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 饶是个傻子也能感觉出崔珏的恶意。
司铎“蹭”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崔珏:“你胆敢挑衅本王?”气得连自称都忘了装。
崔珏掸掸袖子上的花露,丝毫不把司铎的愤怒看在眼里, 说:“回王爷, 敢问王爷可知, 尚书台堆积之卷有几尺?”
尚书台长官不处理公务, 却成天想美人, 成何体统?
司铎:“你是在教本王做事?”
崔珏不作声, 默认。
司铎胸口猛地起伏,欲拍桌起, 却听身边白以云说:“邝王殿下,民女认为崔大人所言极是,与尚书台的一干事务相比, 还望殿下不要再在民女这浪费时间,当以民生为重。”
说着,白以云站起来, 平平静静一福身, 袅娜身段烙在司铎眼中,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伪装的世家子弟身份,早就被白以云看破。
然这样剔透的女子却不在一开始点破, 明知拒绝他会惹得他恼怒,于是趁这个机会, 借崔珏之手来回拒。
“好,很好!”司铎黑着脸,想去拽白以云的手,“本王看上的势必是本王的, 你以为你生成这副模样能是贞洁女子?推拒本王能有用?给本王过来!”
司铎出手很快,白以云没来得及躲开,却觉一个身影如离弦的箭冲过来,下一刻,那人挡住司铎的手腕,轻易把她护在他身后。
白以云闻到一股扑鼻的梅花香味,稍抬头,就看崔珏伟岸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她呼吸一紧,心跳猛地往上窜。
只看崔珏琅琅君子,有如琼佩,他气势丝毫不落盛怒的邝王,顶着司铎快杀人的目光,只说:“王爷自重。”
“不管女子是否贞洁,王爷这么做,却已经有辱皇室脸面。”
司铎死死盯着崔珏,冷笑:“行。”
最后,司铎是被气走的。
王岭看情况不妙,先行告辞离去,一时之间,小小的地方只剩白以云和崔珏两人。
白以云轻轻捏下手臂,掩饰住唇角勾起的笑意,缓声说:“这回,又多谢崔大人。”
崔珏没应答,他低垂着眉眼,从窗牖外洒下的光,在他本来温润的眉目间留些许阴影,看起来颇冷漠。
按说崔珏生气,那气也是“温和”的,诚如白以云几次扑到他怀里,他或许会拧眉,会抿唇,但这样一言不发地吃着冷茶,叫人十分不好靠近。
白以云长了见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她心想是不是做过头,一边斟酌着说:“不过,大人这般得罪邝王,可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遭他报复……”
崔珏放下茶杯,声音沉沉:“不怕。”
被流氓纨绔套麻袋他都不怕,怕区区邝王?
而且,邝王的王爷身份、尚书台台官身份,不还是靠崔家上去的?只怕司铎回去后仔细想想,还得提礼上崔家赔罪。
自然,这些事实过于狂妄,崔珏是不会说出口的。
白以云知道他心里有数,松口气,说:“你说不怕就好,他是你上峰,我还担心会给你带来麻烦。”
崔珏看着她,问:“你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
白以云说:“我哪不晓得,这般出手阔绰又霸道,只需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是能为美人一掷千金的邝王。”
崔珏咬咬后槽牙,有句话在他舌尖来回辗转,正饮入一口冷茶,待开口时,白以云却先他一步,笑嘻嘻地说:
“若要问我为何不依了如此权贵的他,理由很简单,谁让他家中有那么多号姬妾,据说洛阳有名的美人去他后院找就是了,我又何必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一头种马?”
噗呲一声,崔珏没忍住,把刚喝进去的冷茶喷出来。
种马?
他失态了,见白以云递来块黛蓝巾帕,便拿过来捂住自己口鼻。
白以云不以为意:“难道我说错了,他不就是种马?”
崔珏咳嗽,轻声说:“莫要再说了。”
白以云见好就收,还是不免嘀嘀咕咕:“你们男人就是三妻四妾,还让人说不得了。”
崔珏止住咳声,细想,所谓种马,就是用来配种的公马,词是粗了点,倒也十分符合,洛阳绝大多数权贵都有姬妾,刚刚一同前来的王岭出身洛阳王氏,只稍逊于崔氏,这等家世教养培养出来的人,如今也有两个小妾。
所有人都觉得寻常,只有白以云会鄙视之,而且一句话,把这些人都骂个遍。
崔珏借巾帕压住带笑的唇角,却瞒不住星眸中点点笑意,他轻叹了声:“可别连我也骂进去,我不是。”
说完,他把巾帕放在袖子里,说:“帕子我带回去,洗完再还你。”
白以云笑了:“这本就是你的巾帕。”
崔珏疑惑,再次拿出那折成方形的巾帕,黛蓝色的巾帕上没有任何花样,确实他惯用的巾帕款式所差无几,不过,他没想到自己没认出来。
白以云说:“忘了么,有一回我好像是哭鼻子了,巾帕是你给的。”
崔珏笑了笑:“没忘。”他指尖摩挲着巾帕软滑的丝质,说,“因着上面没有我惯用的香味,所以没认出来。”
不同于他的冷香,这方巾帕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像迎着朝阳,刚绽开些微花苞的杏花,充满着蓬勃生气。
同样是杏花香,与他第一次走进那间书斋时闻到的香味大相径庭。
或许他神情明显错愕,白以云一边洗净茶具,一边说:“和我以前用的香明明是同个味,却不一样?”
崔珏说:“是。”
“因为第一种浓重的杏花香,闻起来更像一个浪荡的女子,”白以云放下茶具,语气轻松,“他们皆觉得我是狐狸精,觉得我该用浓重的甜香吸引男人,那我就用了,遂了他们的意,别让他们白误会我。”
崔珏头次听到这么歪的理论,直直看着她:“这……”
白以云说:“你看到了,女子贞洁与否全靠这张脸,若是吸引男人,那就不贞洁,刚刚邝王的话,也是这个意思不是?”
她明明一脸毫不在乎,脸上挂着明媚的笑,但手指按在桌面上,指头泛白。
崔珏心细如发,了然,道:“容颜只是外在,美丑胖瘦,百年后都是一具枯骨,纵使千万人这般待你,但只要你在乎的人和你站在一起,足矣。”
白以云猛地抬眼。
她不是没有安慰过自己,可是同样的话,自己想是一回事,从崔珏口中说出来就又是一回事。
她忽然有点口干舌燥,可气的是刚刚洗完茶杯,没给自己留一口茶。
所以,她轻舔嘴唇,忽然就把心里所想问出来:“那在你看来,抛开我的容颜,我是美还是丑呢?”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一愣。
随后,良久的沉默。
便看崔珏缓缓收起那方巾帕,他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或许可能是回答太难以启齿,他微微移开目光,去看地上被剪下的月季。
白以云跟着看向那些月季。
遭崔珏从玉瓶里拿出的月季,被他细心地放在一起,还是难免显得破败,它们从被剪下来的时候,就注定凋零枯萎。
就像她的心情。
话刚问出去的时候,白以云是兴致勃勃的,她心里知道答案,只等崔珏点一下头。
于是,一开始,她盯着崔珏的嘴唇,心中期待那双似笑非笑的嘴唇,能够微微勾起,告诉她,她想听到的答案。
可是过了会儿,她心里期望,要么崔珏开口的时候,就把这个不该由她提的话题揭过,两人还能再喝上一回茶。
如今到现在,她开始祈祷,如果能回到她问这句话之前就好了,她还可以满心欢喜地筹划,要怎么钓这尾大鱼,不至于鱼饵被咬掉,还被拉下水,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来一瞬欢喜,不过是为下一瞬悲愤铺垫。
是她自以为是洋洋自得,还以为崔珏这般真君子也会为她动心,原来,都是自己的幻觉。
对崔珏这样的人来说,他行得端做得正,正如能和邝王司铎那样说话,世间值得他顾虑的太少,却不知道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能让他犹豫这么久。
如果有什么是他说不出口的,那就是伤人心的话。
白以云意识到这一点,明明现在天气暖和,但她就像站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寒冷刺骨,过度的失望笼罩着她,让她无法喘息,心口又酸又苦,腾地升起一股怒气。
她嘴唇抖了抖,差点质问崔珏既然襄王无心,为何要对她这般好。
哦对了,他是君子,不管哪个女子遇到难处,他大抵都会出手帮一把,诚如他所说,百年后都是一具枯骨,不管女子样貌如何,他君子风骨亦然。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没及时抽身而走。
白以云似乎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但她拿不出在其他男人之间周旋的淡定,只好低下头,不叫他看清楚她的神色。
而这会儿,崔珏终于从良久的沉默中缓过神,他有些迷茫,又有点不肯定:“对不住,恕我无法回答。”
白以云咬住嘴唇。
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句话能是一种极刑,每个字如凌迟,削着她的心脏。
她怕自己又在他这落下风,连忙站起来,背对着崔珏,偷偷抬手擦眼角,状若不在乎,好像在收拾椅子,又好像在找什么。
崔珏叹口气,声音带着担忧:“怎么了?”
白以云说:“没事,”不要再关心她了,她紧紧闭上眼睛,忍住才没叫眼眶湿润,又说,“我找点东西。”
找被她丢掉的脸皮。
她重新挺直腰,声无波澜地下逐客令:“崔大人若是无事,我该回家了,你也看到,这包子面食暂时开不下去。”
崔珏点点头,背对着他的白以云不知道他耳朵浮起可疑的红云,他斟酌说:“洛阳的那些个公子,多多少少有侍妾,你……你若实在找不到……”
他想说,他可以给她钱,帮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下半生,不需要她再去费劲寻找那些个“大鱼”。
可白以云打断他:“崔大人,你放心。”
她不动声色地捏紧身侧的手指,没有回头,语气随意:“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不会破坏我们的朋、友关系的。”
重点强调朋友。
她这才转身说:“你是君子,看不上我这种人,我也理解。”
“说起来,其实我也要面子的,打从第一次试图勾搭被拒绝后,我就再没考虑过你,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崔珏:“……”
白以云微微歪头,看着他,嘴角噙着笑意:“崔大人,该不会还以为我喜欢你?”
崔珏:“……”
离开白记的时候,崔珏脑海里还有点嗡响。
他脸色很不好,脸上带着沉思,路上有朋友和他打招呼,他都没回礼,良久,他驻足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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