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发觉腹中饥饿,连忙唤人去大厨房看看可还有剩下的饭菜没,最后小厮只带回来一碗肉羹和一碟小菜。
这显然是不够吃的,知墨问道:“爷,可要唤大厨房再做点?”
谢珣摆摆手:“罢了。”打算等会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但夜晚食些糕点终究是不够饱腹,谢珣没过一会儿又饿了。
他出了书房,正想唤人去大厨房让厨娘做点吃食,忽然闻见一股股浓浓的卤香味。
谢珣顺着香气摸到小厨房,发现小厨房没人,只是灶上架着一口锅在焖煮,当下十分失望。闻着这浓郁鲜香的卤味,他肚子叫了两声,饿到等不及让下人来回大厨房取膳,自己快步朝大厨房的方向去了。
*
姜舒窈今晚熬炖卤味,觉得自己身上头发丝上全是那股味道,换了件衣裳后,在府中慢慢溜达散味。
她嫁入谢国公府后,除了去大房大厨房和寿宁堂,基本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偌大的国公府只走过一角,连个地形都没摸清。
今晚夜风清爽,皎月清亮,她心情不错,没让人领路,自己踏着月华在府里瞎逛。
国公府不愧是传承百年的公侯之家,府里院落布置讲究,甬路宽阔,宅院古朴雅致,府里既有华贵大气的山石长廊,也有娟秀风雅的水池绿柳。
她随意地走动,竟寻到了一片小竹林。
她没敢进去,打算往来的路原路返回,却走错了方向,绕到了小竹林旁的曲水亭处。
亭中有两人对坐而弈,身着宽袍,一派风流。仔细一瞧原来是谢珣的大哥谢理和二哥谢琅。
姜舒窈没带丫鬟,大晚上的在府里瞎溜达,此时见他们目光投过来有点尴尬,远远地见礼后就打算溜走。
谢理却将他叫住了:“三弟妹,你丫鬟呢?”
姜舒窈顿住,解释道:“我本来只想在院子旁转转,没忍住就走远了……”
谢理放下手中的棋子,严厉地道:“这里不是襄阳伯府,行事不可再像闺中那般任性,在后院转转就行了,不要到外院转。”
姜舒窈挨了一顿训,闷不吭声走了。
走一半,又觉得憋屈。别的不说,就算要训责,也是老夫人的事,怎么连谢珣他大哥也掺和了一脚。
虽说谢理大了他们一轮,长兄如父,但也没必要对她如此严苛,好好说不行嘛。
她越想越憋闷,什么叫不在襄阳伯府,合着她嫁到这边来,连后院也不能出了吗,整日闷在自己院里,再宅的人也得闷出病来。
就算是在谢家人面前气短的原主也不能受这份气,更可况性子一向直来直去的姜舒窈。
她没走多远又风风火火地调头。
谢理刚刚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正欲举杯,便看到姜舒窈面色不佳地跑了回来。
他放下酒杯,皱眉道:“果真如传闻中所言,行事跳脱啊。”
对面的谢琅还未搭话,姜舒窈已先一步开口:“大哥刚刚所言不妥,我虽不是谢家女儿,但我既然嫁了过来,便是谢珣的妻,三房的夫人,难道我连个在府中自由行走的资格都没有吗?”
谢理多年浸淫官场,虽然随了谢家人的好相貌长相俊美,但给人的感觉更多是严肃古板,威严赫赫,在他面前行事下意识会放轻动作,生怕被他挑出什么毛病。
他闻言皱眉,看上去更加严苛凛然了些。
“我知道我嫁过来之前名声不好,但嫁过来后我没惹过麻烦,也未曾冒犯过长辈,乖觉地缩在房里——”
她气势汹汹地辩驳,说到此处,忽然被一声温润中透着无奈的声音打断。
“弟妹。”谢琅没忍住笑意,“你误会了。”
上次新妇敬茶是姜舒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着谢珣的两位兄长,作为弟媳,她自是不敢抬头仔看他们长什么模样,只记得两人威严的官服袍角。
现在月色皎洁明亮,姜舒窈总算看清了他们的长相。
两人皆和谢珣模样相似,只是大哥谢理更为威严,眉间有一道常日皱眉留下的浅纹。二哥谢琅却与之完全相反,脱下官服换上宽袍,不像个侯府老爷,更像个纵情山水喜爱游历的文人墨客。
他举止风流倜傥,声音温润有磁性,对姜舒窈道:“你对谢国公府不甚熟悉,若是误入无人偏僻之处,碰着心怀歹意的下人怎么办?”
姜舒窈微愣。
谢琅又道:“不过我们府上对待下人管束严苛,且都是家生子,这等恶事想必不会发生。只是刚才我与大哥才在此处与吴王饮酒议事,吴王好色,行事无礼,虽不至于让弟妹在我们眼皮子吃亏,但若被他看上了,也会膈应不是?”
姜舒窈被他温柔有礼的语气臊得脸皮发红,原来不是他们对她有偏见,而是她自以为他们对她有偏见,还因此生出事端。
她扯着袖角,语气顿时软了,羞愧难当:“抱歉,是我误会了,刚才出言无礼,望大哥二哥见谅。”
谢琅看她低着头脸皮发烫的模样,笑着摇头:“这幅模样与老三那个木头性子倒是天差地别。”
这副长辈态度让姜舒窈更羞了,再次道歉:“是弟媳刚刚莽撞了。”
“行了。”谢理出声,瞥了眼谢珣,示意他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对姜舒窈道,“三弟妹,你唤个丫鬟领路,莫要迷路了。”
他的语调依旧气势威严,但姜舒窈现下已知他不是训责的意思,红着脸应是。
她越想越丢人,转身往听竹院方向走,路上正巧碰着个丫鬟,便让她领路带自己回去。
回到院里,谢珣也刚巧从大厨房回来,两人在院门口碰见,谢珣见她神色奇怪,出声问到:“你刚才去哪了?”
姜舒窈还在想事,他突然出声唤她,她慢了半拍才回答:“刚才我去外面转了会儿。”
“哦。”谢珣点头,正在努力找话时,姜舒窈一拍脑袋,匆匆往小厨房走去。
谢珣见状好奇地跟上。
灶下粗柴已燃烬,只留下余温慢慢地焖着卤味,姜舒窈打开锅盖,浓郁鲜香的卤味瞬间扑鼻而来。
卤味最重要的就是卤水的调制,葱姜蒜、糖、八角、桂皮、香叶、白蔻、陈皮等等常见的香料是必不可少的,缺了的干辣椒用茱萸油代替。
想让卤汁口味更加丰富,就要再放入特制的中药包,姜舒窈让白芷去药房抓了药,甘草,草果,胡椒,紫云,沉香,当归,白果等等,用细纱布包裹住,放入锅底,慢熬慢炖,直把每一味药材的香味都浸入了汤里。
第一次熬卤得放点五花肉和猪蹄,以保证卤汤足够肥,这样一同卤制鸭脖、鸭翅、卤蛋、藕、豆干等等也有肥香浓稠的味道。
她拿起大铁勺,捞出卤好的肉类放于碗中,浓郁的卤香味让谢珣瞬间后悔刚才跑去大厨房加了顿餐。
再看这碗中的卤味,色泽枣红,味道鲜香醇厚,表皮挂着一层暗红的卤汁,透亮诱人。
谢珣看了一下碗中的食材,疑惑道:“这是何物?”
时人肉食以牛羊为贵,非老死或病死的牛不得宰杀,所以姜舒窈并没有卤制牛肉,而是选择了鸭、猪等肉荤。
“卤味。这个是鸭翅、鸭脖……还有这个是剁成小块的猪蹄。”姜舒窈一一为他介绍。
前面听着还勉强能够理解,姜舒窈一说出“猪蹄”二字,谢珣顿时错愕地看着她。
虽然高门贵族也会食用豕肉,但并非是主流。食材更多地会选择海鲜河鲜鸟类以及家禽,或许是因为猪肉生长环境脏污,又或许是未劁过的猪吃起来腥臭味重,饭桌上很少见到猪肉,即使有,也是精细处理过的,像姜舒窈这般吃猪蹄的可是闻所未闻。
谢珣瞧着剁成块儿猪蹄,隐约可以勾勒出猪蹄原本的形状,压下刚才蠢蠢欲动的馋虫。
姜舒窈解释道:“我都是仔细处理过的,一点也不脏,而且真的很美味。”在现代猪蹄卖得很贵的好不好。
不过说完自己也犹豫了:“估计大哥二哥也不能接受。”
谢珣耳根动了动,嗯?大哥二哥?谁?
姜舒窈夹出猪蹄,把其余的卤味摆好,再浇上一层卤油,唤丫鬟给谢理他们送过去。
“就说是我赔罪的,若是不嫌弃,大哥和二哥可以用来下酒。”
丫鬟应是,恭恭敬敬地走了。
谢珣左思右想也没想到姜舒窈和自家两个哥哥有什么交集,便问:“你为何要给他们送吃食?”
“不都说了是为了赔礼道歉嘛。”姜舒窈没打算细说,把锅盖盖上,转身出了小厨房。
谢珣半晌反应过来,他还没尝过味儿呢,怎么就走了,若是大家都没吃到也就算了,大哥二哥怎么还独得一份呢!
他郁闷地跟了上去,大致有了猜想:“你刚才出去转的时候碰见他们了?”
姜舒窈点头。
“他俩又在亭子里下棋?”
姜舒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谢珣心想,他当然知道了,两个臭棋篓子,一年到头都坐那儿下棋,棋艺却不见提高半分!
谢珣回房后,静不下心看书,一边想着刚才鲜香的卤味,一边又想着大哥二哥吃着是什么味道,喜不喜欢。
最后干脆起身往竹林那边去了。
他知道两个大哥的性子,一个老古板重规矩,一个喜好附弄风雅,说不定不喜欢吃新奇的吃食,白费了姜氏一番心意,那他就去把碗端回来,自己解决干净。
谢珣刚出门,姜舒窈送的卤味已经摆到了曲水亭的石桌上。
谢琅提起宽大的袖口,放下碧玉棋子,犹豫道:“这……看上去倒是不错。”
谢理表示赞同,说出的话和他板正的语调完全不符合:“闻着滋味也不错。听说三弟妹惯爱鼓捣美食,上次她往大房送的糕点,我也有幸尝了一块儿,那细嫩香甜的味道我倒现在还记着呢。”
两人沉默。
谢琅饮下一口清酒,忽然伸手拿起筷子:“那我便试试。”他惯常不拘小节,并不在意盘里的鸭翅鸭脖等物。
随意挑起一块藕片,还未放入口中,便能嗅到一股浓郁的卤香味,鲜咸麻辣,又隐隐约约带着丰富的药材味,光是闻起来就极为鲜香。
藕片还是温的,放入口中后,卤香味瞬间溢满唇颊间。这还是他第一次吃到味道如此浓郁丰富的食物,卤藕的辣味激发了味觉,让鲜味更浓,麻味更重,明明是素菜,却有股荤腥的香味,风味复杂,品不出是染上了哪类荤腥的味道。
藕片清脆,悠长的卤香越嚼越浓郁,偏偏藕片自身还有回甘,口味更加丰富了不说,也抵消了他第一次吃辣带来的刺激感。
谢琅咽下卤藕,不发一言,仰头往口里倒下一杯清酒。
微苦的凉酒顺着喉管流入腹中,谢琅不由得舒服地叹了口气,太爽了。
谢理还等着他品评呢,见他饮完酒又准备动筷,而且还是朝着盘中最大的那根鸭翅下筷,连忙也拿起筷子。
自己的弟弟自己明白,谢理曾尝过蛋糕,对姜舒窈的厨艺十分认可,当下也不犹豫了。
光是素藕都这般美味,想必荤腥更甚。
谢琅挑起鸭翅,艰难地开始啃食,鸭肉焖炖得嫩滑,保留了肉质本身的弹性,一口下去鲜香四溢,丰富的大料和药材让鸭肉不留腥味,只余肉香。卤汁入味,内里也咸香麻辣,谢琅恨不得将骨头上粘黏的鸭肉全部啃干净。
偏偏用筷子挑着不太好啃,等他啃干净半截后,对面的谢理已经啃了一个鸭脖,吃掉两块藕片了。
谢琅顾不得凤仪了,袖子一捞,速度飞快,大口大口啃起来。
等到谢珣赶到曲水亭时,只见到往日那两个颇重仪态的哥哥正神色狰狞地啃鸭架,注重外貌的二哥居然嘴角还挂着枣红的卤汁。
而往日爱拿架子的大哥一拍桌子:“来人,再续一壶酒。”
谢琅杯里空着,辣味的后劲儿逐渐上来了,他只能轻而短促地嘶嘶吸气:“别用壶了,把我珍藏的蒲中酒拿来。”
谢珣走进亭中,只见那盘满当当的瓷盘上只剩下了两三片藕了。
谢理和谢琅同时下筷,一同夹住了那鸭脖。
两人暗自僵持中,谢珣清咳一声,吓得他们马上松筷。
见来人是谢珣,两人皆松了口气,没有在下人面前丢脸就好。
“三弟,你怎么来了?”谢琅又恢复了那副端着的清风明月般的作态,抚袖问道。
谢珣本想给他们留点面子,但见状实在是没忍住,嫌弃道:“二哥,擦擦嘴。”
谢理倒是坦荡许多:“三弟,弟媳做的这份吃食可真是美味,用来下酒真是一绝。”
谢珣不接茬,坐到他们中间的石椅上,看着一片狼藉的餐盘,道:“明日还要上值呢,少喝点。”
谢理想着也是,赞同地点头:“罢了罢了,那就休沐再饮。”
“只是不知休沐日弟媳可还会做这份吃食?”谢琅试探道。
谢珣答:“我不知道。”
谢琅厚着脸皮道:“那就请三弟回去问问弟媳,若是还做,就拜托她给我俩捎上一份。”
谢珣冷淡地瞥他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极为轻小的哼声,不细听是听不见的。
谢理没察觉他的不对劲儿,自家弟弟成日里板着脸做个老态龙钟的冷漠样,他早已习惯,不打算从他面上探出什么情绪来。
“原来弟媳厨艺如此精湛,真是叫为兄羡慕。就说这份吃食,美味到我和你二哥忍不住喝了好几壶酒,现下腹中还有些胀呢。”
“是吗?我不知道竟然如此美味。”他都没吃过呢,哼哼。
可惜他十几年来习惯了平淡的语调,连阴阳怪气也不会,说出来谢理还接话:“正是正是。”气得他更委屈了。
谢珣吐出一口气。忽然提议道:“大哥二哥,不如我们下会儿棋?”
谢珣棋艺高超,谢理和谢琅每次和他对弈都能收获良多,闻言乐意至极,毕竟以往他们邀他下棋他总是推脱。
谢理先和他对弈,谢珣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杀了个片甲不留。
“三弟,几日不见,你的棋艺竟然如此精进!”
谢珣脸上表情不变,又和谢琅对弈,每一次落棋都让谢琅心肝一颤。
“三弟,你这棋路和棋风怎么大变样了?”
两人感叹不停。
谢珣道:“废话少说,还来吗?”
“来来来!”两人赶忙应下。
可惜谢珣再也没有放水了,短短两刻钟就将他们虐得怀疑人生,恨不得在亭中枯坐到天明。
谢珣痛快了,起身欲走,却被谢理叫住:“三弟,你最近可是得了什么棋本?”
谢琅补充道:“或是突然顿悟,可否将感悟告知二哥?”
谢珣闻言十分无语,他的两个哥哥虽算不上官场老狐狸,但说句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也是可以的,居然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
他都走到了亭外了,身后两位哥哥还在唤他,让他分享感悟和棋谱。
谢珣忍无可忍,一个转身,大步向他们走去:“你们真的不知道吗?”
两人见他回头面上升起欣喜之意:“知道什么?”
想着多年来被臭棋篓子折磨的苦,谢珣一字一顿道:“你们的棋艺——真、的、很、差。”
说完,利落转身,背影挺拔而无情。
月华冰凉,曲水亭中,两个棋痴相对而坐,身姿僵硬,久久不敢接受事实。
心碎无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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