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总是热闹的。
傅云英找朱和昶讨了十天假,然而才刚闲下来一天,又被一道急召叫进乾清宫。
广东那边传回消息,袁朗博还活着,知府以贪墨罪将他扣押入狱,锦衣卫想办法混进去和他见了一面。
肇庆府那边现在已经被广东总督严密控制起来了,大小官员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干脆和总督同流合污。
袁朗博告诉锦衣卫,总督收受佛郎机人的贿赂,私自允许佛郎机人留居、传教,并不顾幕僚的反对劝告,私下和佛郎机人达成通商协议,中饱私囊。
朱和昶看完锦衣卫的密信,问傅云英,“朕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佛郎机国?他们和满剌加有什么关系?佛郎机国是不是满剌加的邻国?”
傅云英示意太监把今年新制的舆地图取来,一边比划,一边慢慢向朱和昶解释。
满剌加说的是位于西洋海上的一个小国,国土面积虽小,但所处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占据满剌加海峡,就等于扼住海上贸易的咽喉。满剌加国原本隶属于暹罗国,后来遣使上表,愿为国朝属郡,自此成为国朝藩属国之一。
下西洋的船队曾几次在满剌加国停靠。
满剌加国仰慕国朝的强大繁荣,数次遣使朝贡。
紫禁城西苑的那几头神兽麒麟,就是由满剌加王亲自率领随从来朝进贡的。
后来,佛郎机人的舰船登陆满剌加,大举入侵,他们船坚炮利,拥有最先进的火器,轻而易举就赶走满剌加王,占据满剌加海峡。
佛郎机人认为中原遍地是黄金,对中原财富馋涎欲滴,曾试图冒充满剌加朝贡使臣,企图从广州府当地官员手中骗取勘合。
实行海禁后,所有来朝进行贸易的外国船队,必须在朝廷规定的时间、地点内和国朝开展朝贡贸易。
所谓朝贡,其实就是藩属国送上他们所携带的贡品、土物,朝廷收下后,以“国赐”的形式回报他们所需要的商品,如金银绸缎等物。
东南夷朝鲜、日本、琉球、安南、暹罗等十八个国家,西南夷苏禄国、满剌加、锡兰等四十四个国家,北狄、东北夷、西戎等五十八个国家、十个部落,都是朝贡国。
各国贡期有长有短,有的是三年、五年一贡,有的是十年一贡。
那些远道而来的贡舶,必须持有朝廷颁发的勘合作为凭证,才能在指定地点登陆朝贡。
佛郎机人就是想冒充满剌加人,骗取朝廷的勘合。
但是佛郎机人金发碧眼,鹰鼻深目,和满剌加人长相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广州当地官员一下就识破他们的诡计,不予通过。
佛郎机人只得承认自己来自佛郎机。
官员们从未听说过佛郎机,认为佛郎机和其他西洋小国一样,只不过是茫茫大洋中一个未经开化的小地方,和对待其他属国一样,给予隆重礼遇,安排他们学习宫廷礼仪,等候朝廷召见。
佛郎机人贿赂官员,得到入京觐见的机会。
与此同时,部分满剌加人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中原,请求国朝帮他们驱逐佛郎机人,夺回国土。
当时刚好是先帝即位前后,朝廷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一方面正和北边部族作战,心有余而力不足,另一方面先帝即位不稳,无心搭理满剌加使臣。再者,从先帝到大臣从未想过经营海外,而且自宋开始,理学兴盛,强调夷夏之防,固步自封,对外一律采取消极的防御之策,加上佛郎机人以新巧玩意讨得先帝的欢心,有能力出兵解救满剌加的暹罗国又一直对国朝扶持满剌加耿耿于怀,最终导致无人施以援手,满剌加灭国。
傅云英娓娓道来佛郎机人侵占满剌加国的过程,指着舆图上满剌加的方位,对朱和昶道:“皇上,西洋之外,还有更广阔的未知土地。东北有朝鲜,卫奴,正东往北是日本,正南偏东是大琉球国,西南有安南、真腊、占城、暹罗、苏门答剌国,远在西洋,爪哇国、白花国、三弗齐国、渤尼国……而佛郎机国并不属于任何一方,他们的国家可能在更遥远的地方。”
朱和昶问:“这么说,佛郎机国非朝贡之国?”
傅云英摇摇头,道:“佛郎机人久滞不去,对我朝有窥伺之意,广州府守备曾驱逐他们,他们不仅赖着不走,还向守军开炮,妄图霸占沿海岛屿作为他们的营地,被守备赶走了。这之后,他们仍然久留不去,于沿海一带流窜,抢掠村庄,剽劫行旅,和倭寇无异。”
朱和昶皱了皱眉。
这么说,广东总督私自容许佛郎机人留居内地,实在可恶!那些佛郎机人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他竟然公然和倭寇来往?
难怪有通倭嫌疑!
东殿暖阁内,除了君臣二人的说话声,静得出奇。
鎏金香炉喷出一股股袅袅青烟,满室金光浮动,内官们侍立在角落处,一声咳嗽不闻。
内阁大臣,如王阁老、汪玫、姚文达、范维屏、崔南轩等人都在场,还有几名礼部官员。
众人一言不发,目光都落在傅云英身上,看她站在朱和昶身侧,指着舆图,不慌不忙,用清朗平静的嗓音,向朱和昶讲解佛郎机国和满剌加国的区别。
几位大臣互相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西洋属国之间的纠葛,老实说他们并不大清楚。虽然他们饱读诗书,但是士子们受程朱理学熏陶,趋于保守,重农轻商,重陆轻海,认为“驭夷之道,守备为上”,对海外夷国没什么兴趣,自然也就不可能和傅云英一样,不用查典籍,就能说出每一个藩属国的来历和历史。
而且自闭关海禁以来,属国朝贡的次数越来越少,朝廷也就愈加不在意外夷属国了。
术有专攻,朝贡国的事一向是礼部官员管理,傅云这小子又不是礼部的,怎么对藩属国了如指掌?
众人又惊又疑,一时之间没人吭声。
他们倒是想插嘴,可问题是没有典籍在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哇!
见阁老们不张嘴,礼部侍郎忍不住了,他出列,上前一步,抱拳道:“正如傅寺丞所说,佛郎机,据满剌加地,逐其王,和倭寇一样劫掠商船。不过有一点傅寺丞怕是说错了,这佛郎机并不遥远,他们靠近满剌加,就在海峡附近,不然怎么可能侵占满剌加?”
礼部所有官员都认为佛郎机一定和满剌加比邻,他不认同傅云英刚刚说的佛郎机人或许来自于更遥远的国度。
傅云英垂眸,反驳礼部侍郎,“大人可曾见过佛郎机人的舰船和他们的火器?他们仅凭十几艘船便将满剌加王驱逐出满剌加,并且占据至今。据来朝求救的满剌加使臣说,佛郎机人的船无坚不摧,可远渡大洋,并且配备有火炮、火器、船用炮铳,若满剌加国附近有这样的国家,当年下西洋时,使团为何从未见过他们,也没有听过佛郎机的名声?连暹罗国也不曾听说佛郎机国?”
众人皱眉思索。
这满剌加国呢,以前其实隶属于暹罗国。
国朝对周边小国,一直采取遏制强国、避免其坐大,扶持弱国的政策。在处理诸如占城和安南,暹罗和满剌加,爪哇和渤尼,百夷和缅甸等地方之间的纠纷时,倾向于扶植弱势的一方。
暹罗离满剌加海峡更近,对海上交通要道颇为垂涎,若满剌加国附近真有佛郎机国,国朝使团可能没听说过,暹罗不可能不知道。
礼部侍郎仍然认为佛郎机国只是和满剌加国一样的小国,“不然,佛郎机为何要侵占满剌加?”
对中原土生土长的士子来说,肥沃的中原是天、朝的中心,塞外都是不毛之地,华夏是正统,其他小国都属于“夷”。
国人安土重迁,对土地的执念根深蒂固。
礼部侍郎深信,土地是最根本、最重要的。
佛郎机国驱逐满剌加王,不就是为了侵占满剌加土地吗?
为什么要土地,肯定是因为佛郎机和满剌加离得近啊!要是离得十万八千里,中间还隔了茫茫大洋,要土地有何用?
傅云英不愿和礼部侍郎多做纠缠,道:“佛郎机人窥伺内陆,心怀不轨,几次驱逐,他们不仅不知悔改,还在海上作乱,残杀百姓,与其放虎归山,不如让广东守备将他们扣下,严加审问,查出他们到底来自何方。”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看一眼工部尚书,“皇上,佛郎机人舟坚铳大,其船用火铳、火器,或许能为我所用。”
工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眼睛顿时一亮,出列附和,“佛郎机人狼子野心,盘踞沿海,久留不去,应当严加禁约,不可私通贸易!”
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还没有弄清佛郎机和满剌加、暹罗之间的关系,暂且不谈佛郎机,谴责广东总督为满足一己之私给佛郎机人大开方便之门。
最后朱和昶决定派都察院副御史前往广东彻查此事。
众人从东阁出来,王阁老叫住傅云英。
首辅大人淡淡瞥她一眼,捋须沉思了片刻,沉声道:“傅云,你可知道……你刚才那番话,很可能挑起皇上对西洋诸国的兴趣。若皇上再次起兴要派船下西洋,该当如何?”
当年下西洋花了太多钱,如今朝廷拿不出那么多钱了。而且今不如昔,船队下西洋时,国朝兵强马壮,威服四海,可就在之后不久,朝廷痛失军队中的全部精锐,自此由盛转衰,从攻势转为守势,不仅是军事实力大不如前,朝廷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流民暴乱,灾害频发……内忧外患,朝廷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经营西洋。
在王阁老等人看来,下西洋,不仅仅是劳民伤财,还可能直接将整个国朝拖垮,以至于万劫不复。
所以,什么佛郎机国,满剌加,暹罗国……随他们怎么闹去,只要不打到中原来,朝廷不会管,也不该管。
王阁老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谴责,他认为傅云英故意挑起朱和昶的好胜之心,会给朝廷和百姓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
傅云英面色不变,望着雪中矗立的朱红宫墙,“老先生,下官并没有鼓动皇上之意。我们的船不如佛郎机的坚固,火器的威力没有他们的威力大……他们对我们了解透彻,我们却连佛郎机人来自何方都要争执一番,他们盘踞在沿海,窥伺内陆已久,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他们不怀好意,那么我们就得早做准备,至少要弄清他们的来历、国家、武器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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