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尘埃落定。
有了夏侯窍这样一个当事人指认耿深, 即便未能从耿深身上搜出金针, 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物证,人证也已经凑得很齐了。
于是,耿深是十三年前夏侯家灭门一案的真凶一事,已经同少林威名扫地的那一出传闻一样, 以同样的速度传出谈兵宴, 传出登封,传遍武林。
而令人众人极度费解却又顺理成章的结果是,普鉴大师最终没让岑明或夏侯窍或是场内任何一个义愤填膺之人杀了耿深。
谈兵宴仍在继续,在场的上千人同床异梦, 貌合神离, 而最不应该幸灾乐祸的耿深本人,却在暗中带着家人离开前, 在红擂上留下一个讥讽的笑。
耿玉瑾在那一刻看懂了他爹的意思——
到现在你们都不敢杀我。
何其无趣。
耿玉瑾闭了闭眼。
何其无趣。
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今天发生的几件大事,少林的数名方丈包括普鉴, 不知何时已然退场,剩下几位红榜前十的高手定下了名次, 打得丝毫不比以往逊色,却再也无法吸引人群的注意力。
人们喊着让少林就广悟一事给出个说法, 喊着把耿深从红榜上除名。
岑明与耿深几乎是同一时间下台。即便是闹了这么大一件事, 他却仍旧极为低调,很少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隐姓埋名了十三年的夏侯窍在红擂上流下了眼泪,红着眼,绷着脸, 连左眼下的泪痣都拉成了一条线。
裴宿檀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云泥居士就如同他来时那样,风淡云轻,仿佛什么目的都没有,什么都不在乎。
只有无衣发现了轮椅扶手上几枚深深刻进木头的指甲印。
这大约是五十年来结束得最为潦草的谈兵宴,没有人关注随后即将重修的功法簿,毕竟谈资和谈资里的阴谋已经够多了。
而在登封城外一条无人问津的小道上,两架马车正滴滴答答地行驶。
车夫忽然停下了车。
耿琉璃问:“怎么?”
车夫望着前方,支支吾吾:“有、有人……”
耿琉璃要掀开车帘,被耿深抬手制止了。
耿琉璃让开半边身子,犹豫地让父亲越过自己,掀开帘子下车。
她不太意外地看见了立在数丈外路中央的白衣明宗宗主,却意外地瞥见了父亲掀帘时眼中迸发的快意。
耿玉瑾在看见岑明的那一刻脸色一变,赶紧下车,却被耿深再次制止了。
来的只有岑明一个人。
耿深落地站定。
“整个武林人人遇事多方权衡畏葸不前,只有岑宗主快意恩仇。倘若不是今日这般相遇,或许你我二人可做朋友。”耿深道。
岑明道:“我没觉得。”
耿深道:“你我二人乃是私怨,令正往年确因我而死,令嫒今日确因我而伤。还请岑宗主有仇报仇,莫牵连无辜拙荆和几个晚辈。”
岑明背起左手:“你我二人生死斗,自不牵连家人。你如今有伤在身,我以右手对你。”
耿深道:“大可不必。岑宗主全力,才是示我以尊重。”
素白的袖袍抖开,掌下真气凝聚:“好。”
****
半月后。
“我不是。我没有。”坚持不把最后一根小拇指收进拳头的欧阳如玉在众人的目光下颤抖,雾气蒸腾间,颊上有水又有汗。
“别挣扎了就是你。”卫三止不由分说地扑过去把他的小拇指摁下,溅起一捧水花,举着自己还剩下两根在外面的手指头,得意洋洋。
“有谁参加了五次以上谈兵宴,不就只有欧阳了,你够损啊。”焦浪及抹了把脸,背靠石头,胸膛都浸在水面以下,十分惬意。
在场的数他个头最高,就连在水里都鹤立鸡群。
水边有侍女过来将装着果点的托盘放入水中。
无人关注的展陆老老实实举手:“我也参加了。”
“你还有命呢。”卫三止狂躲欧阳如玉拍来的水,“救命!”
欧阳如玉一边和卫三止对打,一边对焦浪及喊:“快把你的胸毛遮一遮,辣到别人眼睛了!”
展陆看着自己只收了一根手指的右手,问道:“这个游戏只要决出倒数第一吗?”
欧阳如玉在水花中喊:“第一二三四五都要!你们快点拉个人和我一起垫背!”
“不必了不必了,这游戏好无聊。”焦浪及若无其事地把只剩下的一根手指头放下,往欧阳如玉那边泼了两把水,靠在石头上左顾右盼,假装自己不是倒数第二。
“我看你是要输了!”
还是没逃过卫三止的眼睛。
于是卫三止与欧阳如玉协同扑向焦浪及。
展陆唯恐被殃及池鱼,勉力往上爬。
绕过层叠的假山和竹林,数丈外,虞知行的身体浸在水里,两条胳膊搁在岸上,趴着,懒洋洋道:“好吵。”
三思躺在岸边的藤椅上,用木签扎了一小块冰镇的西瓜,放进嘴里,闭着眼睛翘着脚,浑然不觉得被打扰。
阳光穿过树荫,稀稀落落地落在她青色的裙子上,光斑三三两两地连成片。
虞知行扬了扬眉,伸手过去。
三思的签子扎了个空。
她睁眼,侧头看过来。
虞知行把碟子往自己背后的石头上一放,搁在了她够不着的地方:“今日的分量到此为止,不可再吃冷食了。”
三思半坐起身,从善如流地问道:“那该吃什么呀?”
虞知行:“想吃什么?”
三思笑眯眯地道:“鱼头汤呀。”
虞知行将手臂抬高,牵住她落下来的手。
那手心因蛇鬼的长鞭而留下了疤。
但那只手没有在他的手心多做停留,而是落在了他胸前。
那里有两道长长的伤疤,贯穿腰腹,横亘在男子线条分明的肌肉间。
汤泉的热气蒸红了虞知行的脸,他任由她的指尖停留在自己的腰腹间,双臂轻轻一撑,毫不费力地抬高了身体,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分开的间隙,三思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她的手落在了虞知行的肩膀,后者湿漉漉的手臂抚上她的腰。
唇齿间热气纠缠,比夏日里的汤泉还要滚烫。
虞知行的手臂越收越紧,三思的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哗啦”一声,二人一同掉进了水里。
这一下虞知行可算是彻底醒了,赶紧将三思上半身高高地抱出水面:“快快,伤还没好,不能泡这么热的水。”
三思浑身都湿透了,漆黑的湿发搭在肩上,没所谓似的,捧着他的脸,低下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
“公子。”
竹林后有小厮出声。
虞知行:“说。”
小厮将自己的身形和视线一并掩在茂密的竹子后,丝毫不妄加窥视:“云泥居士差人送信,邀公子和岑姑娘前往府上吃茶。”
虞知行的视线没离开三思的眼睛,“啧”了一声。
“他还真是灵通,连我们在这儿都知道。”三思撇了撇嘴。
“不想去?”
三思振振有词:“当然要去,我没找他麻烦就不错了。”
虞知行毫不留情地戳穿:“还不是因为没证据。”
竹林后的小厮:“那小的这就去回话。”
虞知行拍了拍她:“上去了。”
三思:“你的手往哪里拍。”
虞知行:“我没有。”
三思:“找死。”
虞知行:“上去再死。”
二人于是上岸,收拾了一番,才缓缓驱车出了门。
谈兵宴散去,还滞留在登封城中的门派越来越少,街市上远不如半个月前热闹。
马车滴滴答答地驶在街道上,三思趴在车窗前,下巴枕着胳膊,看着外面的铺面和行人。
街边不远处几道灰色的人影映入眼帘,三思微微坐直了身子。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她。
周静池的脸色显然不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瘦了些,憔悴了些,虽然折损了些许眉毛,却愈发我见犹怜。
她同几名白虹观的弟子站在书画铺子前,在看到三思的时候目光躲闪,却见后者在马车中直起背来,郑重地冲她拱了拱手。
周静池僵在了原地。
马车短暂地经过,很快就没了踪影。
旁边的师姐妹挑好了画卷,来到周静池身边,吓了一跳:“哎呀!师妹怎么忽然哭了?”
师姐妹们顿时围上来嘘寒问暖。
“哎呀师妹不要难过,师父不过是气头上说得重了些,过一阵子就好了。”
“是呀,师父向来是最疼师姐的。”
“那个姓祝的不是什么好胚子,和贼人串通一气差点害死明宗的小姐,师父是担心师姐被那恶人哄骗了去。”
周静池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眼泪却止不住地掉。她不再看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眶的红却退不下来,却又忍不住想要笑:“没事……是真的没事了。”
颠簸的马车里,虞知行看见了三思的举动,绕了绕她发尾的绑带,问道:“怎么了?”
三思:“方才那是周静池。”
虞知行扬了扬眉:“不讨厌她了?”
“讨厌不起来了。”三思瘪了瘪嘴,“你说,她那么讨厌我的一个人,为何当初还要冒着违逆心上人的风险向我们示警?”
虞知行偏着头望她:“因为她也是个好姑娘。”
三思:“‘也’?”
虞知行一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因为我们三思是最好的姑娘。”
三思恶寒了一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车马驶入僻静的巷陌,三思好半晌才意识到:“这不是去流觞园?”
前面骑马带路的小厮道:“流觞园乃宴请宾客之地,我家主子在城中另有住处。”
不多时,小厮便停住下马:“到了。”
虞知行先下车,牵着三思下来。
“裴宅……?”望着头顶的匾额,三思微皱着眉。
虞知行看了看周围的格局:“我们进城的第一天经过了此地,还发现了那便宜地图上的漏洞。”
经他提醒,三思想了起来:“是了,当时卫三止说这家原本不是姓裴的。”
小厮一边将二人领进门,一边道:“这是我家主子今年新置的宅子,住进来未得多久。”
三思抬腿跟着跨入门槛。
似乎是因为流觞园的那次远观铺垫过长,又或是裴宿檀本人素来与人保持距离,因此当三思迈进院子便毫无准备地望见其人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时,感到有些意外。
一来意外裴宿檀竟出现得如此直白,二来这座宅院竟只有一进院落,与流觞园的重叠掩映大相径庭。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三面厢房和门廊在任何角落皆可尽收眼底,没有浮华的装饰,没有附庸风雅的假山池水,只有刚经过修葺的陈年木石,以及庭院里的一口井,井边一棵年纪很大的柿子树。
裴宿檀就坐在石榴树下的草席上,照旧一身斯文的白衣,旁边停放着那架木轮椅,手中刚泡好茶。
虞知行掐了三思一下。
三思拍掉他的手:“干嘛?”
虞知行:“捡捡你的眼珠子。”
三思懒得理他。
这时无衣捧着一盘子糕点从厨房走出来,一眼就瞧见廊下走来的三思二人,顿了一下脚步。
三思弯着眼睛冲他挥了挥手。
无衣哼了一声,脚底板蹭了一下地面,端着糕点走了。
三思这才发现,这宅子里伺候的人很少,能看见的也就只有给他们领路的小厮、无衣,和东厢房外一名扫地的婆子。
裴宿檀早已听见他们进来,在无衣摆放茶点的当口,他侧过头,冲他们的方向抬了抬手,面上挂着“有朋自远方来”的笑意:“来,请你们吃茶。”
无衣也在席上跪坐下来,逐个在人跟前放了茶盏和小碟子。
三思抬头看了看枝叶低低的石榴树,大红的花开得刚刚好。
无衣把给各人沏上茶,然后把小几上盛放糕点的木碟子往她这边稍微推了推。
三思拿起一块糕点,尚未入口便闻见了清透的石榴花香。
她并不太喜欢这个味道,但觉得很特别。
裴宿檀仿佛能“看”见她吞咽的动作,微笑道:“还以为二位此来不会碰我这里的吃食。”
三思道:“若是再往前推个几天,大约是不会碰的。”
裴宿檀:“哦?”
虞知行解释道:“因为尚未消气。”
裴宿檀笑起来:“然而岑姑娘现在听起来,也不像是完全消气了。”
“刚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想直接杀了你。”三思的糕点吃了一半,放回碟子里,掀起眼皮,“但看在无衣救了我一命的份上。”
无衣抿了抿嘴,低着头不看她。
裴宿檀的笑容里含着礼貌的谢意,道:“岑姑娘不会杀我的。”
三思脸上的似笑非笑淡了点。
“虞公子倒是可能会。”裴宿檀的“目光”转到虞知行的脸上,从容不迫地继续道,“但岑姑娘都这么说了,想必虞公子也会稍作忍耐。”
虞知行绷了一路的肌肉松了下来。
倘若他想要动手,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或是三思任何一个人的对手。
显然,裴宿檀没打算同他们刀剑相撞,也料定了他们不会真的动手。
裴宿檀拿起一块石榴糕,掰了一半放入口中,细细地品尝,咽下。
“看来这糕不太对二位的胃口。”裴宿檀道,“我已经调整了五次配方,却始终做不出原本的味道。”
三思看着头顶在光点中闪烁的绿叶红花,道:“是这棵树上的石榴花?”
“嗯。”
三思看着树根下隆起的新土:“树是新树,糕点的味道自然会有出入。”
裴宿檀慢慢地将剩下一半石榴花糕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吞下了,然后:“嗯。”
无衣在裴宿檀膝上比划了一下:我觉得都一样。
裴宿檀:“那你多吃一点。”
三思看了看糕点,又看看无衣:“你多大了?”
无衣比了个“十二”。
裴宿檀道:“无衣生在一线牵,从小跟着我。”
三思唔了一唔。
虞知行忽然问道:“居士乃何方人氏?”
“幽州。”裴宿檀如此回答,继而又笑,“虞公子信吗?”
虞知行道:“居士口中的话无论真假,皆自有门道,等闲不敢轻信。”
裴宿檀笑了一下。
他手中拿着小木刀,将石榴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自己吃一点,也给无衣吃一点。
“我是登封人。”
虞知行深深地凝视着他:“容我略做猜想,此地原本便是居士故居。”
裴宿檀:“都说金钱来往逃不脱江宁商家的眼线,看来是真的。早知道我该再低调些。”
虞知行:“居士花三倍重金买下这座宅子,又花大价钱改建。我本以为进来能瞧见如流觞园那般富丽风雅的宅院,谁知竟拆了雕梁画栋,做得更旧了。”
裴宿檀道:“劝虞公子莫要刨根究底。在下旁的本事没有,然而我不想让人查到的东西,旁人是万万查不到的。”
三思看着裴宿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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