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匆匆进了宅院,就看见奕岚袅袅婷婷地站在屋门台阶上,一张俊秀小脸上泪痕纵横。
一见面,母女俩就凑在一处抱头痛哭。知道了内情,再看她俩哭得跟生离死别似地,周围下人们心里多多少少都觉得好笑,明明是门好婚事,何至于的呢?只没人敢显露在脸上,有老道的仆妇还在一旁温言相劝。
等相携进了屋,扶郑侧妃坐到梢间炕上,奕岚把方才想好的说辞又在心头滚了两个儿,方忍住泪道:“女儿不孝,带累得娘为我操心。自古儿女婚事皆由父母做主,既然父亲主意已定,娘也不必再为此事与父亲顶撞,不如就……依从了父亲。”
言毕眼泪又如断线珠子一般滚滚而落。
郑侧妃怔了怔,继而就嚎啕出来,搂过奕岚在怀里“心啊肝啊”地哀泣了一阵,方道:“奕岚你放心,这门亲事才刚提了个头,八字还没一撇呢,但凡娘还有一口气,绝不叫那仇钺做成你丈夫!”
语气坚定,便如赌咒发誓。
奕岚暗中松了口气,方才卖了这一出乖巧懂事,自是会叫母亲更心疼她、更舍不得她步入火坑,但也说不定母亲从父亲那边碰壁而回,已然没了主意,听她如此一说,再就坡下驴,真应下亲事可就坏了。好在她对母亲的揣测没错。
她紧挨着郑侧妃坐上炕沿,挽着母亲手臂道:“娘,父亲一心想要招那个武夫做女婿,想必只是借机拉拢讨好边将,既然如此,若可以找个人替女儿嫁过去,遂了父亲这一心愿,不也就好了?”
“替?能找谁替?”郑侧妃苦笑,“纵是咱们府中丫鬟能选出个王昭君来,你父亲也不是皇帝啊。”
奕岚压低了些声音:“娘怎忘了?咱不是早就听说过我另有一个姐姐在京城的么?倘若着人上京去将那个姐姐找回家来,正经归了宗,叫她替我嫁过去,不是正好?”
郑侧妃听的心头一动,安化王也曾有过年轻好美色的时候,早年她刚入府那时,王爷曾经宠过一个美貌婢女。那女子因是乐户除籍来的,出身过低封不成妃,出身虽低,性子却很烈,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仗着王爷宠幸搅得阖府不得安宁,最后终于在一众女眷合谋之下,挑唆得王爷也对其生了厌,结果那女子与王爷闹翻了之后,没等他们动手,反倒自己主动离了王府,一走了之。
横竖是个没名分的通房,安化王当时还在负气,也没当回事去找,反倒是王妃着人留意她的下落。
郑侧妃也不明白王妃那会子是良心发现,还是真心为王爷考虑,竟还细细地探听来那女子怀着身孕,跟了个戏班子去到京城,几个月后生了个闺女,然后王妃还将这消息原原本本报给了王爷知道。
安化王当时有子有女,听说只是个闺女,又远在京城,也没叫人接回来相认,此事就那么搁下了。倒是王妃因此博了个贤德名声。
如今十好几年过去,王妃都已作古,府里晓得这桩旧事的人所剩不到一半,更是不知多少年都没听过京城那对母女的消息,一听奕岚提及,郑侧妃便苦笑道:“亏你想得起这茬儿,这都十多年过去了,你那姐姐怕是早都死了化灰了,上哪儿去找来替你嫁人?”
皇家子嗣还要夭亡一半,一个女戏子生下的私孩子怎保能养得大?
奕岚将挽着她手臂的手紧了紧:“娘,我听刘嬷嬷都说过,头些年王妃娘娘在世时,分明还常着人关照京师那对母女,可见我那姐姐至少是养活大了,并没小小的就夭亡。再说了,这许多年过去了,实在找不见了,便是随手买个年岁相当的京师女孩回来冒充,父亲又怎会认得出来……”
见到郑侧妃斜过来的眼神露出疑义,奕岚怯怯地缩了缩身,“娘别怪我多话,是我听说了父亲提及这门婚事心中烦恼,被刘嬷嬷看见了,她才为我出的这个主意。”
事到如今谁出的主意还何须计较,郑侧妃思忖片刻,道:“你且细细与我说来,刘嬷嬷都说了些什么……罢了,香儿,去叫刘嬷嬷过来,让她亲口与我细说。”
当年见到王爷无心再去接那女戏子回来,郑侧妃也便没去留心过那对母女后来下落如何,这刘嬷嬷是曾经近身服侍王妃的人,若是王妃曾多关照过那对母女一些年,刘嬷嬷确实应当知情。
郑侧妃唤来刘嬷嬷一直说了半晌,于当日傍晚时分,又去到主屋找安化王说话。
安化王今日新寻来一张籀书古帖要临,开了两次头,均被郑侧妃打断,本就烦闷,耐着性子听完她所述来意,更是鄙夷冷笑:“你倒打得好算盘,算起来少说也有十七年断了联络,你有法子寻得人回来?别说寻不着,纵是真被你寻着了,那女孩子如今都有十九了,总也是嫁了人的,还如何替你闺女另嫁他人?”
郑侧妃初听奕岚提起时,还当是王妃一直在关照那对母女,直至三年前去世才作罢,那样最多才断了三四年的联络,结果寻来刘嬷嬷一问,才知那女戏子早在十七年前就带着两岁的幼女嫁了人,王妃也是在那之后就没再与之联络。
如此看来,那女孩子是否真养大了,又是否还能寻得回来,确实渺茫得很,郑侧妃也是心凉了半截。她硬着头皮道:“听说那白玉簪嫁的是个穷汉,她闺女嫁人也高攀不到什么好人家,倘若真能寻她回来归宗,大可以叫她和离……”
见到安化王面色不善,郑侧妃紧接着道:“王爷千万不要误会,我也是为那女孩着想。毕竟她与奕岚一样,都是王爷的亲骨肉,恁多年流落在外,必是受尽了委屈,若是真能寻她回来,叫她与王爷父女团聚,再为她安排一门好亲事,是为她好,也是为王爷好。妾身知道王爷当年对玉簪妹妹动过真情,一朝别离,近二十年过去,王爷心里,难道就没……没牵挂过她?”
这番话她虽说得违心,对安化王却并非全无触动。
牵挂自然是有的,而且是近二十年来,就没断过。
当年年少气盛,觉得自己是皇亲贵胄,对方一个女戏子蒙他看中便该感恩戴德,知足常乐,既然是她不识抬举,自行出走,那便由她去,自己想要女人大可信手拈来,难道还要劳心费力寻她回来?
最初是这般怄气,后来听说她生下孩子,也曾有心至少接孩子回来,只是觉得那孩子齿龄尚幼,怕禁不住路途劳顿,就暂时拖着。再后来听说孩子娘另嫁了人,他重又气愤起来,索□□待王妃再不要搭理那个女人,任其自生自灭,对那孩子也不再理会。
可是一年年下来,时不常地总会去想,那个女子如何了,那个女儿如何了,至少至少,一年也会想上个几十回。
等到年深日久,上了岁数,心态也与从前渐渐不同,这份牵挂没能淡去,反而历久弥新,愈加强烈,他只好拿“反正再想找也找不见了”来搪塞自己,一天天一年年地挨着,就真的再也没去找过。
说不定着人去找找,真能找的来呢?
要真能找回来就好了,就如郑氏所言,父女团聚,再为女儿寻一门好亲事……
“……想那仇钺便是死了未婚妻也要落个克妻的名声,年岁又那么大了,若能攀上咱王府的亲事必是知足得很,哪里还会在意县主是个和离过的。您也说了,他近日还要巡防边务,亲事也不忙定下……”郑侧妃还在絮絮叨叨,都未留意安化王早已没在听。
“也好,”安化王忽然出声打断,“就叫知情的下人们聚到一处细致说说,对玉簪母女尚且知晓哪些下落,安排人去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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