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小年。
腊月廿三的小年,本该是热热闹闹的。
宫里一片祥和,宫人皆忙着喜气盈盈地祭灶神、扫除。但那份喜气却停在了中宫外。以中宫宫门为壁,牢牢区分了两个世界。
皇上也没有探视娘娘,甚至令人来也不曾,好像要把那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心思摆在明面上。
不过不管外界怎么猜测,娘娘的身体还是安好了许多,就像太医支支吾吾背后的那样,陈皇后的病没有那么好,却也不会多糟。
不过是一直磨人罢了。
今日即使中宫中依旧人心惶惶,毫无过年的氛围,娘娘还是趁着喝药的间隙给中宫宫人都放了假:
一半人休前半天,一半人休后半天,自己还可以私下换班,只需要人时有人在位就好。
安排下来,本是双杏休前半天,安兰休后半天。但安兰想趁着这不多的机会睡懒觉,磨着双杏也给换了。
双杏没什么要求,早起早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便爽快地在安兰感激的目光下答应了。
况且,若她下午不当值,还能去看看段公公呢。
他们之间越发充斥着宁静祥和的氛围,好似已经相处了许久一般。
就是不知道近日段公公都在忙些什么,身子还没将养好,就一日中小半日都不在小院中。
那边双杏心中怀着畅想侍奉着陈皇后,这边的段荣春却不在院内。
近日段荣春日日都会出了那小院,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他方才过半,也忍不得自己整日躺在床上像个废人般,便多在院内,偶在废宫附近试着多走些路。
他现在急走起来还是有些跛,但不急走时也看不出来,让他既是舒了一口气又隐隐嘲弄自己:在乎这些个,还是要给谁看呢?
走在冷清的废宫小径上,鲜少能看见陌生宫人,见到的也只会是不懂事的小宫女太监,将这废宫当什么探险的奇妙去处一般,趁着年节将至好溜出来嬉闹。
见了他清瘦身影,那群小孩子先是惊讶得一哄而散,怕是真遇上深宫流传的鬼影,待看清了又是嘻嘻哈哈,也无一人能认出这曾经权倾两宫的段公公。
也是,他早就和过去大不相同,即使面对面遇上,也很难把这个人和过去的权宦联系起来。
在困境和血泊中,没有人拉拔他一把。
除了她。
常有德倒也经常来看他,袖子中藏着几件包袱中的东西,想要化整为零地把东西全给了他。
那孩子偶尔还是会探他的口风,隐晦地问他什么时候再去求见天颜。他相信师父只是不慎被黄琅陷害,皇上现在定然也是后悔了的,只待他再见皇上一面,便又能重新登上那个位置,又屡屡在他的沉默中碰壁。
他呢?段荣春也搞不清楚他怎么想的了。
他本是有野心的人,也要在一步一步爬上去、又被打倒下灰了心。
但那时,被打落在泥地里,心中毫无起来的意愿的他和现在又不同:他可以容忍甚至习惯自己跌落污泥中,被万人唾踩。但现在他有了这个小宫女陪着,他不能带着她一起跌在泥里。
纵使捧不得她上云端,也得让她好好地留在凡间。
而且,他想陪着她。
段荣春竟也不知自己日日出门,是怕见到双杏,让自己心中翻涌的火烧着了她,还是……如何。
但这明显也是借口,他每天出门出得勤,到了双杏会来的时候还是乖乖在院落中等着她。他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出个周全的计划,不知道怎么面对罢了。
双杏踏进院门的时候中宫宫人刚开始用午膳,她连饭都顾不上用,就赶到了小院来。
在院外,她看见门又在外面闫上了,脸上倒也没有担忧的神色。
现在偶尔几次两个人没遇上,双杏也不会再像那次一般,而是会留个字条给他。
双杏儿时还未在书法上习得什么,家里就遭了难。入宫后,陈皇后看她有兴趣,便教了她写字。
她的字纯真质朴,一如她的人一样。
而段荣春自幼便是以科举为目标的,后来又在养心殿侍奉皇帝,最炙手可热深得圣心时,除了奏折,皇上的什么都不假他手。
他的字也自是漂亮极了的,鸾翱凤翥,一片风流,像他心头曾炙腾的那股力。
——半月前,双杏闯入房内看见段公公不在,恰逢手边有无用纸笔,便留了个条子给他。
从此这二人便将这活动进行到底,有事无事都留下两笔。有时她觉得,用文字交流,竟是比面对面和段公公讲话更自在些。——她仍然不习惯将自己的所思所感真真切切地说出口,反而在写字方面还好些。
而每每两个人的字紧紧贴在一起,一个稚朴,一个风流,也是和谐而缱绻的样子。
一张又一张,双杏写完了就把纸压在屋中小桌上的药箱下,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还没等她收起来,那纸一张张又消失不见。
双杏虽是有点遗憾,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人还能天天见,不必那丢了的纸更重要。
宫里的境遇把她磨成了一个从某种方面而言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痛感和敏锐都被关闭,现在既是段公公病情大安,喝了药,皇后娘娘身体也没甚可担心的,她心中急匆匆萦绕的就只剩下怎么过好眼前的年。
她腊八时腌下的蒜还摆在院内窗下,几个矮胖的坛子乖巧地排成一排,像是儿时她在家中下人厢房看到的那样。
余府的主子没一个爱吃腌蒜的,自余杏娇记事起那东西就没上过桌。
那时,余府正院几个小丫鬟试着腌成两瓮,她瞧着可爱,也非要抢着尝尝。奶嬷嬷嫌弃那是出自小丫鬟之手,怕她吃坏了肚子,只好吩咐厨房特意精心为她腌制一小罐。
那时候已经迟了腊八好几日,想来腌出来的也不够好。
可好不好,她都是没吃着,——还未到除夕开封,余府就被抄了家。从此往后罔论令厨房单为她一人寻那最好的食材,她连家都无处可寻了。
从慎刑司到中宫,哪里也称不上是家,也没有她改变的余地。
可这个地方不一样,这里虽然破旧,却能完全被她支配。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却把这个原本冰冷的小院变得充满鲜活人气,竟真的是像个家一样。像一个他们两个人都早已经失去了、从未敢再奢想妄求的家一般。
双杏又去了趟正屋后的杂物房,不住咋舌这前人留下的东西也真是纷杂繁多。
一月余前她第一次来这,只能凭借一提光亮微弱的宫灯,心中还被段公公满身血污的样子冲击得心乱如麻。在这里也未寻到什么,就匆匆离去了。
如今再看,这杂物房中堆积的家具物件若是一一抹去灰尘,绝大多数还都能用,箱笼若是能打开,也说不定会有什么。
“咳咳。”双杏举起帕子掩住唇。
多年未曾有人光顾,光是打开房门就能扬起一层灰来,皇城的冬天还又干又冷,猝不及防,灰尘飘进双杏鼻中,引得她又想咳嗽又想打喷嚏。一时之间,竟是狼狈极了。
待那层浮起的灰落下了,双杏才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继续探寻这杂物间。寻觅了半晌,双杏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那抖落了灰尘,还算新的扫帚。
小年,最重要的事之一就是扫尘了。
把不好的都扫出去,新年才能有新的开始。一切都合该重新开始,一切皆可被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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