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皇后虽然能仗着褚向年幼掌握褚家遗留下来的资源, 却有一件事是她做不到的。
她是出嫁的女人, 并没有祭祀的权利。
对于注重礼法宗族的士族来说,掌握祭祀权利的人,才是能继承家业的嗣子。庶人不能建庙立祠,褚皇后虽然以前贵为皇后,但萧衍早已经将她贬为庶人,这么多年来, 祭祀都是由褚向完成的。
褚向将家庙里所有的牌位和礼器带走, 代表着他已与褚皇后划清界限,从此褚渊一支由褚向继承, 而他离府别居自成一户,和褚皇后再无关系,褚皇后也不能再用褚渊这支的名义对外行事。
虽然褚向等于将父母所有的心血拱手让人, 可此时他以一种撕破脸的态度决然地离开了褚府, 也等于光棍地向皇帝投诚了。
如果褚向要再决绝一点,大可以将褚皇后这么多年和二皇子的谋划都告知于皇帝, 干脆来个鱼死网破, 只是一来皇帝爱惜儿子多半不可能相信, 二来褚向这么做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褚向最终只是以一种受害者的面目去了少府。
一年前褚向出使之前便出过事,徐之敬曾向谢举检举褚皇后曾长期虐待褚向一事,只是这年头晚辈不能忤逆长辈,最后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褚向出使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和褚皇后脱离关系,不由得让人唏嘘。
褚家宅院本是前朝皇室赐予公主的公主府, 褚蓁和公主感情甚笃不曾分居,这宅院也就挂上了褚家的门牌,但当初赐下的契约记录确实是皇室所有,登记在少府的府册之上。
如今褚向要将褚家的一切赠与褚夫人,少府少不得将此事呈报皇帝,请求他的意见。
少府的条呈递上来时,马文才正在帮皇帝磨墨,萧衍看了条呈“咦”了一声,还以为看错了,多看了一遍后,不由得喃喃道:
“这褚向,倒让我刮目相看了一把。”
听到褚向的名字,马文才手中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磨起墨来。
萧衍握着那条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批了个“可”字,刚准备差人送去少府,那边二皇子匆匆赶来,极力反对。
理由无非是不尊孝道、过河拆桥之类。
“我知道褚夫人对你母亲曾有庇护之恩,你想替吴氏照顾褚夫人,不过褚向现在身系两国外交,不比往时。”
萧衍又说:
“如此一来,褚向等于净身出户,他孑然一身,也不是没有好处。”
“父皇,难道你就不担心他出逃魏国吗?孑然一身反倒容易投奔萧宝夤不是吗?”
萧综又劝。
“他一不是重臣,二不是猛将,我担心他投奔萧宝夤做什么?”萧衍对褚向满怀轻视之心。
“不过一小小使臣,如今又身无长物,就算逃到萧宝夤那里,难道能传达什么机密不成?”
萧综语塞。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那褚向是要敲打敲打……”
萧衍想了下,补充道:“褚家是公卿之家,灼然门第,褚向既然已经别府另居,便将褚向这一支的门第降一等。”
即便是皇帝,也没有抬升门第的权利,但降等却是可以的。
从二品到灼然,往往要历经一族数代的心血,褚家也是因为出了好几位皇后才堪堪算是上品门第,如今褚向降了门第,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责罚了。
但以皇帝对褚家一贯的态度,能直接责罚而不是如以往一般模式,也不知是惩罚,还是冰释前嫌的先兆。
萧综欲要再言,萧衍却已经示意儿子回避,他不甘心地瞪了一旁的马文才一眼,这才愤然离去。
马文才被瞪得莫名其妙,过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借去的私兵是裴家的,褚向的事情闹得这般大,二皇子肯定也接到了消息。
若没有那三百私兵撑腰,褚向根本回不得自家宅子,更别说带出家中的牌位和祭器了。
这一年多来二皇子对自己敌意甚重,要不是他靠着眉间那颗红痣受让皇帝爱屋及乌,说不得早就倒霉了无数回。
“萧宝夤对这外甥的重视放在明面上,我反倒不好刁难了。”
萧衍心中想。
“之前曾听说褚皇后对褚向动辄打骂,也不知是真假。万一是褚家联合起来做戏,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愿?这件事还是放一放为好。”
他想将这件事放下,就不再考虑褚向的事情,又见马文才有些尴尬地立在旁边,便安抚道:
“综儿脾气虽然暴躁,人却不坏。他见我爱重你,心里嫉妒,所以处处对你为难,你不要放在心里。”
言语间,对孩子为了自己争宠颇有骄傲之情。
马文才自然是诚惶诚恐,萧衍满足了晒娃的虚荣心,又给他个跑腿的任务,便告知自己要歇着了。
等马文才抱着公文走出殿门,还没走几步路,就听到外面的黄门和秘书郎讨论起不少关于褚向的八卦消息。
比如出身弘农刘氏的著作郎刘敏得知褚向没有了自己的宅子,愿意将在京中的宅院送给褚向。
又比如哪家的女郎在入城时看上了容止过人的褚郎,听说褚向如今无处栖身,向他自荐枕席。
还有乌衣巷的谢举听说褚向背着父母牌位到少府,遣使抬了十万钱给褚向作为安家之用等等。
一两金如今是五千钱,谢举这一出手,等于就赠了褚向一斤多的金子。
想到花夭说自己为将数载、出生入死,再加上各种赏赐在一起才攒了两斤的金子,马文才顿时撇了撇嘴。
褚向一招“以退为进”果断釜底抽薪,其决绝程度超出马文才的意料之外。
可话说回来,若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断,他也懒得和这样一个拎不清的家伙瞎掺和。
会帮他一把,除了是想给二皇子和褚家人添点麻烦,更多还是看在萧宝夤这条线的作用上。
只盼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
另一边,褚向一离了府,褚夫人就差人向二皇子那边送了信,替褚向的“叛逆”向二皇子致歉,希望他能原谅他一时的冲动。
即使褚向带走了家庙里所有的东西,她依然不肯相信褚向是真的要抛弃家族离开自己。
一个合格的士族,离开家族该怎么活呢?
他无法投奔萧宝夤,在这个谈和的节骨眼上,魏国不会收下这个烫手山芋,萧宝夤送来的人也只能护卫到建康,不可能长期留在这里被人当做奸细。
他手无缚鸡之力,即使满腹经纶,皇帝也不会给他任何官职,他没有俸禄,又不可能自贱身份去找活儿干,君不见多少落魄的士族饿死荒野也不愿意去劳作,更何况褚向连劳作的本钱都没有。
直到少府将分家产的房契、地契和割让文书送来,褚夫人还处在一种云里雾里之感,感觉自己在做一场梦。
“将他抓回来……”
她像是困兽一般自言自语:“不不不,不能抓回来,他在生我的气,我应该好生安慰他,劝他回来。我应该让二皇子去见他,劝他回来……”
几个从宫中出来的侍卫看着褚皇后惊慌失措地样子,担忧地对视着,不知该如何安慰。
褚向做出这一步,甚至连家宅都不要了,等于彻底抛弃了属于他的过往,宁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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