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众人正等着瞧淳哥儿到底能说出甚来,哪知他那番“哪个是小娘养的”话一出口,众人又心思各异起来。
以胡老夫人为首的贵妇们,个个有儿有女甚至儿孙满堂了,只皱着眉表示不赞成:真正有底蕴的人家,子孙哪会说得出甚“小娘养的”话来?要么是家人自说时不留神被小儿学了去;要么是身边教养婆子上不了台面,带坏了小儿。
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令人瞧不上的……这窦家果然是新贵,这些本家亲戚就是穿了几十年龙袍也不似皇帝。当然,这也只敢在心内腹诽而已。
那“告状”老太太却是红透了脸。
并非她觉着自家教养不好,无颜面对东京城内贵妇,而是这话戳到了她痛脚,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痛脚。
原来她是第一任安国公窦振南亲兄长家的儿媳妇,她公爹是窦振南唯一的亲兄弟了。按理说,当年安国公没了,只剩他家那支是正经窦家人,这窦家的爵位横竖怎想也该是传给窦家人才对。她正做着作新一任安国公夫人的美梦时,爵位却是被传给了窦宪……不,那其实是张宪。
其实她公爹那房,对当年新皇登基根本半分助力皆无,本也不该享受这高官厚爵……但人心哪是恁般容易满足的?
她的美梦被窦宪,不,张宪击破了,连对着生活的期盼也没了似的,到整四十岁了肚皮仍没动静。家中婢妾无数,全是无生养的,夫妻两个也早不抱希望了的,哪晓得人到中年新纳了房小妾,却是生下个儿子来……她自兴冲冲抱了来作亲儿养。
其后十几年,不说妻妾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就是花费了半辈子心力养大的“儿子”,反倒还更亲他亲娘些,直将她气得整日将“小娘养的”“养不熟的白眼狼”等语挂嘴边。
孙儿瑞哥儿日日被她养在跟前,自也将那骂人话学了去,也不知怎的,那日就骂到了正经国公府嫡孙头上去。
这些缘由京中贵妇哪个晓不得?她本以为要让国公府邓菊娘没脸,哪知最终没脸的只是她自己。
老妇闹了个没脸,自是再无法安坐下去了,只随意找了个借口“定是瑞哥儿那小崽子说假话哄人哩,我得回去剥了他皮……”就一鼓作气遁走了。
众人在身后望着哭笑不得,这老太太,几十年富贵日子白过了,倒是半分风度涵养皆无。
瞧着窦老夫人被闹了这么一出,精神头有些不济,自有那有眼色的媳妇子上来邀约了众位夫人小娘子去园里赏花,留下她老人家自在歇着。
江春亦想跟着出去,只胡老夫人却被窦老夫人留下闲话,大人不发话,她与胡沁雪亦只能乖乖在旁待着了。
姐妹两个呆呆坐着,听她们从年轻时候的趣事,说到后来嫁人,又问嫁人后去了何处,经了哪些地方,家中子孙如何,姑娘嫁到了何处,儿子娶了哪家的媳妇儿……直到由着丫鬟上了一盅热茶,窦老夫人才叹了口气:“唉,咱们一时的小娘子,一处耍时也才她们这年纪,转眼都成老妖婆了……现在世的也只我们寥寥几个了,还有些嫁了外地杳无音信的,一辈子恐怕也就这般了。”
胡老夫人也跟着感慨:“可不是?时光催人老,儿女都还没出息呢,我们就老得动弹不了,多说两句,人家怪我们人老成精、指手画脚……不说,这些年轻人做事又委实不像话,我却是无法睁只眼闭只眼的。”
“哼!怪我们人老成精?我邓菊娘可是还没老就成精了,到现在早都成了多少年老妖精了!”窦老夫人不知想起什么来,抱怨了几句。
“呵呵,菊娘姐姐你倒是熬出头啦,养出了个一国之母,眼前儿孙又孝顺,正是四世同堂好时光!不似我……”
“嗨,甚好过不好过,出头不出头的,难道蕤娘妹子也似那外头人一般,只看得到表面风光不成?姑娘去了官家面前,皇家事咱们不说,但这‘儿孙孝顺’的话,我却是不敢受的。你瞧瞧,单这半日,就闹出了多少事儿?这窦家早乱成了一锅粥,你们今日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胡老夫人不好接她话,恐有打探别家**之嫌,只笑笑揭过。
“不怕老妹子笑话,这窦家人,个个只盼着老婆子我早日去呢,我也耐不住与他们熬了……要强了一辈子哪个不想安享晚年?只盼着我孙儿早日熬出头去……他你是见过的,前两年他家来了还与我说,去大理郡还在你家叨扰了好些日子哩!”
原来她说的是窦元芳。
当然,若按血缘算的话,窦元芳不叫窦元芳,该是张元芳才对……江春险些笑出来——论姓氏与名匹配的重要性!
不知可是察觉到江春|心内的波动,胡老夫人拿眼瞧了她一眼。
窦老夫人顺着她目光也看到了江春身上去,望着她目不斜视坐得笔直,欣慰道:“你这两孙女倒是一把好人材,还进了太医局,也算承下你胡家衣钵了。”
胡老夫人终于找到了入口点似的,兴叹起来:“好人材不敢说,不过是生得周正些罢了,哪敢与东京城内小娘子比?倒是说起医术来,旁边这个单名一个‘春’字的丫头,委实有些天赋,就是我家老二那医痴,都要佩服她的!”
窦老夫人果然被引起兴趣来:“哦?果真?小小年纪就能得了你家太医相公的称赞,那可不得了哩!”倒是又单望着江春说话,问她些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兄弟姊妹如何、以何为生的问题。
听她语气温和,面上不时漾出两个梨涡来,江春颇有好感,都一一答了。老人家愈发满意的望着她。
胡老夫人见此,这才觉着心落下两分。
没一会儿,先前领淳哥儿进来的妇人前来,说淳哥儿又闹着不肯吃药了,窦老夫人无奈叹气:“你把他领过来罢。”
果然,片刻功夫,门口进来个小人儿。小人儿虽说六七岁了,但那身子骨看着却是软,细细嫩嫩的,身高离他这年纪该有的标准身高也差远了。许是刚不好生吃药哭闹过,鼻子眼睛还是红红的,倒是像只小兔子,可怜巴巴的望着老夫人:“曾祖母,孙儿不想吃药了,汤药好苦。”
窦老夫人也心疼,但药该吃还是得吃:“咱们不吃几日了,等你身子骨好起来,咱就不吃了。”其实他那细如竹竿儿的身子,也不知哪日才能康健得起来。平日瘦弱些也就罢了,只少吃两口饭而已,但照顾起来却是费心,稍微哪日衣裳穿少了,吹了风了,多吃了两口香燥饮食了,那喷嚏咳嗽,头疼脑热的,哪个不心疼?
况这淳哥儿还有个特点,一旦冒受了外邪,大便得四五日解不出,又不敢给他随意吃泻下通便药,只得靠那奶嬷嬷用巧劲抠出来……难受得他鼻涕眼泪哭得喘不过气来,却是谁也无法。
故这养身健体的药,一月里却是断不了几日的。
“淳哥儿乖孙,来瞧瞧这两位小姐姐,你还未见过哩!”小儿果然被转了注意力,歪着脑袋看江胡二人。
江春瞬间提起心来——她生怕淳哥儿认出她来,毕竟当日可是抱着她喊过“娘”的,若被认出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那时怎会“活人术”了,现在座的可都是人精,不似王氏那般好糊弄的。
但明显的,她多虑了。当年才三岁的小儿,俗话说“有奶便是娘”,被他喊了“娘”的人恐怕也不少,早就不记得她了,只见他视线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又转了过去害羞道:“这两位小姐姐好好看。”
胡沁雪被逗笑,低下头去与他说起话来。
江春也说不出心内感觉,他只将自己当平常小姐姐,记不得当年之事,免了好些麻烦,她该是庆幸的松口气……但心内有个角落又隐隐失望。
“晓得你两个小姐姐生得好看哇?那可得好生吃药咯!你问问她们,她们小时也是身子不太好哩,后来乖乖听话吃了药,现长得可好看……还可日日出门顽呢。”为了哄孩子吃药,家长也是想尽各色理由了。
江胡二人对视一眼,皆笑着“承认”道:“是哩是哩!我们小时候吃的药可比你多,我阿爹还道,不吃药就不许出去顽,害得我每日硬忍着捏住鼻子灌下去……那药可难吃啦,都咽到喉管了,又硬生生吐出来……呼!实在是太难吃啦!”
江春满头汗,这小丫头,这般吓唬他,他恐怕更加吃不下去药了……胡老夫人也“嗯哼”咳了一声,提醒她莫越说越不像话。
哪知他们都不知这小儿脾性。
成|人里能用“我曾经也与你一般如何穷困潦倒三餐不饱,硬是被我如何如何克服过去,今日才能拥有这亿万身家”的心灵鸡汤安慰到真正潦倒之人。今日胡沁雪亦能以自己胡编乱造的吃药经历鼓励到淳哥儿……才一听完,他就主动从奶嬷嬷手中要过药碗,一鼓作气仰头饮下去。
中途还被呛着咳了几声,惊得身后奶嬷嬷又拍又抱的……不过,待吃完后,他倒是又仰着头对众人笑了笑,那黄褐色的药汁沾在唇下,与稀稀疏疏的小白牙形成鲜明对比……倒是个可爱孩子。
这倒是惊到窦老夫人了,叹息道:“这小子,我们往日恨不得跪下求他了,都喂不进去一口,今日与你孙女聊两句,倒是胜过多少无用功哩!”
胡老夫人也松了口气,起先她还生怕沁雪帮倒忙惹得邓菊娘不爽呢……没想到这小儿脾气倒是古怪。
“我吃完药啦!小姐姐,我吃完药了!曾祖母,我吃完药了!”平素温润性子个人,倒是难得还跳了两下。这愈发将老夫人喜得眉开眼笑,拉了胡沁雪道:“真是乖孩子,你与他倒是投缘。”
“不过是她孩子脾气罢了,整日混吃混顽,倒是误打误撞,遇上对了性子的淳哥儿……你可莫得意,我没夸你哩!看你那咧嘴样,只怕是够你张狂几日了……”胡老夫人少不得要打击胡沁雪几句。
但她都习惯了,只不痛不痒的左耳进右耳出,又与淳哥儿两个挤眉弄眼起来。
窦老夫人见那淳哥儿倒是被她逗得有趣,两个嘀嘀咕咕玩到一处去了,也开心道:“罢罢罢,我们两个老太婆说话,不拘束你们了,自己出去耍罢。对了,淳哥儿不是前几日就闹着要玩风筝嘛,阿阳,你去将那屋里扎好的风筝给他们拿去,就在后头草地上耍罢!莫出了这院子人又多……”
她身旁慈眉善目的老妪忙“是是是”的应了。
胡老夫人不忘交代江胡二人:“你们两个大的,可得看顾着淳哥儿些,莫只顾着自己耍,可听到了?”
姐妹俩都应了。
望着三个孩子出了门,窦老夫人嘴角的笑意才放下,与张蕤娘说起糟心事来:“你是见着了,我那孙儿,二十四五一过,马上就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整日在外头东跑西跑,年后好容易在家待了几日,上个月又出去了……将才那家戳心窝子的话你也听见了,也怪不得人家说这诛心话,儿子都这般大了,他这个爹却是未露过几次面!”
说急了还咳起来,丫鬟忙喂她吃了两口水,她才接着诉起苦来:“他儿子他都管不了,更遑论这府内糟心事了。就是他那个爹,亦够他兜的!我这大孙子,从小就没甚父母缘,后来孙媳妇又去了,夫妻缘也淡,现在……唉,连子女缘也不剩几多。我哪日两脚一蹬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他倒是媳妇儿也不想找,房里人也只两个丫头,按说这清明的子弟,该是亲事不愁的……哪知他那张脸板得太紧了些,那些小娘子见了他都不敢说话,可怎找媳妇儿?老姐姐,我可拜托你了,平日也帮我留意着些,只有他能找个知冷知热人,我这眼才闭得上!”
胡老夫人只得握了她的手,嘴里应着,安慰起来,两个多少年未见的女人又陆陆续续说了好些话。
另一边,胡沁雪是个极有亲和力的,才出门就主动牵了淳哥儿的手,一大一小走前面一蹦一跳,江春与那奶嬷嬷跟在后头有句没句聊着。
她留心观察了一下,这位奶嬷嬷到底可是那年那个妇人,她已记不清了,那年急忙之下也未注意她长相如何,只印象中能回忆起她头上插了金簪子……但她见这位叫“兰燕”的嬷嬷头上干干净净,只簪了朵绢花,就不太确定。
时隔三四年了,她为何还要纠结那奶嬷嬷是何人?只因她总觉着淳哥儿身子骨这般弱是有缘由的。当年才两三岁的他脱了衣裳全是一排排瘦骨嶙峋的肋骨,可不像锦衣玉食的娃儿……
况且那日那妇人的神色也过于夸张了些:刚开始孩子落了水,第一反应不该是求救吗?求求谁能下去救人,若是亲生母亲的话说不定还会跳进去……但她却只是哭泣,仿佛被吓傻了一般。直到后来窦三将孩子捞上来了,母亲的第一反应不该是看看他可有哪处受伤可还有生命迹象?而不是她那般冷静,仿佛已经笃定孩子是死透了的。
再说她救过淳哥儿后,那转换不过来的错愕,是的,错愕。正常母亲或者长辈的反应,该是欣喜甚至狂喜,第一时间应该看孩子伤情……而不是一副措手不及样!
反正无论从何处看,江春都觉着那位奶嬷嬷有问题。
窦元芳曾经救过自己两次……自己帮他找出他儿子身边的定|时|炸|弹,就当报答他的恩情罢。
“兰燕嬷嬷进府几年啦?看淳哥儿和老夫人如此倚仗你,怕是打小就将他带大的罢?”江春开始试探。
那嬷嬷爽朗一笑:“倒不是老奴看顾得好,是小郎君脾性好,本身就是个好孩子哩!老奴也才来了两月哩,他前头那位奶嬷嬷家中有事家去了……我才有幸得在跟前伺候。”
哦,原来不是她。
“那他前头那位奶嬷嬷怕是快回了?毕竟从小带到大的哥儿,几日不见都是会想的,我阿嬷是一日不见我们姐弟几个都不行的……”
“可不?听闻她这月底家事料理完就得回了,届时老奴也就回老夫人跟前去了……淳哥儿委实可人,莫说她从小领到大的会挂念,就是我这半路来领了才两月的,都舍不得回去哩!”这嬷嬷倒是话多。
江春|心下明白,当日那嬷嬷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家去的妇人了。
“妹妹快来啊,莫傻笑了!快来瞧瞧你要什么样式的风筝!唉,等等,我要这只黄鹂鸟的,你们别抢啊……”
江春上前去,见胡沁雪果然找到了只黄鹂鸟样式的不放手,生怕谁会与她争抢似的,恨不得捂进胸口去。
倒是淳哥儿轻手轻脚拿了只小兔子的,还转过头对江春说:“春姐姐小心些啊,快来挑一只,待会儿一起顽……若是咱们小心爱惜了,日后还能再一起顽呢!”这孩子倒是会爱惜物件,其实窦家哪会缺这几只风筝?
她倒是没那兴致,这几日的春风有些野,她宁愿晒着太阳慢慢走两圈,也不愿在这春风里跑上跑下……况且,有个尴尬事只她晓得。
今日的襦裙露出胸前一片,这烟罗裙却是分外贴身,尤其上半截儿只紧紧贴着胀鼓鼓的胸脯了,她只怕跑起来会晃得厉害……到时她自己难受,旁人见了也不妥。
胡沁雪见叫不动她,就自己将那线给稍微放开了些,待放到一定长度,它自会飘起来,她只消将线轴捏在手中,慢慢走起来,那风筝就渐渐飞起来了……蓝天巨幕上偶有几片轻盈的白云,那只“黄鹂鸟”制得栩栩如生,仿似真有只黄鹂在展翅高飞。
江春在下头仰头望着,只觉心境也分外开阔。
“春姐姐,你来帮帮我罢,小兔子怎飞不上去?”
江春过去将淳哥儿的线稍微放长了些,感受到风力,那白色小兔子也渐渐飞起来,只是在她这缺乏想象力的成年人看来有些违和:兔子飞在天上?又不是广寒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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