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
王府矗立于京城北坊, 离皇宫很近,从王府能看到宫中楼宇,而坐落在天子脚下, 景王府半点不怕被御史参“僭越”,主偏殿鳞次栉比, 院落环环相扣,檐牙高啄, 雕栏假山, 华美大气。
一头健硕的苍鹰站在屋顶, 金黄色的眼睛盯着屋下, 一动不动。
王府门口,停着一顶乌青盖头轿子,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俯身从中跨出来, 正是景王爷时戟。
时戟刚下朝,他着紫色虎豹补服,头戴纱冠, 步伐又快又稳, 下摆衣料规整地发出簌簌声, 端的威风凛凛。
在下人的服侍下,他解下头冠, 褪去朝服。
换上素日喜爱的玄色衣衫, 婢女给他理领子, 服侍的手指似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喉结,时戟偏过头,嘴角微抿,躲开婢女过分亲近的动作。
那婢女面色尴尬, 时戟对候在外头的陆立轩说:“王府不需要这等女婢。”
陆立轩进来行礼:“是。”
婢女大慌,连忙跪下:“王爷,奴婢知错,王爷不要把奴婢赶出王府啊!”
时戟却一眼也不看婢女。
他对着铜镜自己抓好衣襟,只看,常年征战沙场的他肤色如麦,两道剑眉下,狭长的眼睛微挑,鼻梁高,嘴唇却略有些薄。
他五官自是极俊,眉目间是惯为决策者的神态,眼神如鹰锐利,扫人一眼,便叫人不由屏住呼吸,心惊胆战。
下人捧着膳食,有条不紊地送到食厅。
时戟执筷,筷子尖挑鱼吃。
他吃饭很快,这是多年行军养出的习惯,然而作为皇室,他有刻入骨子里的贵气,虽吃得快,不曾发出任何不雅的咀嚼声,透露出独特的气质。
王府服侍的下人候在食厅,半口气不敢喘,生怕惹得王爷不喜。
一顿饭吃到后面,时戟漱口完,疾步走去书房,与幕僚讨论处理事务,本该如常的下午,却在一个时辰后,时戟微微拧起眉头。
伺候在一旁的陆立轩立时发现,王爷该是犯了头疾,他打手势叫来一个小厮,跟小厮耳语片刻,那小厮急匆匆出门去。
幕僚们能进得景王府,一个个也是极擅察言观色,发现王爷脸色稍变,便站起来告辞。
时戟一手撑着额头,摆摆另一只手,让他们下去。
此时,陆立轩走来,道:“王爷,上回,属下去千香阁购得安神香,是让舒缓王爷头疾的那味香,属下已让御医试过,确实有功效,可要用上?”
时戟低沉地“嗯”了声。
他早已习惯脑海里针扎的头疼,前几天又犯时,他本是像往常那样,等头疼自己缓解,结果,那天他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久违地摆脱头疼。
陆立轩说这是安神香的缘故,时戟不太信,他更相信这是个巧合。
不过,既然京城把千香阁捧上神坛,他不妨试试。
得时戟准头,陆立轩招手让小厮进门。
小厮拿着安神香粉,洒进摆在书桌上的香炉里,没一会儿,香炉袅袅升起青烟,散在整个大殿中。
过了好一会儿,时戟捧着一卷书,他眉头紧锁,深棕的眼珠子从右至左,划了一遍。
陆立轩站在不远处观察时戟,他心里欣慰,暗自高兴找对了能治王爷头疾的法子,突的,“啪”的一声,时戟将手上的书重重放下。
时戟按住额间,手指抵靠在穴位上,他眉头皱得厉害,似乎因为疼痛难忍,闭上眼睛。
陆立轩吓了一跳:“王爷?”
时戟猛地再睁眼,眼中压着愠怒,一抬手,将放在手边的香炉扫开,三足铜兽香炉“咚”的摔到地上,余灰从镂空的雕花中滚出来。
时戟猛地迅速呼吸两下,指着那香炉,他脸色冰寒,双眼好似冒火:“这东西能安神?”
陆立轩这才大惊,道:“属下知罪!”
时戟蜷缩手指放在鼻下,难掩嫌弃,冷声说:“把它丢出去!”
陆立轩赶忙让人把香炉拿出去,打扫干净灰烬,又开窗通风,引料峭春风入屋,才堪堪见时戟脸色稍缓。
而那装着安神香的香炉,则整个被水浇几遍,扔出王府。
时辰拨回前一天的夜里。
戌时一刻,每家每户约摸这个钟点吃晚饭,千香阁周慧一家也不例外。
眼下,因周春桃一番洋洋得意的发言,周慧整个脸发白,甚至把碗都打翻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春桃:“你说什么?你对香料动了手脚?”
周春桃一边啃鸡腿,一边说:“是啊,茉莉香不是有安神的效用吗?是你们让我背的啊?”
周慧捂着额头,一副天要亡她的绝望,不似周慧的六神无主,坐在一旁的兰以云冷静地问周春桃:
“香是我盯着调制的,你莫要说笑话,你是什么时候加的茉莉香?”
周春桃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说房间里有老鼠那时候,你不是去找老鼠吗,刚好,我看到你香出炉了,也是时候该发挥我的能力……”
兰以云明白了。
正是那时候,周慧也来了,她算得兰以云调好香后,就过来取走,因她绝对信得过兰以云调的香,没有试香,而兰以云也没想到,向来对调香之道兴致缺缺的周春桃,会藏这么一手。
周春桃话还没说完,头上就被周慧狠狠敲一下。
周慧近乎崩溃地说:“你光是记得茉莉香有安神的作用,你知道茉莉香放几两能安神,放几两能提神吗!你加了多少,你说!”
周春桃捂着自己的头,霎是委屈:“我哪记得我加了多少啊,就抓了一把,这玩意还能提神?怎么这么麻烦啊,这我哪知道啊!”
周慧趴在桌上大哭起来:“完了呀完了呀,这下怎么办啊,香已经送到王府去!”她说到这里跳起来,揪着周春桃的耳朵,嘶吼,“都被你害惨了!”
周春桃见周慧反应这么大,也哭:“我,我也不知道啊,谁让你们平时不好好教我的,呜呜呜……”
她们这般吵吵嚷嚷,兰以云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
一时之间,所有利害关系在她脑海里,形成一张图:
这批安神香出事,就代表千香阁得罪景王府,景王府在整个大齐名声煊赫,就等于千香阁得罪大齐。
千香阁势必会被厌弃,它凉了,没办法日进斗金,兰以云就没办法过好日子,做自己喜爱的调香,可能会流落街头。
流落街头还算好的,就怕蹲大牢。
想到这里,兰以云打住,见周慧揪着周春桃骂,她颇不能理解,毕竟,去责怪周春桃不如想想如何做。
很快,兰以云心里已经形成一个补救办法,她拿着巾帕擦擦嘴角,说:“慧姨。”
她声音又轻又柔,明明周慧上一刻还觉得泰山压顶,死到临头,然而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周慧忽的回过神来。
她撇下周春桃,抓着兰以云的肩膀:“兰香啊,你说该怎么办?”
她问完,满含期待看着兰以云,周春桃在小声啜泣,兰以云在嘈杂中,心平气和地说:“王府的人势必会怪罪下来,必须恢复他们对我们的信赖。”
周慧噎住:“我们要解释?王爷怪罪下来,王府的人哪愿意听我们解释!”
兰以云好似听到笑话,她抿抿嘴角,露出若隐若现的酒窝:“香的事,怎么能用嘴解释呢?”
周慧盯着兰以云。
兰以云说:“用香解释。”
周慧:“你是说燃香?不可能,王府的人不会等我们燃香的……”
兰以云若有所思:“最近刚发现一种法子,正好能试试。”
当下,兰以云独享的香坊,架起一只外形奇怪的圆鼎,它腹大如斗,上头是个圆圆的盖子,说它是盖子,倒也不尽然,因盖上打了两个细孔,细孔连着纤细的竹管,还有一个圆球一样的小鼎,连在竹管的另一边。
圆鼎下,燃起熊熊烈焰,暖香的味道沁满整个香坊,过了许久,水雾凝成水珠,从竹管另一端,“滴答”一声掉到小鼎里。
兰以云换上调香的白色短褐,用一条花色头巾把头发都束起来,在明亮的火光下,她不着胭脂的脸庞更显俏生生。
只看她熟练地把控火候,神情镇定自若,周慧站在香坊外,心也慢慢冷静下来。
她揪着周春桃的耳朵:“今晚兰香没得睡,你也别想睡,跟着看人家是怎么调香的。”
周春桃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春日的晚上有细碎虫鸣,夜最深的时候,天幕是暗蓝色,上缀星辰七八点,明月出天山。
慢慢的,暗蓝变成深蓝,等天际泛出鱼肚白,月色被朝日盖过,周慧眼皮子动了动。
她猛地惊醒,跌跌撞撞爬起来,从窗外往香坊一瞧——
天光乍亮,兰以云虽穿着朴素,肤色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白得像是透明,她手上拿着一个小碗,目中晶亮,映照出小碗里的妃色。
宛若晨起的仙子采得花露,嫣然一笑。
周慧大喜:“成功了?”
听到声响,兰以云抬头看:“对,虽酿出的香液不多,但,今日应当是够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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