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奴兵绕道蒙古,深入中原,补给是一个大难题,他们准备充分,让守军措手不及,才能这么快打到京郊。
王阁老对议和持保留态度,姚文达、范维屏坚决反对,朝中如今还是主战派居多。
傅云英从乾清宫出来,低头想着心事,忽然觉得脸上冰凉。
她抬起头,轻抚脸颊,微微的湿意。
天边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原来是落雪了。
内殿响起脚步声,吉祥从里面出来,手里捧了件大绒斗篷,“大人,外边落雪了,万岁爷让奴给大人送御寒的衣物。天寒地冻的,您可别冻着了。”
傅云英谢恩,吉祥抖开斗篷给她穿上。
“大人,卫奴真的要打过来了?爷这些天嘴上不说,饭量比以前少了,昨晚只睡了一个半时辰。”
傅云英望着漫天的飞雪,道:“多劝着皇上。”
吉祥会意,叹口气,答应一声。
她走出不远,被几个内官拦了下来。
凤辇候在不远处。
孔皇后生产后调养得很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不过还是不敢吹风,坐在轿辇里,层层帘幕低垂。
看到傅云英走过来,她命女官停下轿辇。
傅云英站在宫墙底下,皇后凤辇在前,内官不敢给她打伞,收起伞退后几步,跪在地上。
她是不用跪的,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纱帽上落满雪花,迟迟不见轿辇离去,皱了皱眉。
内官小声告诉她,皇长子养在乾清宫的东配殿,皇后每天会过来探望皇长子,陪伴皇上。
傅云英低着头,眼帘抬起,环视一圈,凤辇一直不走,她就没法从长廊出去。
但她又不能催促皇后。
她想了想,干脆转身往回走。
内官们目瞪口呆,没有拦。刚才拦着傅大人是怕他冲撞皇后,现在傅大人掉头回乾清宫,就不干他们的事了。
傅云英回到乾清宫时,朱和昶刚好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她满头、满肩的雪,眉头轻皱。
她拂去肩头雪花,拱手,“皇上,刚才忘了一件事,此次臣在荆襄招抚流民,苗八斤主动来投,他武艺奇高,擅兵法,倒是个人才。”
朱和昶笑了笑,“他可愿迎敌?”
“他主动请缨,愿为皇上守卫京师。”
朱和昶斟酌着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派他去守广渠门。”
君臣二人边走边说,这次自然没人敢拦傅云英了,皇后轿辇也退到宫墙下。
出了长廊,她立刻告退。
朱和昶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目送她背影在风雪弥漫的雪地中慢慢走远。
扭头问吉祥,“刚才傅侍郎为什么回来?”
吉祥低着头答:“许是傅大人怕冲撞娘娘。”
朱和昶不语。
……
卫奴随时可能打过来,朝中大臣人心浮动,六部官员根本没法静心处理公务。
傅云英获推升为巡抚,按惯例加侍郎衔,就不用去大理寺应卯了,而是改去千步廊。
工部主事常过来找她说话,告诉她佛朗机大炮不是目前最厉害的,远在西方,还有比佛朗机大炮威力更大的武器。
随着海禁解除,朝中大臣对西方的了解越来越多,一次次被西方稀奇古怪而又非常实用的的发明惊得瞠目结舌。
工部主事感叹道:“第一批出海的人已经回来了,我看过他们翻译的图书……说实话,我们当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傅云英问他红夷大炮的事。
工部主事道:“城头几座大炮刚刚改进过,射程更远,也不容易炸膛,装填比以前更简单,保证管用!卫奴来多少,炸多少!”
正说得兴奋,内官过来传召傅云英。
她进宫见朱和昶。
朱和昶支开宫人,道:“有件事托你去办,老爹要去鹤台山找张道长,你代朕送他出城。”
傅云英皱眉,这时候去鹤台山?老楚王这是什么毛病?
她找到道士打扮的老楚王,“京师很安全,为什么要去鹤台山?”
老楚王甩了甩拂尘,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是去办正事。”
见他不肯说,傅云英没有多问,送他出城。
朱和昶同意他出城,必然是有缘故的。
一路官兵护送,车马逶迤到了外城。
城中戒严,气氛压抑肃穆,除了巡守的士兵,再看不到其他人在外面逗留。
到了城门处,傅云英发现傅云章在路口徘徊,催马疾走几步,“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傅云章迎上前,道:“刚才内官过来传话,皇上命我在这里等候。”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翻身下马,走到老楚王乘坐的马车前,不顾士兵阻拦,掀开车帘。
车厢里的老楚王并不惊慌,笑眯眯看着她,朝她招手,道:“好了,你也坐进来。”
傅云英双眉紧皱。
老楚王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挥手让周围士兵退下,示意傅云英上车。
她弯腰坐进车厢,放下车帘。
老楚王朝她笑笑,抱起车厢角落里一团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拨开一角给她看。
傅云英瞪大眼睛。
被子叠成襁褓形状,里头分明包着一个白白胖胖、正闭目安睡的婴儿!
“这是……”她脸色骤变,“是皇长子?!”
皇长子虽然是嫡长子,但年纪还小,还没有正式册封为太子。
老楚王小心翼翼抱着襁褓,点点头。
傅云英眼皮直跳,“你把皇长子偷偷带出来了?!”
老楚王摇摇头,“不是偷偷带出来,是光明正大带出来。”
傅云英双眼微眯。
老楚王摊手,“真的是宝儿让我带他出来的,不是我偷的!卫奴兵马上就要打到京城了,宝儿让我带着孙子去南京。”
“去南京?”
“对,南京也有六部,如果京城这边有什么变故,就以南京为都城。”
傅云英揉揉眉心,“皇上怕他出事?”
老楚王点头,“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卫奴攻破京师,各地藩王肯定会蠢蠢欲动,尤其是之前差点被挑中的潭王,他们肯定盼着宝儿出事,所以必须留点后手,你随我一起去南京。如果京城这边出事,你可以联合霍明锦扶持我孙子登基,我孙子是嫡长子,名正言顺,那些藩王师出无名,闹腾不起来。”
傅云英看着酣睡的小皇子,久久不说话。
这些天朱和昶每次召见她的时候神色平静淡然,时不时还说几句玩笑话,她以为他不怕卫奴,没想到他竟然连城破殉国这种事都想过了!
还把唯一的小皇子送出来,让她带着小皇子和老楚王去南京……
她掀开车帘。
“等等!”
老楚王扣住她的手。
“你之前已经把你的家人送到南边去,傅云章就在外面,你没有后顾之忧了。京城这里有各路勤王大军守卫,不会出什么事。宝儿信任你,才会把我和皇子交托给你,我和孙子都指望着你呢。”
傅云英叹口气。
朱和昶这么做,分明是想把她也送走。
老楚王凤眼斜挑,望着她的眼睛,“英姐,宝儿这么考虑,也是为大局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又不会打仗,留下来也没用。不如护送我孙子南下。”
傅云英没说话。
马车徐徐往南行。
……
乾清宫。
雪后初霁,殿外厚厚的积雪反射日光,光影笼在槛窗上,将大殿映得一片透亮。
朱和昶低头翻看奏折。
这时候大臣也没心思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了,他看的是之前积压的来不及批阅的奏折。昨晚接到战报,卫奴几路大军汇合,朝京城直扑过来,明天应该就能杀到城下。
朝臣们忧心忡忡,宫里的内官、宫人们也吓得不轻,他偶尔去后殿园子走走,好几次听到宫人躲在假山里哭泣。
他也害怕,卫奴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如果他们真的打进北京城,他虽然是皇帝,也无计可施。
怕也没有用,为今之计,必须死守。
身为皇帝,他必须稳得住。
他喝口茶,目光落在被雪光照得发亮的槛窗上。
吉祥低着头走过来,手里捧了一只红漆盘。
“万岁爷,归鹤道长留了封信。”
“唔?”
朱和昶拿起漆盘里的信,拆开细看。
片刻后,他皱起眉。
……
城门外,马车走出一段距离,车轮轧过雪地吱嘎响。
老楚王把小皇子往傅云英怀里一塞,“这是我孙子,你可得把他看好了。”
傅云英低头看着小皇子。
车厢微微晃动。
她摇摇头,抱起小皇子送回老楚王怀中。
“我得回去。”
老楚王皱眉,板起脸厉声道:“你得分清轻重!不要意气用事。我是宝儿的爹,我都走了,你留下来做什么?”
傅云英唇角微翘,笑了笑,掀开车帘,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
满地积雪,天空湛蓝,斑驳的城墙巍然耸立,冰冷肃杀。
很快,这里将迎来数场大战。
这一战会死很多人,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她仰望着城头上飘飞的旗帜,一字字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王爷,我不会走的。”
她语气平静,表情也平静。
可正是这平静,让老楚王神色微变,心头震动。
傅云英挑开车帘,命护卫停车,跳了下去。
她低头抚平官袍上的皱褶,一步一步往回走。
高挑纤瘦的身影,重新踏入危机四伏的紫禁城。
老楚王眯起眼睛,神色微妙,望着她走远。
宝儿,是爹错了,你这臭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确实找了个真朋友。
……
看到傅云英下了马车,傅云章也拨转马头回转。
“怎么回事?”
傅云英摇摇头,“没事。”
回到皇城,傅云英径直进宫。
朱和昶用膳后,和几位阁老议事。
大家都知道卫奴要打过来了,急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要急。
各路勤王总兵奉诏入宫,表示会死守京城,绝不会后退一步!
朱和昶勉励众人一番,颁下赏赐。
最后他亲自给几位总兵披上厚氅,送他们出乾清宫。
总兵们受宠若惊,哽咽着道,一定会誓死护卫京师。
朱和昶身穿玄色盘领窄袖常服,站在台阶上,让吉祥代自己送他们出宫。
雪已经停了,但外面还是冷。
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双颊冰凉,抬眼环顾一圈,广场威严肃穆,积雪覆盖下的宫墙殿宇依然森严雄壮。
正要转身回内殿,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
台阶下,穿红色圆领官袍的青年穿过广场,朝大殿走过来。
积雪有尺厚,两旁宝殿矗立,空阔的广场一片雪白。
白茫茫中,那个身影尤其显眼,赤红衣,乌纱帽,肤色白皙,双眸清亮。
朱和昶回过神,快步往前走。
台阶下,傅云英拾级而上。
朱和昶越走越快,身后跟随的内官们忙拔步跟上,小心翼翼跟在两边,“万岁爷,当心路滑。”
他充耳不闻。
傅云英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就被抱住了。
高大的青年皇帝鼻尖微酸,搂着她紧紧抱了两下,才放开,“你怎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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