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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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段荣春时隔十余天短暂地相见后便又再度分别了,双杏只回头又偷偷看了一眼,便出了中宫的门,在心中不住安慰自己:为娘娘抓药是眼前最要紧的。

可还没等走出几步,她就在殿门口不远处看见了强撑着害怕的太子殿下。

太子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哎呀”一声走到太子面前,发现他身后竟然一个宫人也没有。

看见最熟悉的面孔,周景终于在心底轻轻舒了一口气,拽住双杏的袖子,跟她讲自己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言语间夸大了他怎么逃过他殿里小太监小宫女的视线,只为了落成最后一个结果:他想偷偷见母后一眼。

对面的孩子虽然板着脸,做出了一副严厉的样子,但讲来时的路时眼底的兴奋、表达了结果后细碎的水光,和一直如影随行的恐惧之色还是能让双杏窥得几分。

双杏叹了一口气,无奈又温柔道:“娘娘已经睡下了,您就是隔着窗户望一眼,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寝殿的窗与榻隔得很远,加上母后休息,定是会用屏风遮上的,太子心中知道,——就算是看了,也是真的看不见什么的。

可是……就是让他隔着窗户、隔着屏风能看见一个影子也是好的啊!

看着眼前着锦袍的孩子,上一秒还是如同个大人一般挺腰仰着脸,这一秒眼中碎钻点点,竟是快哭了的样子。

双杏轻轻咬了咬牙,牵着太子的手又领着他去了那日她遇见他在爬窗棂的角落。

想想过去的几年,这孩子一路虽然不算是顺顺当当,却也锦衣玉食地长起来了,但他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一个缺了称职的父亲,母亲又无力的小孩子。

纵使脸上带着千万层或是成熟、或是理智的面具,但那也没法子贯彻到心里,让一个孩子倏忽就成了大人。

虽然几乎什么也没看见,但周景见殿中宫女出入井然有序,一个偷懒耍滑的都没有。他的小脸上还是满意地显示出了些许的笑模样。

这么诚恳的愿望、又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

双杏又有些哽咽,她俯下丨身平视着周景,心里也是乱的,脑中泛起同一地点发生的过往,只能拣了些明快的事情问他:“殿下,您养的那只燕子呢。我记得它的翅膀折了,不知道现在好些了吗……”语气很温柔,却也飘忽不安,带着不确定。

太子听后,果然抬眼看她,抿了嘴笑道:“经过照顾,它已能低低地飞了,但还只是能在屋中飞,——都越不过房檐去!原本是想着让它养好一些,就飞去南方和家人团聚。只能再养养,等春天它的家人回来了,再让它们团聚……”

双杏见他神色飞扬,嘴角抿着一个乖巧的笑,一说到这种事情,话便又多了起来,果不其然还是个孩子。

双杏给了他一个鼓励期待的笑,问道:“那殿下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吗?”

周景停了话,脸涨得羞红:“因着是小年前一天捡着的,就赐了它‘廿二’为名字……本王不太会取名字……”

前一句还算是得体,后半句又显出不自在来。若是严格指责,一个没有储君之风也是免不得的。

双杏却表现得很推崇,脸上也带出仰慕来:“是个好名字!和那些个什么‘福禄寿喜’相比,殿下的名字别具一格,奴婢也觉得很是好呢。”

看着被从小就在身边的姑姑这么说,周景的脸上也绽放出一抹笑来,这次这笑不再转瞬即逝、也不再小心翼翼。

双杏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终于不再发出让她心疼的神态,嘴角挂上一抹笑,道:“娘娘也吩咐了奴婢,正月十五就把殿下迎进殿内,不再避着您。您现在就可以想好要吃什么馅的汤圆,我们热热闹闹地待一晚!”

太子闻言,绽放出一个更明媚的笑,眼睛中细细碎碎得,好似有璀璨的星辰在涌动。他脸上还带着笑,又孩子气地掰着手指头算,算今日和上元节中间还隔了几天。

得出结果,是两天,喜悦就更多加了几分。

双杏看在眼里,知晓虽然这是个不能再简单的式子,可是落实在实处,真真切切地掰着手指头数,也能给人更安心的感觉。

太子比往常还活泼了几分,双杏看着他仿佛不复伤心的样子,连忙将药单塞入怀中,攥着他的手,护送着他回了太子寝殿。

一路上,周景不住地跟她说话,什么要给燕子做屋子,床榻桌柜一应俱全、又说听下人说上元节那天皇城有花灯,可他却从来也没有见识过云云。

双杏仍是不住点头,抱以认真倾听的目光,“嗯嗯”地回应他。

她也就这么体体面面地把他送还到他的寝殿,迎着一众宫人或是惊诧或是感激的目光。

寝殿中的宫人已经乱起来了,竟是让太子一个小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若是太子少了一根头发丝,至少玩忽职守的罪名扔下来他们也是逃不过的。

正有人想着要不要去禀了正殿,就看见太子和皇后宫里的大宫女一起回来,才一个个把吊在嗓子眼的心放进肚子里。

一场无妄之灾是躲过了,但是也是因着他们的疏忽大意,才能让太子偷溜出来。

双杏看着太子还在身旁,不好说些什么,这件事儿可以往大说,也可以往小化解,全然只看遇上这事儿的人怎么想了。

就算不告诉皇后娘娘,一顿训斥也是免不了的。

一番折腾下来,又是先天不足,太子也觉得困了。她便让太子贴身服侍的小宫女安置太子去了殿内休息,而她待到那边安定下来,自己也不进殿,偏偏就站在寝殿门口警示告诫了殿内贴身服侍太子的所有宫人一番。

看见整殿的人都畏首畏尾,暂时应该是不会再对太子生起轻视之心,双杏才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离开寝殿去了太医院。

交待了太医院的人抓好药再回正殿,段荣春已经走了。压下心中因为这一秒的结果而引发的淡淡失落,双杏禀报后便快步将手中提着的药包交给小宫女,然后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小宫女一起去后殿小厨房把药煎了。

小宫女是年前新进的一批中的,皇后看她虽然年龄还小,眼睛却很灵活,就把她点到了正殿服侍。年前年后事情纷杂,她又还小,终究是有些调丨教不周。

双杏看着她艰难地煎药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和她都难受。

本是因为自己心中事情多,思绪纷杂,不然也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了。可若是放任这小宫女一个劲儿地乱干活,说不定皇后娘娘都没法子在正点喝上药了。

双杏盯了片刻,便无奈道:“把小锅给了我,你在旁边看着。”小宫女也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和差事好,点点头就怯生生地一旁站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没睡好,还是最近事情实在是多让双杏不由得心中纷杂,在解开锅盖的一瞬间,她竟被嘘出来的热气烫了手。

“呀——”得一声,双杏食指一痛,手也跟着一松,锅盖就跟着掉到了地上。

双杏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己的手怎么样,而是首先拿边上的一个闲置干净的炖盅盖盖上虚虚冒着热气的药锅。

还是旁边立着的小宫女见样子连忙去接了凉水,用帕子浸透凉水给双杏冷敷。她嘴里还念叨着,好在现在是冬天,不然一下子去找冰凉的水还真的是不太好找。

直到小宫女已经把帕子裹上双杏的食指,双杏才感觉到比方才那一瞬间闪现出来的更加剧烈的疼痛。小宫女扬起盈满了慌张的眼睛,问她怎么办,双杏却只是扬起另外一只还好的手,告诉小宫女无妨,待她缓一下,就奉药去服侍娘娘。

可那痛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她低头低声向小宫女道了谢,又吩咐那个小宫女帮忙把药倒进药盅里。

等到了中宫正殿,她和小宫女端着药恭敬地走进去。

双杏强忍着食指侧边的痛,喂娘娘如同服一日三餐般喝下一勺又一勺苦药。

服侍娘娘喝药的时候。娘娘秀美的脖颈和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就连喝药的动作也显出几分吃力来。

喝过了药,想着病人也不应该整日昏睡,不然精神身子都散了架,双杏就提议和娘娘说些话。从今天一日她的见闻说到过去,说了半天,见娘娘面色恢复了一些红润,嘴角也带着笑容,她终于敢提起来心中一直隐藏着的问题。

双杏迟疑着把问题混进一众家常话中,好似自己毫不在意一般笑着开口道:“今日那个来找您的太监都和您说了些什么?”

双杏不知道段荣春和娘娘有什么交易,也不知道他的交换要求是什么。只是今天见到他只说了一会子话,想再多拐弯抹角地知晓一些关于他事情罢了。

皇后一怔,一是没想到双杏竟然会问段荣春的事来。

二是看这架势,他们分明是相识的,偏偏还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当日她退无可退,两边都是豺狼虎豹,如同卖了女儿般半是胁迫得被段荣春逼得答应了那个轻狂的要求,她本就是觉得与自己行事为人大不相符,简直称得上是失去了尊严的一桩事。

事后她也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始终没能相信段荣春跟她要了双杏去是真的因为两情相悦。

但是现在看眼前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宫女躲躲闪闪的样子,她竟然还真的要质疑自己曾有过的判断:难不成他们之间,还真的有什么不成?

一时之间,陈皇后心里也不知道是改为双杏高兴还是生气才好。面上的红润淡下去一层,脸上的表情也不再自然。

看着娘娘久久没有回答自己,双杏只当作娘娘又是因为皇上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恼怒,淡淡懊悔自己当时不再殿内,——终究是不能知道段荣春怎么样了!

想着要讨娘娘开心些,又想要鼓励娘娘养好身体。双杏又拣着方才记忆里太子殿下讨人喜欢的话说给皇后娘娘听,未免娘娘担心,将太子只身偷跑出来的事情隐了去,言语间多是贴着讨巧逢迎,但却不让人觉得讨厌。

听见太子对自己的关怀,皇后先绽放出一个不符合她现在身体状况的过于灿烂的笑,又淡淡地抿了唇。

若不是自己生病,何至于与亲生骨肉分离,又怎么让他明明还小小的一个人,就跟着也担惊受怕起来。

屏息间,她接收到了她的暗示,虽然面上还是未改什么,但是眼底还是多了几分希冀。

他是她最美好的珍宝,那个如同琉璃一般澄澈易碎的孩子,若是不能护着他长大,他迟迟早早是要被这个冷困的深宫伤害的。

如果不是她,还能有谁把那个孩子护在自己身后呢。

看着娘娘明显陷入了沉思的眼神,双杏一言未发,守在一旁,直到娘娘轻蹙着眉头沉沉睡去。娘娘的身体一直都如此,这次病倒大多的原因还是心病,受了刺激,又无法承受那刺激。若是心里轻快了、走出来了,甚至能有个有力的寄托,人便也肯定健康许多。

烛光悦动,殿中见娘娘歇了,便又把寝殿的大部分灯灭了,只余下几根反射着暖光的金粉烛,映着这屋中种种,映染了在梦中也并不安生的陈皇后的脸,也氤氲着双杏晦暗不明的眸子。

到了换班的时候,小宫女恭敬地与她交接不提。

一眨眼一天满满当当地过去,竟是又到了回寝的时候。

出了正殿的门,双杏竟然发现有个人躲在暗处等她。

分明还是最冷的时节,也不知道他在连光都没有冰冷室外等待了多久。但是那份等待并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淡然,

那个肆无忌惮闯进她生活中的不速之客对呆愣的她笑笑。

她一愣神,段荣春也发现了她的愣神,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像是在打量琢磨这十几日她身上的变化。映着正殿门口宫灯的灯光看见她绞在一起的白皙手指上红色的伤,低声无奈道:“你总是这样。”

劈头盖脸好像是埋怨一般,但细细体会,却不是单纯的埋怨,——因为那几个字中没有生气,只有淡淡的关心和心疼。

“现在皇上身边离不太开我,”这句他很小声说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光比殿前雪花还漂亮,“我每天没有多少时间能来寻你。”

“但上元节那天,我保证会……”又是语焉不详的说法,却轻易地就让双杏嘴角挂上一抹笑。

“下次若是你去帮你们娘娘抓药,路上也要再机敏些,至少看一看有什么人要注意,有什么人不要注意。”语气中带着笑意和无奈。

段荣春的这番话已经够赤丨裸丨裸了,双杏倏忽想起来这几日在路上遇上的小太监,脸上不由得飞起一抹烟霞,抿嘴点了点头。

他却好像上了瘾一样,说个没完没了:“既然又回到了皇上身边,那院子本来我是不应该住的……”声音低下去,“可是我又舍不得,便时常在晚上又回去看看。”这样双杏见不到他便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像是在为自己解释。

可是捕捉那话里的意思,舍不得谁、舍不得什么?直让双杏脸又红了一层。再想起他平日里服侍皇上所在的地方和冷院之间的距离,她心头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这个你拿着。”

双杏接过从他手中递过来的一个荷包,却在打开前就又听到他的下半句话:“等一会儿再打开。”

双杏便点点头。

他向她交待事情,细细密密地一件件,嘴上说着时间不多了,但是心里依依惜别,面上也云淡风轻,根本显不出来有多着急。

等到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的时候,他们才分开。

看着那个人略显出急促的背影,她真的相信他这么片刻的工夫也是强抽出来的了。摸摸唇角,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自觉地带了笑容的,那份笑和虽然淡淡却漫长的喜悦贯彻了她心里很深远的地方。

从中宫正殿往侧殿一路走过来,双杏心中忽忽悠悠,踏不上实地。只觉得那灯,终究还是暗了些,而不远处静静伫在厢房的夜色中的榻也终究是有些冷。

其实也是没有差别的,点灯的宫女太监和往常一样恪尽职守,厢房也是……她和安兰每次一同回来时,都会觉得冷气扑面而来。

是……是少了一些什么,她缺少的,是常常陪在身边的那个人。刚和段荣春又见了一面,才让她加倍想起来在这世上对她来说重要的人中,她究竟失去了几个,也是方才的片刻暖意,对比显现出现在加倍的冷意。

踌躇在厢房门口,双杏不想拉开那扇门,又觉得食指边的烫伤还是有些灼痛。她看着寝殿外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的雪,鬼使神差的竟然抓了一把。

不同于年前一粒粒如同盐粒子般的雪,这次的雪细软如白糖,又因为久未扫净,叠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实感。

双杏抓着雪,那雪便从指缝中掉落。冷到了极致,便能给人滚烫的感觉。那雪从指尖一路燃烧到她心底,可是不过片刻,就化成了水,连带着她心中所有怔忡,一瞬间仿佛拉扯着重物的丝线被剪断,她也空落落地心中没个底。

“总是这样”又是什么意思,说是埋怨,偏偏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双杏只觉得面前的每一步路都看不清,所有的人都那么难懂。

可是又何必在意呢。

——还是因为在意这个人,才会在意这么一句话!

分明是那个人一言不发就如同失了踪一般,乍然再相聚第一句话竟然连个解释都没有。

索性不管不顾心中涌动的思绪,双杏不再蹲在雪地里,默默站起身,开了厢房的门。

药箱里,那人给的药膏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空的瓷瓶,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双杏手指绕过放着那个细长瓷瓶的角落,拿起旁边的一瓶寻常药膏,忍受着刺痛将那药涂在伤口上。

窗外月光映衬雪光,打过来穿过窗棂,如白玉一般的光泽一半是暖的一半是冷的。

双杏没有点烛,屋内便也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可是窗边挂着的一袭斗篷还是径自吸引着人的目光。

对着月光,双杏的手有些颤抖地从怀中掏出段荣春塞给她的那个荷包,圆环状的物什,入手冰凉。

是当初她及笄时娘娘赏给她的那枚玉环,她明明记得这枚淡绿的玉环,已经被她塞给了慎刑司守门的高大太监。

那时候她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是想着,要怎么能帮那个躺在血色中苍白的人影呢。后来几个月过去,即使想起来那枚玉环,也没有后悔的心绪在:如果不是她交了它出去,可能她再也遇不到段公公了,也可能段公公早就陨落在那个偏僻的废宫冷院中了。

可也不代表她不想念这枚对她诚然有着特殊意义的玉环。

她抿着唇举起来这枚玉环,对准床铃外遥远的月亮。在温柔的月光下,仿佛纷飞着流萤在它身侧。

怪不得当时那个太监要这么举起它,它竟也真的是那么好看。

终于,双杏憋了一天的眼泪忍不住,打湿了软枕。

只是静静在无人的深夜里流了两行眼泪,双杏就起身去洗漱,就好像生活也是,把不好的全都忘记,只把好的才留下。

洗漱过后,她躺在榻上,心中走马灯般闪现过男男女女的剪影,却不知道在陷入梦乡时最终想着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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