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室之中光线有些昏暗,何菁小心滑动着手中的剃刀, 信口说着:“二哥, 听说你这阵子跟着皇上……跟着那谁, 常会亲自伺候他,甚至帮他穿衣洗脸?”
“他是皇上……曾是皇上,又特赦了我的罪责, 于我有再生之恩,我伺候他几下又如何?”
“可你原也是王长子啊, 你从何时起不用别人伺候、还学会了伺候别人的?”
“……这还用学?敢情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笨。”
何菁嗤地一笑:“二哥这样的人才叫我佩服, 像他那样, 连穿衣洗脸都不会, 还不屑于学,离了人伺候日子都过不成, 我就很瞧不起……哎!”
脚下的船板猛然倾斜了一下, 何菁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 待朱台涟扶住她,何菁忙惊惶地去检查他的脸:“划伤了?伤在哪儿了?”
朱台涟摸了摸脸:“没有伤着,完事了?完事我就走了。”
“照照镜子!”何菁饶有兴致地拿了镜子过来, 朱台涟却已转身往外走了:“不必。”
就在这一瞬, 何菁忽然发现,他右边的眉毛少了一块,由标准的剑眉变成了一柄没了尖儿的“断剑”,怪不得刚才觉得剃刀擦到他了……
朱台涟走出舱室,迎面正遇见钱宁走来。一眼看见他脸上光洁溜溜, 胡须全无,宛似一霎眼又回到了数年以前的模样,钱宁吓了一跳:“你这是怎的了?”
朱台涟眸中隐着一丝无奈与颓丧,努力维持住表面上的沉着平静,淡淡道:“打赌,输了!”
钱宁目光锁定在他身上,直至他走过面前,才愣愣地问:“连眉毛……都输了?”
朱台涟顿时脚步一滞。
面上说什么打赌,其实何菁心里很清楚,二哥就是被她烦的受不了,趁机妥协了而已。
她早就知道有个妹控哥哥是件极为幸福的事,既然自己有幸得到了这份幸福,就该充分珍惜……并加以利用。这次见面后,她觉得二哥才三十六岁就被一把胡子掩盖去了帅气的外表实在太过可惜,就想尽办法鼓动二哥把胡子剃了。
可惜古人对传统的看重远超她的想象,任何菁软磨硬泡,朱台涟也不动摇,坚持认为自己到了岁数就该留胡子,不留就不成体统。直至这一次共同出海,何菁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努力,简直就快变成了祥林嫂,朱台涟才终于同意,由她亲手操刀,把他精心养好的宝贝胡子剃了。
只是没想到,还多搭上了少半条眉毛。
此时已是何菁与邵良宸抵达宁波一个半月之后。
不论之前如何由何菁操持让邵良宸当了四人组首领,朱厚照毕竟曾是总领袖,其威信是不好忽略的,不必说钱宁和朱台涟已经习惯了于对他马首是瞻,就连邵良宸自己,也没法做到像何菁那样,对他的老上司吆五喝六。所以在朱厚照极力要求尽早出海的时候,他还是只能动之以理地劝说,不可能拿出领导架势压制。
出海不是件小事,尤其远洋出海,从没出过海的人上了船会有哪些反应,在陆地上没办法预测,等上船后得了什么病,再想返回头来治都很麻烦,尤其朱厚照同志还是个大病初愈没几个月的人。
一番商议与讨价还价之后,朱厚照同意先跟他们乘船参与两趟近海航行来练手。
滨海一带除了对东南亚的远洋贸易之外,更加频繁的是本国沿海各地的相互贸易,比如福建沿海多地粮食产量不够自身消耗,就常需海运从浙江方向购入,另外浙江、福建、广东三省各自的土特产也常以海运相互交易。
与邵良宸合作的那位海商前不久亲自跟船队去到吕宋国做生意尚未回返,邵良宸自己也是头一回来到浙江,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本来打算着无论如何也该等那位海商回来,有个自己人在时再去出海,可无奈朱厚照等不及了,天天磨他们,最后连钱宁与朱台涟都被磨得受不了了,就帮着朱厚照来磨邵良宸,邵良宸只好妥协,通过那个海商留在宁波的手下联络了一条跑广东方向的商船,出钱雇了下来,让自己一行人带着二十个护卫上了船,开始一趟滨海游览之旅。
这“一行人”当中,也包括何菁。
他们所乘的是一条“福船”,就是这时代最大型的海船,船上连甲板以上的艏楼艉楼再加上甲板下的舱室,共有数十个大小不同的房间,其中光是饭厅便有一大一小两座。往日都是他们几个主家在小饭厅里单独用饭,其余的船工水手才在大饭厅用饭。
今天“不知为什么”,朱台涟也跑去大饭厅跟船工们混在一处用饭了,头上还像船工那样,包了一条布巾,一直压住了眉棱。
何菁穿着一身与他们护卫相同的男装,头上也包着布巾,不动声色地挨过来,坐到朱台涟桌旁,将手上一个带帽的小竹管放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朱台涟扫了一眼。
“眉粉笔。”
“不要。”朱台涟不经意地一皱眉头,把眉棱从布巾底下露了出来。
何菁充满怜悯地望着他:“要不,把另一边也剃掉一点?对称了就不明显了。”
朱台涟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没再出声,静静地拿过那根装眉粉笔的竹管来,揣进了怀里。
待他们一起从饭厅出来,邵良宸站在门外甲板上,看着朱台涟无声避走,便迎上何菁问:“我听钱宁说了,真有那么严重啊?”严重到了二哥都不敢见人的地步。
何菁摇头叹息,目光转向主桅杆:“其实,这事儿他不赖我啊!”
近海航行一般都还是比较平稳的,没有太大的风浪,他们这条船的船工也都是熟练工,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负责掌控主帆的舵手有点恶趣味,人家转帆的时候是手摇桅杆下的摇把,他却总是猛地踹上一脚,每一次都会导致船身猛然倾斜一下,似乎他就是爱看余人被自己搞的歪歪斜斜那一瞬。
为此邵良宸作为东家已经警告过他两次,舵手也大有收敛,从一开始的一天晃好几次下降到了现在大约两天才晃一次,据他自己说,是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二哥的少半根眉毛,就是葬送在舵手的又一次旧病复发之上。
“你也是,”邵良宸忍不住埋怨,“即使没有舵手转向,船上也是不稳当的地方,你摆弄剃刀那种东西多不安全?划掉块眉毛还是小事,划破了动脉就糟了。”
“他要是早在上船之前就同意我动手,不就没这事了吗?”何菁也是无奈,一转脸看见钱宁从艉楼舱门出来,就知道他刚去给房间里的朱厚照送了饭,她问道:“那位爷吃了吗?”
钱宁叹了口气:“吃是吃了,没准一会儿还得吐出来。”
他们当中果然朱厚照还是最娇气的一个,出海前比谁热情都高,真出了海就比谁都不中用,才在风平浪静的近海就晕船晕得一塌糊涂,数日以来都没怎么正经吃饭,还坚持不叫他们返航。
何菁见到船上养的狸花猫从一旁慢悠悠走过,就一把抱过来道:“他都还不如这只猫中用,瞧这猫儿,人家都不晕船。”
这回出海,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新鲜事,其中就包括每条货船几乎都会带只猫这事儿,说是船上经常会闹老鼠,没有猫管抓老鼠的话船上所带的食物就都会被老鼠祸害了。
钱宁看着猫道:“这猫分明是个吃白饭的,船上根本没有老鼠。”
“你咋知道没有?昨天它还叼了只死老鼠来送我。”何菁平平常常地说着,见钱宁似乎口瞪口呆,她也不以为意,“你没听说过,猫捉了老鼠来送人是为报恩。就因为前两天我常拿鱼喂它,它就来送我老鼠做回礼。”
邵良宸啼笑皆非地解释:“他奇怪的不是猫,是你。”
是猫给人送死老鼠奇怪,还是女人见了死老鼠这么平静更奇怪,钱宁还真不大好分辨,只得摇头感叹:“要是被艳艳见到有猫叼了死老鼠给她,她非得吓得厥过去不可。”
都十多年了,二小姐的与众不同,依旧总能刷新他的三观。怪不得她男人走哪儿都要带着她呢。
依沿海平民的惯有观念,携带女人下海是不吉利的,不过那些天天公然违法出海做生意的海商们倒没这些忌讳,出海尤其是远洋出海时常会带着女人随行,只是他们带上船的女人都不是家眷,而是妓女,像邵良宸这样把老婆带来的行径极其罕见。连钱宁他们都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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