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康太夫人前脚刚回, 圣旨后脚就到了。
摆案焚香后,博安侯府一众人躬身、肃立听旨,康太夫人脸色灰败、双手抖嗦, 倒是康子晋垂眸听完,淡定地上前接了旨。
送走宣旨之人后, 康太夫人掩面而泣:“是为娘的错,为娘不该顶撞你姨母…”
康宛妙则是直接呆了,状况外的她,愣愣地看着康子晋:“兄长, 所以,我是要去和亲吗?”
“不、不行, 快、快让人备马车,我要入宫求见娘娘。”
康太夫人手心全是汗,她攥着康宛妙,红起眼来安慰道:“妙姐儿别怕,娘去跟你姨母认个错, 只要娘去认个错,你姨母就会让圣上收回旨意的。”
说完,康太夫人便急急地要往府外走, 却被康子晋以身挡住了。
康子晋眉眼淡漠:“娘无需担心, 此事,儿子自会解决。”
康太夫人怔道:“你要如何解决?”
康子晋温声:“娘无需过问这当中的具体, 总之近来若是无事,你与妙姐儿尽量不要外出。”
他敛目低眉。
若是连家人都护不住,自己岂不是太过无用?
作为当事人的康宛妙还是懵的,半半游离在状况外。见自己兄长迈腿走了,她急急跟了上去:“可我约了岳清嘉, 要去她府里教她斗蛐蛐儿的,我不能失信呀?”
康子晋脚步停滞,停下来睨了康宛妙一眼:“你邀她来府上,不是一样的么?”
定了定,又极不自然地说了句:“你把着点度,少教她玩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康宛妙抓抓后脑勺,直愣愣地想,这语气…怎么听着那么奇怪呢?
亥时,雾气弥漫的黑夜,风声瑟瑟,车辙将路面划出一道道雪印,半融解的雪块在马蹄之下,小幅度地,向四面八方飞溅起来。
马车内,栖桐牙齿咬得蹦蹦作响:“皇后娘娘委实恶毒,怎么可以这样对二小姐?”
想到刚才得来的消息,他又补充道:“还有那长莹公主,简直是不可理喻的疯妇,她这是迁怒么?就因为主子您不肯娶她?”
要知道,那阳善可是大余边境北地的一个小国,常年酷寒难当,又是蛮夷穷荒之地。
之所以会和大余通婚,原因颇多。
一来,是因为阳善极其仰慕大余的风范。
二来,则是因为当初太.祖打天下时,曾被人追杀,走投无路之下逃去阳善,得了阳善国君的庇护,才捡回一命,太-祖为此立下盟誓,大余与阳善永世交好,两国皇室亦世代通婚。自那之后,阳善的国后,皆是大余宗室贵女所担。
三来,阳善作为大余的属国,在它后面,便是当年对大余领土虎视眈眈的青辽,当年虽退了敌,青辽也臣服了,但这样有野心的国家,极有可能是假意臣服,待休养生息过后,随时会有再度犯境的危险,而位于大余和青辽之间的阳善,对大余来说,便是天然的屏障。
有这样多的原因在前,大余与阳善通婚,受益最多的,亦是大余。
只是,试问大余宗室的贵女,哪一个不是自小就养尊处优的?怎么受得了在阳善那样穷苦的国度生活?因此,每每有宗室贵女去了,都是九死一生的下场。
或是受不了苦寒的日子,加上水土不服,病死。
或是受不了两国巨大的落差感,此生归乡无望,又不敢逃跑连累母族,便干脆绝望自尽。
再有一个迫人至死的,便是那阳善,有一项永远不会改变的婚俗——收继婚。
这收继婚,便是女子的丈夫若是死了,这名女子便得嫁给丈夫的儿子,就算这儿子是自己亲生的,也得嫁,若是膝下无子,则由丈夫的兄弟、父亲、侄甥接娶。
大余素来推崇礼教,以儒学治世,几乎没有贵女能受得了这样人伦大乱式的婚俗,尤其是嫁给自己亲生儿子这一点,是最为令人无法接受的。
因此,有远嫁过去的贵女,若是生了儿子,甚至会亲手掐死自己的儿子…
有这样多的惨痛下场在前,去阳善和亲,自然就成了大余宗室女最闻之色变的,单是谈到此事,都能把她们吓到脸色发青。
故而,有些宗室若是家中有女,都会提前收个义女在膝下养着,就是以防要去那阳善和亲,圣旨若到,直接送上义女,便可保下自己的亲生女儿。
而像博安侯府这样的外戚,与和亲之事,本是怎么着不搭边的,所以栖桐才会这样忿然不已。
车外,祝金洪亮的声音传进来:“依我看啊,她就是人已经不正常了,现在是做梦都想嫁给主子,什么恶心手段都使得出来,这样的疯女人,不如早些把她给处置了,省得她以后还要作怪。”
栖桐白眼:“处置她?你说得轻巧,她好歹是个公主,哪里是说处置就能处置的?肯定得从长计议。”
说完,他看着沉眸的康子晋,低声问道:“主子可有化解之策了?”
康子晋淡声:“不过换个人选罢了,此事,不难。”
栖桐点点头,可见他仍然浸在思绪中的样子,不禁再度问道:“主子现下,可是在为何事忧心?”
康子晋沉吟半晌,开口说了几件事。
听罢,栖桐惊得张大了嘴:“主子要亲自去求圣上?”
康子晋的眸光格外幽沉:“既然已经在助致弟行事,又岂能永远在幕后?我要入朝堂,自然得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栖桐恍然大悟,又想起后面那件事来:“邓大人那处,倒是不难说动,可皇后娘娘与圣上…能同意么?”
康子晋极其微妙地笑了两声:“堂堂长公主既能冲喜,又为何不能守节?邓大人若有这要求,自也合理得很。圣上,或会怜其女,可皇后娘娘,向来最会权衡利弊了,不是么?”
话语间,康子晋一双瑞凤眼已是冷如寒冰。
是他低估了梁姹,敢算计他的家人,试图威胁他?这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告罢了。
***
翌日,大内。
入宫觐见的康子晋被梁姹堵在宫道。
她眼里燃着狂热的光,面颊上漾起一片红晕:“表兄是来找我的么?”
康子晋声音冷冽如劈:“臣,为何要寻公主殿下?”
他的眼神沉静犀利,像是要把人看穿似的,让梁姹心里好一阵慌乱,她语无伦次地答道:“听闻、听闻妙姐儿要被嫁去阳善和亲,我便想着,表兄当是要入宫来、来寻我问问情况?”
康子晋冷笑:“确实要问,臣倒想问问长公主殿下,妙姐儿与殿下虽不甚亲近,但你二人也是表姐妹,她虽性情顽劣,却也未曾对殿下不敬过,不知殿下,为何要使计坑害她?”
梁姹眸中猛然颤动,被这一通诘问给激得惶惶然,她下意识去否认辩解:“我、我没有,表兄,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回答她的,是男人平直无波的声音:“事已做了,殿下何必狡辩。”
在康子晋锐利黑眸逼压下,梁姹额上逼出涔涔虚汗。
少顷,她把心一横,脱口道:“若是、若是表兄去向母后求娶我,我自有法子,让母后收回成命,再把这和亲人选,改为旁的贵女。”
康子晋目露阴鸷之色:“公主殿下…这是在威胁臣?”
见得他这番神情,梁姹瑟缩了下,把唇都咬得泛了白:“我也不想这样,是表兄逼我的。”
康子晋嗤笑道:“臣逼殿下?就算殿下是天子之女,可这男女之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四个字,臣自问已表露得十分清楚,臣对殿下,从无男女之意。且容臣现大胆问问,殿下究竟思慕臣哪一点?臣,改就是了。”
梁姹含泪欲滴:“表兄…表兄就这样厌恶我么?我不过是爱慕表兄罢了,表兄何至于这样伤我的心?”
“殿下都开始算计臣的家人了,就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臣纵是无用,也不能坐以待毙,就这样任人欺压。”
不欲再多说,康子晋举步就走。
梁姹急声:“表兄要去哪里?”
康子晋再度被拦,眉心愠色聚积:“公主殿下与皇后娘娘,这是摆明欺我博安侯府无势。博安侯府虽出了臣这么个无用的,但祖上也曾是大余的世代忠良,为大余拓过缰主、退过强敌的,而今,却要臣妹担了这宗室女的使命,被送去那偏远之地和亲,使我侯府骨肉相离。”
“——现下,臣的母亲已病倒在府上,需得汤药续命,昏梦中的呓语,都在求皇后娘娘开恩,臣妹亦是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臣,怎忍心见家母与家妹这样受苦?只得豁出这张厚脸,去求圣上作主了。”
说完这些,任梁姹再呼再唤,康子晋只头也不回地,往勤政殿去了。
移时,勤政殿内。
明元帝一边翻着手里的奏章,一边听康子晋说话。
半晌后,听完康子晋的几桩请求,明元帝脸色如常,既不感意外,也不见动怒。
这事委实,是宋皇后前头想得太美了,明元帝对她已经厌恶至极,怎么会因为一个和亲的事情,就对她有所改观。
之所以会应下,且命人拟旨,盖是不想和她多话,才敷衍应了的。
现在见她坑害母族亲戚,反惹得人来向他求情作主,看来这博安侯府对他那位皇后,生出不满了。
宋皇后与外戚不合,是明元帝乐得所见的。
算计博安侯府,亦是他从没有想过的。
当年,在莒城关一战之前,他确是有收兵符的想法,但他却没想过,要以那样的方式。
老博安侯是大余威名素著的武将,令外敌闻之胆寒的对象,这样的人杰,明元帝怎么可能会贸然为了兵符而处杀。
想当初,要不是老博安侯在城中发出的求救信,全被宋皇后给截了,明元帝必是会派人前去增援,怎么也不至于,就那样让大余损失了一名赫赫有名的大将。
明元帝阖上奏章,与康子晋闲聊起来。
“你今已二十有余,这样的年岁可委实不小了,为何仍不婚娶?”
康子晋露齿一笑,笑得极其粲然不羁。
虽是来求人的,可他神态松懈,从容得仿佛在跟普通长辈叙话:“臣,自知是个浑的,这些年来也未立过什么功,空有侯爵之名在身,却抵不过花名最盛,想来…也不会有哪家,愿意把府里女儿嫁给臣这样的浪荡子。”
看他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明元帝爽朗地大笑几声,伸出手来,虚虚点了康子晋几下:“俗语亦有言,这浪子回头、金银不换,你如今有心要入朝堂来,为我大余建功立业,也为时不晚的嘛。”
康子晋禀手:“陛下所言甚是,臣听教了。”
明元帝叹了口气,这才肃言道:“昨日,皇后来与朕说及和亲之事,朕也斥过她胡闹,可你那姨母…你也知,她素来是个固执的,朕没法子,只能暂且遂了她的意。今日你既然来了,一会儿,朕便命人把那旨意给撤回。你放心,老侯爷为国尽忠、捐躯沙场,你兄妹二人皆是我大余忠良之后,朕岂会那般不通人情?”
说着,明元帝还扼腕感慨起来:“你也曾是我大余的栋梁之才,若不颓废这些年,当初好好培养,也不会比令尊差,指不定,还又是我大余一员沙场猛将。唉,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年,好在,你现下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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