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两颗矜贵的泪珠掉落时,陈皇后是怔然的。
那个男人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一个君王。
少年夫妻,她熟知他的脾性,但劈头盖脸接收到他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她还是被吓到了,也因此知道那人变得太多了。
看着跪在她膝边的双杏与不远处小桌前煞白着脸的太子,她心中母性本能的保护欲和积年的怒郁之气也高涨起来。
这是这方地毯今日第二次接收主子的怒火。
起初是一本书,后来是小桌上所有的杯盏,全被宽大的宫袖哗啦啦扫在地上,与方才跌碎那盏玉杯汇合。
书页散掉,上面精心写着的庸常文章也飘落。这是皇上责骂她的景儿的缘由之一。
今日他踏进她的宫门,不是为了关心他们母子,甚至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的后宫事宜。她看透了,他只是昏乱中突然清醒,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见到时,又要嫌那儿子不符合他自己的想象。
嫌景儿身体弱,嫌景儿怯懦,抽出桌上搁置的他写的文章,还要呵斥他才疏学浅,枉为太子。
想她的景儿艰难出生,一根手指一缕发丝都是她倾注的骨血,她为他求神问佛,喝水般灌药,才生下这个娇弱可怜的孩子。
待他长大些,她又是百般呵护,生怕这艰难的世道再给她一重打击。
索性他小灾小病不断,还是蓬勃地长起来了,像这后宫中其他娇贵的花一样,颤抖着,让她怎么能不心疼怜惜。
你说他怯懦,可他一年到头也少见你几次,更遑论亲近你,与你培育父子亲情。
皇上把他们当什么了?
侧过脸看垂首闭口不言的太子,皇后又是一恸。
她不顾自己散乱了的发髻,抱住自己的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双杏自娘娘扔书时就到正殿门口示意宫人退远,这宫里的人比她后天修炼的敏感得多,听到风声就几乎退得没影儿了。偌大的一个宫,好似只有他们三个人存在,显得有些空旷。
她轻抚胸口,幸好人总是惜命的,看见主子神情不对就都退得远远的。不然让人听闻皇上刚离开中宫,殿内就碎了一套茶具,还不知道会传出多难听的话来。
这种不敬天子的丑闻,纵使娘娘是皇后,也难逃人言和攻讦。
娘娘境遇本就艰难,但保不准还能有更糟糕的境地。你以为自己低无可低,却不知底线还远得很呢。
殿内皇后又气又恨,想起自己仍是闺阁女子时,本以为那是束缚,却成了她迄今为止最自由的时光。现在,她贵为皇后,却连自在地摔个东西都做不到。
她口不择言道:“他每天犯浑就罢了,又何苦来为难我的景儿。”
双杏捂住嘴,这个“他”不用细想也知是谁。她应是不该听不该言,又不能眼睁睁看娘娘讲下去,急得脸都红了。
怀中的太子比寻常七岁的孩子还矮些,乖巧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拽了拽母亲的袖子。
皇后知晓再怎么骂那人,也不会增添一份快意了,触及双杏骇然劝阻的眼神,话也渐渐低下去。
一时之间,双杏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娘娘在她心里一向是平和温柔的,她第一次听到娘娘说出这样的话。而小小的太子那么沉默着,隔绝于巨大的冲击,像过去的自己。
可惜她没有太子那么幸运,现在,已经没有一个母亲护着她、给她遮风挡雨了。
宣泄只是片刻,娘娘面上就恢复了常色,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只有一地狼藉展示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双杏知道自己该退出去了。
从殿门口往里望,母子二人相互依偎,像一幅静默无言的画。
茶水间的小宫女们面色俱是沉寂,想来也是,她们一年到头未曾得窥天颜,有的是第一次瞻仰到皇上的仪态,却是雷霆一般。
但也有几个稍大的宫女似羞非羞,眼神扫过就知道心思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些人里也包括安兰,对上她的眼神,双杏心里咯噔一声。
她美目轻扬,拉住双杏便问:“这殿内……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话间毫不避讳,也不看身旁小宫女们也都面带好奇,支棱起耳朵。
且不论双杏并不详细知情,只能大致猜到皇上是来看太子,却中途动了怒,就算她知道内情,也不愿这么与安兰说了去。
她眼底的**让她心惊肉跳,她却不知该拉住她还是厌恶她。早上她们间罕有的交谈和关怀让她感到温暖,可没想到这份温暖维持不过两个时辰就变了质。
压住胸口传来的烦闷,她轻轻抚上安兰的手,将那玉掌从自己身上褪下,答道:“你别管那么多了,不过是一些小事罢了。再说,主子的事情,又岂是你我议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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