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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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清寒并不拦他, 待他走后,却又叫了管家过来,吩咐各处护院及小厮加强巡逻, 注意上夜, 尤其盯着三位秀才房内动静,免得他们做傻事。

这实在不是他小题大做,当真需得防患未然。

前儿考试还没开始的时候, 就有一个老秀才进考场前就魔怔了, 他们当时都在场,也是看见了的。

后面几天又干又热, 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考场内更是难耐, 再加上紧张焦躁等诸多情绪,后天又陆陆续续的被抬出来十多个。这些人大多是已经上了年纪、有了白发的;再者还有几个年纪轻轻却体弱的, 都是撑不住,昏死在考场里的。

因为了防止徇私舞弊, 律法明文规定,考试期间一旦出了考场,无论原因为何, 皆不得再入内, 故而这些人慢慢被救醒了之后, 竟有几个登时想不开,哭着喊着就要去投河。

科举一事便如那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去挤一座细细的独木桥,下面便是万丈深渊。

过去了, 自然海阔天空前途无量;而过不去,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实在怪不得他们,状若癫狂,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每三年一次,便是什么生疏的活儿也都上手了。

因为考中者必然是少数,每次考完或者是考到一半,必然有许多人一时想不开,就想要寻短见:撞墙、投河、上吊,什么花样儿都有。又因为济南还有几十处大小湖泊、泉水,故而比别处多一项选择:投湖。

考上考不上另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出了人命官司,于是次数一多,当地衙门也不得不被迫演练出来。

今年水位虽然下降了,可大明湖、城外护城河周围,再就是城内几处成规模的水泊周围,都已经叫潘一舟提前安排好了健壮的衙役与调拨过来的兵士。人人手持竹竿,腰系渔网,还有专门下去捞人乘坐的大小船只、漂子,一天十二个时辰,昼夜不休的守着,但凡有人想不开便动手捞起来,十分熟练。

除了中场被抬出来的几位外,考试结束后整整半月估计都不得闲!

有才从考场走出来,觉得自己考中无望,干脆就哭着直奔水边,一跃而下的:

还有原先觉得不错,回去越想越不对,半夜爬起来要上吊的;

更有跳了一个地方没成,给人捞起来之后又换另一处再跳的……

光是放榜当日,就忙坏了诸多衙役兵士,各处陆陆续续捞起来的怕不有三、四十人之多!

便是那许多有考生投宿的客栈老板们也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叫了伙计,每日在各房间外头巡视,便是生怕那些此番不走运的秀才公们想不开,一气在自己店里上了吊。

往年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影响做生意不说,又晦气,更倒霉的还可能惹上官司。大约每年都能听到内外传言,说哪里哪里的客栈里头又有学子上吊了,消息传开后便无人再敢来,老板不得不卷铺盖回老家的……故而不得不上心。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在,饶是牧清寒知道自己这几位师兄弟同门都是心性旷达之辈,也不得不小心防备着。

万一,万一呢?!

不说他,就是牧清辉这个做买卖的也时刻关注着。

考试的结果一出,他又亲自反复确认了,见当真自己熟悉的几位秀才公均榜上无名之后,也十分感慨,还唏嘘了好一番,然后又特地打发心腹过来询问情况。

牧清寒感谢了他的关心,只说这边有自己就够了,暂时没有什么异动。

“我知道兄长最近刚升了会长,十分忙碌,已是忙的脚不沾地,我无力帮衬便罢,又怎能还叫他挂怀?再者我们是至亲兄弟,若有事,必然头一个找他,难不成还去外头现抓人去?”

那心腹听后也笑了,又道:“大爷说了,他是个大老粗,便是不通诗书也明白科举一事万分艰难,诸位秀才公小小年纪,便是多等几届也无妨。岂不闻好事多磨?前头略吃些苦,好福气便在后头了!”

这人着实口舌伶俐,饶是此刻牧清寒心情苦闷,也给他逗笑了。

牧清寒随手解了钱袋扔过去,也不看里头多少银两,只笑道:“得了,哥哥那头也离不得人,你且去,只说这边一切都好,叫他不必担心。”

那人身手敏捷的接了钱袋,笑嘻嘻的谢了赏,又说了些好话才走了。

牧清寒一个人站在原地,许久才叹了口气。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

可但凡能一击即中,谁又愿意多受磋磨?不过失利后的劝慰罢了。

杜文一夜未眠,只把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呆呆的看着头上帷帐,脑子里乱哄哄的。

没中,我怎么会没中,不,我怎么能不中呢?

想必爹娘妹妹也都在家翘首以盼,等待我的好消息,如今我却在孙山之外,还有何面目再见他们?

其实在下场之前,他也仔细衡量过,自己年纪毕竟太小了些,经验不足,历练不够,阅历也不丰富,对于许多典籍的理解也不够深刻。

他也曾想过落榜的可能性。

但毕竟只是猜测而已,而已呀,万一我中了呢?我的学问不是得过老师,乃至书院诸多教授们的交口称赞的吗?他们都是饱学之士,会对我赞赏有加,那么……万一中了呢?

但今时今日,直到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却突然意识到竟然会是这般难受。

若是我中了。

若是我中了……

唉,我竟然没中!

老师,爹娘妹妹知道了,该有多么失望呀!

我当真辜负了他们。

次日一早,杜文也没有出去吃饭,继续闷在屋子里。

放榜前后,书院给了他们参与考试的学子共计十日假,便是用来调节自身或是四处应酬,是以他不必急着回去。

可他却也什么都不想做,或者说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虽不似寒冬,有那么一瞬间,杜文却有了点儿万念俱灰的意思。

唉,我没中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敲门,他也懒得应。

片刻之后,牧清寒推门进来,手中还擎着几卷纸。

他径直来到里间,看见两眼圆睁双目布满血丝的杜文,就将手中的纸卷儿递过去,道:“这些是此次中举的前十名的试卷,我都命人抄了几份回来。”

话音刚落,就见杜文眼睛刷的亮起来,也不发呆了,猛地一把抓过,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就这么披头散发的蹲在床上埋头猛读。

他一夜未睡,此刻看上去却精神得吓人。

杜文看得极快,不过片刻就看完一篇,然后丢开手,又看第二篇,再看第三篇,第四篇……

一口气将试卷都看完之後,他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又突然重新将被自己丢成一堆的试卷通通收集起来,埋头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这一看就从早上看到正午,他在这儿看,牧清寒就站在旁边儿看他看,也不说话,室内只余下杜文翻阅纸张,以及时不时从他口中挤出来的喃喃之声。

中间外头几次有人过来,询问什么时候开饭,都被牧清寒无声遣走了。

一顿两顿不吃饭也饿不死人,想来杜文眼下也无胃口。但倘若他的心结不尽早打开,这便要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杜文将牧清寒带回来的那些试卷手抄卷,看了多少遍……

他突然将手中的试卷都丢开,然后将自己狠狠丢到床上,后脑勺砰的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杜文自己也被摔得眼前发黑,眼冒金星,可他却只是仰面朝天的躺在那儿,两只眼睛直勾勾的,表情风云变幻,说不好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躺了许久,似乎是在等晕眩过去,又似乎是在整理杂乱的思绪,只是过了许久才喃喃道:“诚不我欺,诚不我欺,我不如他们多亦!”

说老实话,在得知自己落榜之后,杜文也曾起过许多不甚光彩的念头,譬如说:

我素日里那样好,却不得中,是不是有什么□□?再者潘一舟同老师不睦,是否蓄意打压我陈安一派?

可他之前却甚是欣赏郭游郭旷之,若说是打压,却又不像……

然而此刻见了这些人的试卷,他才突然明白,不是有□□,而是自己当真还不够好!

天下果真藏龙卧虎!

这十人中,竟有四人从未在府学就读,之前也无甚名声!可他们却依旧文采斐然,做的锦绣文章,又言之有物!

较之他们,自己做的又算什么文章!不过是穷酸书生无病□□罢了!

杜文又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又挑灯夜读,次日一早便如脱胎换骨一般。

他先叫了水,痛痛快快的泡了个早,然后将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穿好簇新的道袍,带了板正的头巾,亲自去书铺,将那些个不知积压多年,乃至都堆了不少灰尘在上头的历年前辈们中举人、进士的文章、选本都买了。

因钱不够,他还特地找牧清寒借了一笔。

接下来几日,杜文几近不眠不休,每日不过四更刚过便要起床,点灯阅读,又加倍练习书法,夜里更要到二更过后才睡下,十分忙碌。

到了该返回府学那日,杜文甚至亲自拜会了山长,师生二人关门长谈一番,山长竟准了他的假,许他自己在家用功。

自此之后,杜文越发勤奋刻苦,也不去书院了,只在家中看一众前辈们的大作,间隙中又做些个诗词,或是练习骑射等六艺,竟比在书院是更勤勉数倍!

洪清同郭游开始见他一反常态闭门不出还十分担心,生恐这位素来张扬肆意的小师弟、同窗想不开,还欲来劝,哪知后来发现他是真的一门心思在用功,也就丢开手。

这日杜文正捧着一卷元顺元年状元公江桂所著的诗集,看得是如痴如醉,手舞足蹈,时不时停下来闭目细细回味一番,当真不忍释卷。

彼时牧清寒下学归来,一进门刚要说话,杜文便朝他一摆手道:“天大的事也且等等,待我读完这几句。”

牧清寒素知他的书呆子脾气,一旦看的入了迷,便是外头天上下刀子也顾不得,真的就坐在一边等他读完。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杜文读完了,又对着诗集好一番长吁短叹,这才收拾好过来,笑道:“写的真真妙极,叫人回味无穷,若不叫我读完,我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做不得,端的是牵肠挂肚。”

末了又惋惜道:“可惜天妒英才,若他活到如今,还指不定会有多少今世大作,当真没得福气,却是我们没得福气!”

说的牧清寒也笑了。

杜文自己吃了两口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可巧你回来了,我正要同你商量呢。我预备外出游学,不日便要回禀了山长,择日启程。”

“什么?”

这话直接将牧清寒要说的尽数堵在肚中,直接把人惊得跳了起来,难以置信的看他。

游学?这个时候?!

杜文不以为意的又重复一遍,颇有感慨道:“连日来我苦读前辈们的大作,颇有所得。”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缓缓道:“观古往今来有所成者,譬如说大文豪,大诗词家乃至有名的好官,哪一个不是见识广博、胸有丘壑的?他们不光读书,更将这大好河山都藏于心中,自然字字珠玑。可怜我一人窝在这里死读书、读死书,脑中空空,心中瘪瘪,偏还自以为好得不得了,自然写不得好文章,说不出真道理!”

他转过身来,又道:“如今但凡市面上有的书,或是府学内的藏书,我已经翻阅过了的,如今都记在心中。只记虽然记住了,可总是浮于表面,真正蕴藏其中的大道理一知半解,说到底,也还是什么都不懂!我若再继续呆在这里,也于增进无益,不若出去走走,也看些个民生民情,总好过闭门造车。”

“莫要胡闹!”他话音刚落,牧清寒便急道:“你可知此时外头是个甚情形?城中有重兵把守,自然太平无事,可外头那人烟稀少、田地荒芜的地方难不成还少了?真饿殍遍地。眼见着再过两个月,便要入冬了,到时万物萧瑟,酷寒难当,饿死冻死者无数,濒死之人便是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也不为怪,你这么出去,同寻死无疑。”

见杜文还欲再言,牧清寒又道:“莫说是我,便是师兄、老师,乃至你父母妹妹知道了,也必然不许的。”

被他劈头盖脸说了一通,疾声厉色,杜文却不生气,只是笑道:“难不成我就是那般莽撞的糊涂人,偏要在这档口去寻死?只古往今来多少名人异士都是要出去游学,增长一番见识的,就是寻常学子,难道外出游学的少了?听说头几年郭旷之还出去过两回呢!我如今也这么大了,只窝在一方小天地,一味的坐井观天,能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他又搔搔额角,略显腼腆的说道:“不怕说句自傲的话,你我这次虽因种种缘由不曾中,日后也必然是要为官一方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岂能是空话?可若连苍生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谈什么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又做的什么官?”

他的声音慢慢大起来,最后几乎在喊,一张脸也涨的通红,显然方才所言尽数发自肺腑,叫人震动不已,无从反驳。

牧清寒被他说的哑口无言,然而终究不放心:“可偏要眼下?外头又是天灾,更不少**,你若贸然出去,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当真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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