年想下场一试的内舍弟子,来年就是县试了,务必好好发挥。还有,就是务必将履历、互结、具结安排好。万不可因此耽误了考试。
宗泽听到山长说报履历,是啊,考试是要报上祖宗三代的姓名,这其中包括了母亲的姓名的。
可从之前,他爹娘之间的对话来看,他娘林淑芳的来历成疑啊。宗泽的心有点沉了。看来,今年回家,必须要跟爹娘好好说说这事儿了。不然,还考什么科举呢。
书院散学后,书院寄宿的学子,大都离去了,寝馆里也只余了一两个跟宗泽一样,路途遥远的学子。
宗泽知道,算算时间,他爹也得黄昏时分才能来县城的。
宗泽得了二两银子的赏银,又加上之前家里给的余下的还有两贯多钱。现在算来,宗泽也算是个手头有钱的小富翁了。
爹还没来,时间还早,宗泽有时间去逛逛了。他跑到小河口,逛了一圈,原本,他是想买点胭脂水粉的,一想,还是算了,这不是城里,乡下少有人用的。就算买了,估计娘跟姐姐们也不敢用的。
想想,宗泽又去首饰铺子看了看,先前是给大姐买的嫁妆之用,那自己再给三个姐姐买点平日里用的。
宗泽精心的挑了起来,挑来选去,宗泽看中了一支兰花银钗,这个银钗送给她娘刚好。问了价儿,足要二两银子,宗泽原想着一咬牙买了;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钗子估计就算自己买了,娘也是不敢戴的。别说几个伯母会酸死,他奶也会看不顺眼的。
踌躇了好一阵儿,宗泽倒底没有买。然后又转到了别处。
宗泽转了半天,买了十来丈青布,准备回家送给爷奶各两丈,让他们做身新衣服;余下的给他爹好了;又买了半匹花布,让他娘、姐姐她们也做身新衣裳穿。
然后又跑去点心铺子,一狠心,买了十来封点心,又去杂货铺子买了两斤白糖,五斤红糖;准备拿回去让家里人好好吃吃。这年头,糖是奢侈品,估计,如果他不买,家里除了买来送礼,肯定是舍不得买来吃的。
买完这些东西,七七八八一算,花了宗泽一两多银子。
宗泽买的时候很痛快,买完才发现,他买得太多了,拿不回去。最后,只得将东西寄在点心铺子,跑回书院,问斋夫蒋叔接了个挎篮,跑了两趟才将东西背回去。
将东西背回书院后,宗泽没再出去,知道爹今天傍晚回来,宗泽就边书边等着。
现在天黑的早,天都黑尽了,陈忠运才来,他匆匆对宗泽说道:“我刚到县城不久,因着背了好些山货给晋秀才,就直接将东西背过去了。原本我是要找个客栈住的,但晋娘子只是不许。我怕你等急了,就先过来跟你说一声。说完我就要走的,怕宵禁。”
宗泽也连连催他:“爹,我知道了,你快走。”
陈忠运走前又叮嘱:“你将东西收拾好,明天一大早我就过来的。”宗泽连连点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子两人就往家赶去。紧赶慢赶,终于在天刚刚黑时赶回了家。
一进门,林淑芳跟几个姐姐就迎了过来。林淑芳心疼的拉过宗泽:“宗泽,快过来,娘看看。冷,这个天儿赶路,可真是累人的紧。”
宗泽赶紧道:“娘,别担心,我不冷的,我们一直走路,身上好热的。”
林淑芳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来,快过来吃饭。知道你们要回来,今天特意炖了鸡汤。快来喝点,暖和暖和。”
宗泽确实累了,也饿了,闻言,也不说什么。扑到桌上,狠狠的吃了一大碗鸡汤才缓了下来。然后才跟母亲姐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儿。
吃完饭,林淑芳见他也累了,赶紧催他去歇息。明天再一起好好说话儿。
第二天,宗泽又将买得布拿了四丈,还添了两封点心一封糖给了爷奶。
陈二婆收到这些东西,高兴的不得了,只说乖孙:“你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不会是将你老子给你的饭食钱省下来买的?”
宗泽说道:“那哪能呢。这是我今年考试考的好,胡知县给赏的。”
“县令大人赏的!我的乖乖,乖孙,你可真长脸啊。”陈二婆惊叹道。
于是,这个腊月,陈二婆有了个好炫耀的资本,将宗泽给的青布大张旗鼓的拿到院子里剪裁。
看到她在裁布做衣裳,那或过路或串门的人总会问一声儿的。陈二婆立即用高八度的声音告诉他们,这是他的孙子陈宗泽用县令老爷赏的钱,给她买的布呢。
啊,那河边陈二老汉家的山娃子,读书了不得,知县老爷都亲口夸呢。诸如此类的话,一时间传遍了陈家沟,成了陈家沟人今年腊月走亲访友的一大谈资。
听到众人这些溢美之词,幸亏宗泽这个大人芯子,还算稳的住;要不然,换个真小孩,说不定真会飘飘然了。
修整了两天,狠吃了几顿好的的宗泽,找了个机会,问起了母亲的身世。
听到儿子的问话,林淑芳沉默了好一阵子。不过,她也很清楚,儿子说得没错,儿子考县试时是要报祖宗父母的,不好好儿的说道说道,母亲来历存疑,那还如何科考。
沉默了许久,林淑芳才眼含泪水的说了起来。
原来,母亲果真如宗泽猜想的一样,来历不一般。
宗泽外祖父竟然是邻县紫利县赫赫有名的大地主林盛!林盛虽然死了有十几年了,但他的威名,宗泽还是时有耳闻的。
林盛在坏事前,坐拥紫利县五坐山头,加起来两千多亩土地。传说他在金洲府还有不少的产业。可算的上是个名震州府的大地主了。
后来,好像是卷入了金洲粮食弊案,家产一夜之间被抄没殆尽。林盛本人也被斩首示众。至于家小就不知道了。
家小?林淑芳含泪道:“当年陡闻噩耗,你外祖母悬梁自尽了。所幸当年你大舅、二舅都还未成年,都被发配到潼关修长城去了。这还是后面你爹托人打探来的。”
宗泽很是好奇:“那娘跟爹怎么在一起的?”
听到宗泽问这个,林淑芳红了脸没有作答,最后还是他爹说了,原来又是一个千金小姐爱上长工的故事。
当年,他爹年轻,跟着他们村里的人走州过县的跑到他外祖父家做长工。别看他爹现在五大三粗的,当年可是个清清俊俊的帅小伙儿,可是将他娘迷住了。
二人的这段恋情,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祸事,肯定会悲剧收场的。
林淑芳也因这这场恋情,得以脱险。
听他爹说完,林淑芳也红这脸补充道:“得亏你爹带我走了,要不然,我就会被充为官奴的。”
听到这个,宗泽却是有疑问:“充为官奴,你怎么知道?有人这样说的么?”
林淑芳道:“是啊,当时差役来抓我是说的,当时家里乱成一团,我也吓得不行。当时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看到我说,先将我关起来,他过后再发落。他们把我跟你外祖母关到厢房里,还是你爹跑进来救了我。你外祖母见状就让我跟你爹走,还将厢房里那伙人没搜到的一盒首饰给了我,让我日后好过活。”
“后来我们跑出去时,在路上又遇到一个差役,我将身上的首饰全给了他,才跟你爹脱身出来。”
说道这儿,陈忠运补充道:“这个差役心可黑了,拿了你娘的钱财,还想要人命呢。开始是放了我们,后来却追在后面打闷棍,还好被我发现了,反倒将他打到沟里去了,才逃了出来。”
宗泽听的心潮澎湃,想不到爹娘竟然还有如次惊险的过往,宗泽问他爹道:“所以你就这样讲我娘带回来了?”
陈忠运点点头道:“我带着你娘星夜兼程的赶回了陈家沟,等天黑了,我们才进村的。我跟你奶说,你娘是我在路上遇到的,跟家里人失散了,所以,我就将她带回来了。”
宗泽惊奇的问道:“你这样说,奶他们就信了。”
说到这个,林淑芳嗔了陈忠运一眼,答道:“怎么可能会信。但是,你奶没说什么。想想也是,家里这个样儿,有个不要彩礼的儿媳妇,不要白不要。”
最后就是家里使了点儿钱,说林淑芳是陈二婆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女儿,父母双亡,就托到陈家来了。所幸陈家沟穷,有些媳妇还是外面卖进来的呢。因此,林淑芳这样的,也就不扎眼了。就这样,林淑芳也就入了陈家沟的户籍。
听了他娘的来历,宗泽心惊不已,如果他娘真的有官奴的身份,查起来,宗泽不但不能科考,而且宗泽也将是官奴身份。毕竟,官奴是官府的财产,官奴生的孩子当然也是官奴。这就要命了。
不过,换一种方式想,如果娘真是官奴,那些个差役也不可能有那么大胆,就将他娘放走的。
宗泽想到了外祖母,母亲一直说是自尽的,但是,她是官差进门就自尽的呢,还是后面再自尽的?这之间的信息差距很有价值的,于是,宗泽赶紧问了出来。
林淑芳道:“后来,你爹偷偷打听过。你外祖母被赶出我们家宅子后,还熬了一段时日的,当听说你外祖父被判斩监侯,才悬梁自尽的。”说到这儿,林淑芳忍不住啜泣起来。宗泽赶紧安慰她。
不过这时,宗泽心中却是又有了计较;看来,母亲这个官奴身份,八成是差役说出来吓人的。毕竟,当年林家女眷要真是被充为官奴的话,那外祖母会被差役带走的,可实际上却是放了她,并未将外祖母充为官奴。
宗泽这一问又勾起了林淑芳的伤心事,弄的宗泽内疚不已,见母亲如此,宗泽心中打定主意:明年去县城,无论如何得打听清楚,如果对母亲不利的话,那这个科举自己就不考了,就缩在这陈家沟作田舍翁算了。
宗泽心中七上八下的。看样子,自己可得好好去查查母亲的身世了。外祖父当年的案子如此大,想是各县都有邸报的,得想办法弄来看看。
不过,现在虽还未查访,宗泽心中已是很存疑了:以外祖父当年在金洲府来说,都能排的上号的财力,实在没必要去搞什么粮食弊案啊。明洪武年间,对贪墨流弊之案的打击力度有多大,那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贪渎六十两银子就会剥皮实草的啊。更别说,洪武年间那赫赫有名的郭桓吞盗官粮案,各地入狱被杀者达到数万人之多啊。外祖父没那么傻。做个守成之人即可,何必冒杀头的风险去做这种事呢。
不管怎样,虽自己说万不得已做田舍翁,那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现在还是得想办法弄清楚这事儿再说。自己为科举都已付出如此之多的心力,没道理被阻拦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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