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峋此次进城,是来卖皮子的。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那时候各处备办年货,又正当隆冬时节,皮子是紧俏的货物,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又才过了年,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么钱了,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但目下开春在即,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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