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上头除去千香阁的三位调香师,还有别的香阁带来砸场子调香师。
每位调香师用现有的材料,待香调好,放入圆台中央的香炉,待上片刻,香味就会袅袅出炉。
等下一位调香师把香调好,则完全换一个香炉,差人扇风散香,再重复点香。
于观会者而言,是一场香味之宴,但于千香阁的调香师而言,压力极大,尤其是当砸场子的调香师调出来的香,久久不能散去时,千香阁调的香,盖不住残留的味道,很快引起看客的嘘声。
那位砸场子的调香师,是京城另一香阁的刘掌柜带来的。
此时,刘掌柜对着四周作揖:“叫各位见笑了、见笑了。”
他对周慧说:“今个儿景王爷可是专门过来看调香会的,周夫人,你们千香阁只有如此资质的调香师?听说景王爷喜爱千香阁桃香姑娘调制的安神香,就是不知道,你们家的桃香,能不能压过我家调香师呢?”
这已经是刘掌柜第三次提桃香,周慧也从一开始的推拒,再到不甘示弱:
“这事倒不用猜,我们桃香不会输刘掌柜家的半分。”
话音刚落,千香阁的仆从抬着一些东西,匆匆忙忙上圆台来,他们架起半纱屏风、挡人耳目的纱帐。
刘掌柜“诶”了声:“周夫人,你这是?”
周慧说:“我们桃香是女子,性格又内向,不喜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挡着又何妨?”
在时戟看来,周慧这么说,或许另有缘由。
莫不是觉得桃香行为举止难堪大用,所以才挡着?他轻抿一口明前龙井,兴致缺缺,正想起身离去。
突然,一个戴着帏帽的女子,自千香阁后阁走出。
时戟眼角余光瞥到她,忽的一顿。
只看,帏帽从头到脚,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他目光顺着她的脚步,一点点移动,即使看不清她的容貌身材,但袅袅婷婷,却能通过步态展示出来。
时戟眼力极好,即使隔着这段距离,在她伸手拨开纱帐进入屏风时,也能让他看清她露出的手。
手指细长,指节纤纤,指头圆润,还带着粉嫩的颜色。
只从手指,他猜她大约二八年华,不知为何,这个桃香,与他那日见到的桃香,有强烈的违和。
他一直盯着她,在她步入屏风后,她拿下帏帽,只在纱织的屏风上露出影子。
影子不甚清晰,模糊时戟直觉中的违和。
她似乎在挑拣香料,每一样装在罐里的香料,都拿出来闻一闻,用手指捻捻。
明明她做的只是一个寻常动作,然而,时戟如鹰隼的目光直盯着那屏风,不肯挪开。
她对调香之道极为熟稔。
一碗水、一只小锅、一柄木冲子,“哒哒哒”的,是她在捣香的声音,每一下不轻不重,好似独特的旋律,本来嘈杂的大厅,竟因此慢慢安静。
四十九声后,一簇小火在里头燃起来。
一股最简单的桂皮香弥漫开,刘掌柜等了许久,却等到这样一股味道,不由大笑:“这就是桃香的功底?不过如此嘛!”
周慧紧张地盯着屏风,正不知道该怎么回,却忽然发现,那味香盖住大厅里散不去的浓香。
这回,换刘掌柜脸色不愉。
原来,前头调香师那味香偏寒,若非知道配方,不可能会用性温的桂皮压味,但兰以云光靠闻,就做出这决定。
周慧笑着对刘掌柜说:“刘掌柜,怎么样,你们家调的香,也不过如此嘛。”
刘掌柜:“光靠这个举动,能说明什么?”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他质疑得太早。
一炷香过后,小婢从屏风内走出来,她手上拿着一个装香的瓷坛,送到圆台中心的新香炉里。
时戟倚靠在窗台,手放在窗几上,食指缓缓点三下。
下一刻,一股甜香冲开,闻者有的觉得像刚出炉的糕饼味,有的却说是阳光下果子熟透的甜味,而对时戟来说——
他稍一眯眼,这个味道,倒是让他下意识觉得,该是女子香。
那样细白的手指,温暖的馨香。
他下意识拿起茶水,润润嘴唇。
前味留得很浅,在初尝甜香后,过渡成一种清爽的香味,时戟隐隐听见底下别人讨论,说是像盛夏吃的第一口西瓜。
可于他而言,这味香,更像是拥有白皙肌肤女子出浴的模样。
他目光幽深,喉结忽的上下滑动。
在香味中,仿若一幅画,水汽氤氲女子的面容,让他看不甚清楚,心里生起的愉悦,却不作假。
到了回味,看客皆沉醉其中,直道畅快。
时戟撑着下颌,他垂眼盯着屏风,只因回味令他想到的是,同一个女子,她坐在床畔,那件出浴时披在肩膀上的中衣,此时,落在她手臂上。
时戟忽然有点烦躁。
他并非重欲之人,或者说,他于性一事上,注重干净,直到如今,王府里别说王妃,就是一个通房都没有。
他嫌脏。
然而这味香,却把他的欲求原原本本勾出来。
他盯着屏风,思绪飞远,其实,从最开始开始闻到她的安神香,就有这个征兆,只可惜,香对他的胃口,人却不对他的胃口。
时戟捏着茶杯,听下头报香名,曰“贪凉”。
他心道,如何贪凉?贪欢罢了。
毫无疑问,这场调香,是桃香获得绝对的胜利,来砸场的人,反而更增了桃香的筹码。
眼看着戴帏帽的“桃香”离去,时戟招手叫来侍从:“去,找周慧。”
那侍从问:“王爷有何吩咐?”
时戟盯着“桃香”的背影,道:“本王要她单独调香。”
兰以云本以为调完这场,自己能回屋子里继续睡午觉,听景王爷这要求,道奇怪:“王爷要什么香,就燃什么香,怎么还要我去找他当面调香?”
周慧笑得合不拢嘴:“有什么奇怪的,我以前调香时,都是在客人面前现调的,有些客人啊,就喜欢看这种细致活。”
兰以云还是不安:“那王爷见过春桃,再见我,怎么说?”
周慧说:“你放心,我和王爷说,你调香不能被直视,隔着一层珠帘便是了。”
“而且,上回春桃说,王爷好似不喜欢听她讲话,所以,你到时候也不必说话,我来说就行。”
兰以云这才放下心来。
收拾一下,她跟着周慧去千香阁设置的品香居,品香居不大,分为五个小阁,为酝酿香味,每个小阁只有七八步长,三四步宽,呈方正长形,品香区与调香区各占一半。
兰以云到的时候,景王爷已经坐在上首。
隔着一层珠帘,她看不太贴切。
非要有什么感受,兰以云觉得,这位王爷身材魁梧,举手投足之间,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贵气,不愧为久经沙场的男人。
她大致分辨出,他还穿着朝服,暗紫色的绸缎衣料,在窗外光线下尤为华贵。
忽然,她察觉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似穿透珠帘,灼到她身上,她低头,不再肆意打量。
景王爷的声音喑哑低沉:“怎么隔着帘子?”
周慧说:“王爷,我们桃香被盯着时,调出来的香不够好,所以只能隔着这珠帘,望王爷谅解。”
听着解释,时戟果然没再说什么。
勾起他绮思的是香,不是他见过的那个人,所以,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示意她开始,就微微合上眼睛。
一如在大厅里那样,调香的前奏有些长,但每一步规整,声音犹如泉水击石,直听得人心情舒畅。
时戟本来是在想早朝的事,此时,不由被这些琐碎的声音吸引。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侧耳倾听这声音。
过好一会儿,一股淡淡的暖香从珠帘后面传来。
时戟的睫毛慢慢下压,又下压,他一脚踏空,居然再次堕入方才已经浮现过的画面。
旖旎维系着,在香味中,那看不清脸的女子宽大的床榻边,中衣十分轻薄,半挂在胳膊上,将坠未坠。
这回,时戟靠近她,毫不犹豫伸出手。
将人推到被上,即使看不清脸,但他知道,他全身上下,渴望致密的亲近,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久到他差点忘了,这等事也能如此愉悦。
骤然,时戟睁开眼睛,浅金色的日光落在他鼻尖,空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撑着下巴睡着了。
而此时,金乌西沉,品香阁内,半是光明半昏暗,品香区于明,调香区于暗,四周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与梦中的欢愉相互交结,似乎昭示一切并非时戟的假想。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
梦里那人一定是“桃香”,他早该察觉到,此桃香,非彼桃香。
想知道珠帘后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念头近乎令他疯狂。
猛地站起来,他大手一挥,一阵“噼里啪啦”珠帘相撞声中,那深棕的眼珠映照出珠帘后——
没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以云:狡兔三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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