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傅云启也只是想想而已,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连袁三都打不过,更别提揍霍明锦了。
也就二哥不怵霍督师。
可是二哥也不懂武艺啊,全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唬住霍督师的……
傅云启愁眉苦脸。
出嫁是要盖红盖头的,但傅云英的婚礼只有家中几人知道,无须按着规矩来。她没穿真红对襟大袖衫,没戴凤冠,没披霞帔,盖头自然也不需要。
她本想骑马出城,因怕路上让认识的人看到,只能先乘坐马车。
傅云章上前一步,低头帮她戴好兜帽,动作轻柔仔细,目光柔和,“好看。”
停顿了一下,嘴角翘起,“很好看。”
一旁的傅云启后知后觉,忙点点头,搓着手道:“对,好看,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
傅四老爷也没仔细看,便哈哈大笑,叉着腰说:“比画上的仙女还灵醒标致!”
傅云英笑了笑。
这时候天才刚刚亮,腊月从头忙到尾,昨晚又守岁闹到半夜,人人精疲力竭,府里的下人并未全部起来,袁三和客房那边的士子们还没醒,冬日的早上,清冷安静,院落间鸦雀无声。
乔嘉和亲兵带路,一行人出了内院。
快到门前时,傅云章转身,宽大的袍袖扬起一阵轻风。
他朝傅云英伸出手。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眉目清秀如画,一如既往的温和。
“别人家妹妹出嫁,哥哥要背妹妹上花轿的。”
傅云英愣了一下,继而失笑,抬起手。
傅云章握住她的手,牵着她走过甬道,送她上马车。
车帘落下前,他松开手,俊秀脸孔上漾出清浅的笑容,含笑凝望着她,直到她秀美清丽的面容一点点被落下来的帘子遮住。
他脸上笑容收起,眼眸低垂,站在马车前,出了会儿神。
一声鞭响,乔嘉终于敢抬头了,甩了个鞭花,催促亲兵上马。
傅云章回过神,眼中浮起几点笑意,莲壳牵来他的马,他披上氅衣,跨鞍上了马背。
傅四老爷坐进另一辆马车里,车轮轱辘轱辘轧过积雪,车队迎着晨曦,向城门驰去。
傅云启站在门前,目送马车走远,心里有点委屈。
他也想去啊!
奈何争不过二哥。
正要转身,巷口传来人声马嘶,几匹快马奔至傅家门前,几个穿贴里的侍从爬下马背,朝傅云启拱手。
接着,一担担扎了大红花绸的礼盒抬进巷子里。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送礼的侍从就把巷子堵了个水泄不通,几十人来回搬运东西,却一声咳嗽不闻,一看便知规矩极严。
来拜年的?这么早?
傅云启擦擦眼睛,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几个面皮白皙的侍从走到他面前,为首的一人小声说:“小爷待会儿就过来,给傅大人贺喜,傅大人呢?”
小爷,不就是紫禁城里的那位吗?!
傅云启心惊肉跳,顷刻间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皇上看到英姐,肯定就露馅了!皇上出身富贵,爱华服,好美婢,在书院的时候就是个风流种子,万花丛中过,朵朵都爱惜的那种。如今又当了皇帝,更可以随心所欲了,他本来就喜欢英姐,知道英姐是女儿身,见她生得标致,万一惦记上了,他一道封妃的旨意下来,英姐能怎么办?
她那样的性子,肯定不愿给皇上当妃子。
或者皇上恼羞成怒,要以欺君之罪处死英姐,那就更难办了。
傅云启啧啧了几声,难怪英姐要出城,原来她早就料到可能会生变故。
他露出为难之色,道:“可是不巧,家叔要回良乡和长辈团圆,舍弟送家叔回良乡,要过了月半十五才能回来。”
侍从皱了皱眉。
说着话,巷口响起内官开道的呼喝声,朱和昶头戴玉冠,穿一件茶色织金缂丝镶领云锦袍,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骑了匹通体墨黑的高头大马,在侍卫和侍从的簇拥下,到了傅家门前。
他环顾一周,面露疑惑,“不是要办喜事吗?怎么这么冷清?”
莫非大臣们故意冷落云哥?因为佛郎机人的事?还是嫉妒他和云哥君臣感情好?
他越想越远。
吉祥已经从刚才几个侍从口里得知傅云英不在,小心翼翼道:“爷,傅大人回良乡去了,亲事也是在县里办,要到正月十五之后才能回京。”
准备已久的惊喜,却扑了个空,朱和昶呆了一呆,大觉扫兴。
他是天子,一举一动都要为社稷江山考虑,偶尔微服出行在内城、外城逛一逛没什么,但不能踏出京师一步。
良乡虽然不算远,他却没法去。
朱和昶叹口气,拂去肩头落雪,示意侍从把从宫里带来的贺礼抬进傅家去,“算了,去王阁老家打个转。”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能白来,去给几位老臣拜年罢。
……
马车出了城,拐到岔道上。
刚踏进白雪覆盖的山谷,座下的马忽然不安起来,停住不走了。
傅云章抬起头。
风声呼啸,小道两旁,传出窸窸窣窣的嘈杂声响。
漫天的风雪中,远处一人一骑慢慢朝他们靠近。
骏马膘肥体健,赤红如火,皮毛油光水滑,像缎子似的,雪中走来,恍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马上之人,高大壮健,一身深青色纻丝交领袍,腰束青带,着皂靴,腰背挺直,浓眉深目,五官凌厉,似刀镌斧刻,双眼明锐如鹰隼。
他骑在马上,手执缰绳,眼底浅浅笑意浮动,虽然年岁已长,但岁月的沉积让他的眉目更加深邃俊朗,气度从容,势如沉渊。
隔着扑扑簌簌的雪花,傅云章和他对视了片刻。
霍明锦很快挪开视线,望着乔嘉驾驶的马车,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目光灼灼。
他缓缓抬起手。
闷雷声响起,山道两边密林深处,林中鸟雀惊飞,扑扇着翅膀一涌而起,逃向远方。
哗啦啦一阵马蹄踏响,成百上千个身着甲衣、肩扛长枪,骑黑马的亲兵窜了出来。
马蹄踏过之处,积雪飞溅。
恍如地动山摇,震得人心口发颤,双腿发软。
在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中,沉默而骁勇的士兵们如黑色洪流一般,很快列队摆出整齐的阵型,从山道两旁一直延伸过去,直到看不见的远方。
北风卷动亲兵们肩扛的旗帜,风吹猎猎作响。
目睹完这种前所未见的迎亲仪式,傅四老爷吓了一跳,张口结舌:这架势,怎么看起来那么像抢亲呢?
还好来迎亲的是霍督师,不然他们早就掉头跑了!
傅四老爷吓得腿软,还是强撑着下了马车,轻咳几声,努力端起长辈的架子。
霍明锦翻身下马,几步走到他跟前。
傅四老爷抬起头,仔细打量侄女婿几眼,心里感慨良多。
让敌寇闻风丧胆的堂堂大将军,规规矩矩给自己行礼,要说心里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要放在以前,能和霍督师说上一句话就够他在家里吹嘘好多年了,听大嫂说,北边老百姓人人都感念霍督师,几乎家家户户给他供长生牌位,他家祖上还是开国大功臣,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
虽然年纪比英姐大了点,可英姐从小早熟,傅月、傅桂和启哥都比她年长,她却把哥哥姐姐当成弟妹一样爱护,年纪小的,她不一定喜欢。
而且年纪大一点的知道疼人,会包容,肯忍让,英姐特立独行,就该找一个能理解、肯支持她的一起过日子。
傅四老爷眼圈微红,挺起胸膛,“以后你们就是夫妻了,要互相包容。好好待英姐,她爹去得早,我把她当女儿看,我们家虽然是小门小户,也不会让闺女受一点委屈!”
霍明锦一笑,望着马车,道:“不敢让她委屈。”
傅云章没和他说话,走到马车另一边,手指勾起,轻叩车窗。
“云英,二哥就送到这儿了。”
车帘掀开一条细缝,傅云英拢着帘子,只露出半张脸,对着他笑了笑,双眸清亮,“二哥,回去,我不怕。”
就像多年以前,问她怕不怕,她摇摇头,说她不怕。
以前不会怕,以后更不会怕了,她不再是一个人,不论发生什么,霍明锦都会陪着她,护着她。
傅云章沉默了一瞬,手指隔着兜帽轻抚她发鬓。
她的眼睛很漂亮,虽然冷清,但总是炯炯有神。眼睫浓密卷翘,顾盼生辉,秋水横波,不说话的时候,也是动人的。
他嘴角微微翘起,慢慢收回手。
帘子放下了。
乔嘉跃下马车,霍明锦接过他手中鞭绳,坐到车辕上,手抬起,甩出一声脆响,马车轻轻晃动起来。
渐渐走远。
风雪停驻,阴云散去,群山间缓缓托出一轮红日,白雪覆盖中的万里青山,幽静山谷,冰冻的河流,环抱的村庄,俱都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人高马大的亲兵们沐浴在璀璨霞光中,垂手侍立。
傅四老爷忍住鼻酸之意,和傅云章一起,目送马车转过山道拐弯的地方不见了,方拨转马头,朝另一条通往良乡的官道驰去。
……
傅云英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群山肃穆沉寂,淡淡的霞光在积雪间跳跃浮动,路旁着甲衣的亲兵一动不动,宛如木偶。
她嘴角翘起,笑了笑,四叔刚才一定被霍明锦的阵仗给吓着了,说话的时候声音虚飘飘的,明显底气不足。
他不会把属下全召集过来了?走了这么久,外边旗帜翻动舒卷的声音一直没停。
不知是不是听到她的低笑声,马车外,霍明锦回头,嘴角勾起,隔着车帘问:“喜不喜欢?”
她不吭声。
霍明锦低笑几声,“里面闷不闷?要不要下来骑马?”
傅云英放下帘子,有些意动。
马车坐久了颠簸,外面天光放晴,雪后初霁,这样好的天气,骑马能看到山中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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