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不是静的,而是吵闹甚至嘈杂的。
皇上不喜静,不知道这个不喜是对于他厌恶中宫的原因或者结果。他也不喜欢陈皇后那样凡事都认着规矩二字,阖宫上下都被框在架子里,好似一个个任人操纵的假人儿一般。
他喜欢破坏规矩,正是因为他自认为是制定规矩的人。而“破坏”,也是要看别人在他面前颠倒颓靡、失去自我,而不是,而不是——胆敢顶撞他。
安兰玉臂轻展,从旁边的珐琅琉璃高脚果盘中捞过来一颗水润的葡萄,轻笑一声,便要喂给身边掌控了一切的人。
身旁人正看着殿中妖娆舞蹈的宫女抚掌大笑,低下头暧|昧含住美人的手指,便将那颗饱满的葡萄渡至己口。
他看不见安兰藏在眸子深处的厌恶,只觉得此情此景,当多饮三杯。
他昂头举起桌子上摆着的酒杯,但不知道是因为喝的太急了,还是心中澎湃非要自己寻找一个地方泄出,喉咙中“咳咳”两下,那酒就吐出来了。
“噗”得一声,再强悍的猛兽也泄了气。殿下的人一瞬间僵住了,声乐一瞬即停,排排宫女太监不知道此刻是应该退下还是上前。
安兰伸手用常备的锦帕为他擦了擦嘴边的酒水,眼角瞥见锦帕上渲染了一抹绯红。
她看见了,他自然也看见了。
但是安兰比他动的还快,侧身便将仔细看可以辨认出点点红梅那片地面一遮。这时候那个男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声喝道“滚”,——却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安兰身后殿上瑟瑟发抖的所有太监宫女和身姿单薄的舞女说的。
如同逃出生天,那群宫人走的比想象中还快,转瞬间,殿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安兰已经坐在皇上身边,这样“平起平坐”的冒犯,他却不觉得恼怒。他喜欢她这样偶尔“打破规矩”的勇敢,更何况还是在他现在如此脆弱的时候。
他伸手抚上安兰的后背,即使他现在身体如同日薄西山,但是他的手还是烫的,好像是要捍卫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的最后尊严。
他的手向上移,最后停留在安兰的脖子上,力道说轻不轻,说重却也不重。让安兰想起之前很多次他这样掐着她的脖子,让她不能呼吸,好像猎人终于捕捉到了猎物,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她为他擦拭嘴角的动作停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感受到了她的反应,引起他低低的一声笑,这笑在这一片狼藉却也空空荡荡的殿中格外明显。
“继续,”他的声音和其中迸射出来的命令都令人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可是她还是那么颤抖着,像是风中残荷,他只好又冷冷地接上一句,“......朕没有心思。”
是她多虑了,他现在的确不应该有心思。
这样的红梅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但是前几次没有今日这样的不可预料。
他不能允许别人看见他的痛苦已经影响到了他,即使在事实上,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已经疯了。每天就在真实的理智与虚幻的疯狂之间游荡。
他有时候是残忍的、只知道欲|望的野兽,有时候又是掩藏着秘密的、窝囊的皇帝。
而那些红梅,却是他再也不能掩藏的秘密。
他第一次咯血,正巧碰上安兰在身边。殿中本来就只剩下三两只宫女在一旁侍奉,安兰看见这一幕,不禁胆战心惊。
——后来发现,这胆战心惊自然是有着胆战心惊的理由。那夜,殿中除了她,所有服侍的宫人都被拖下去......
拖下去做了什么或者拖下去被做了什么,一切都不言而喻。
安兰只知道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却看不清楚这个人的心思,究竟是当时对她还有些可怜的新鲜感,还是因为长久以来太寂寞了,才想要拉着一个人也陪他一起。当一个上位者在你面前有了秘密,往往不仅是代表着你拥有了让那个人恐惧的底牌,还代表着,你们已经被捆在了一起。
安兰知道她的命一直都不能靠自己来掌握,但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深刻体会,——只需要他的一个命令,她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多美的身体,最后也只能剩下木木的眼睛和冰冷的血肉。
也许是因为她哭得也那么美,——就算眼泪糊了满脸,照样看起来可怜可爱。最后,他还是留下她了。
留下她当他惊天秘密的见证者,也有着她,因为这一瞬间对他秘密的保存,越爬越高。
每次咯血的时候,她几乎都陪在他的身边。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的血痕。
想着,安兰小心翼翼地继续擦,忍受他滚烫的手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的抚弄。
但是她不能停下来,眼前只剩下他消瘦但是俊朗的侧脸,和手中小小的一枚锦帕,她继续擦着、擦着,直到他的嘴角都红了,才瑟瑟发抖地停下来。
这个时候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他。
他看着眼前眼中含着一汪春水的女孩,好像一瞬间就又恢复了清明。
其实不是的,无论哪个他,都始终活在浑浑噩噩之中,只不过凶狠残暴的他比这个窝囊的皇帝更勇敢一些、更清醒一些。
他握住了她的手,分明是滚烫的,却让她不住地心底生寒。
他的手扣住了她的,好像这样就真的能禁锢住她,让她再也逃不走了。安兰抬起头,凤眸桃腮、可怜楚楚,一下子就又勾起了他的所有心魂。
他好像是在透过安兰看其他的什么人,或许是年少的时候得不到的高岭之花,也或者是明明得到了却还是厌弃的昔日爱人。
得到了就算不上是好的,所有甜蜜的回味都只能留存在过去的记忆中。
真是贱啊,就算贵为九五至尊,也逃离不开爱爱恨恨的宿命。
最尊贵的人、最金贵的口,也不能一诺千金。
琉璃珐琅果盘几钱银子,那些洒在大殿上的美酒又价值几何,都不是他现在所考量的,而即使回到多少年前,他也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碎、倒下,这天下的天都要塌了,你们又怎么能想着要独善其身?
浪潮滚滚过后,就已经是天边斜阳。
他深情款款,汗水黏住几缕发丝,是他此生仅有的狼狈时刻。
声音传进安兰的耳朵:“朕身边只有你如此忠心了。”
自以为多情,只能换回别人心中冷笑。
看看、看看罢,直到现在还在用“忠心”二字,只把身前人当做奴仆或者猫猫狗狗。说了那么多话、绕了那么多圈,心中最重要的一人还是自己。
......狼狈时刻,——倒也不尽然。
身前人把脸别过去,似乎是羞了、也似乎是恼火了。又怎么可能是恼火呢?她怎么舍得和朕恼火?
甚至再深深问下去,——她怎么配和朕恼火?
你又怎么知道脸上的红霞翻飞,是羞怯万千,抑或心中拳拳仇恨。
我呸,你就再等一等,以后有的是你的狼狈时刻。
还在轻轻喘|息的男人可等不了这么多,他摩|挲身前人的脸颊,好像是在许诺、却更像是在画饼,嘴中所说,无非是升位份、给赏赐,好似这样就是天底下第一大光荣。
昭仪还是修容、美人或者才人,若是说想要个妃子当当,倒也不是不行,——蹙一蹙眉,想起前朝后宫到时候数不清的流言蜚语,反而心中更是喜。
再往下说,还是要诞下龙子才是更好,说到龙子,就想起自己唯一一个孩子怯懦的样子。一下子就败了兴致。
败了兴致那便要倦了,等着你沉沉睡去,自然要看着你眼睛也不眨、看个没完。仿佛用眼神就能剜你的肉、喝你的血,待你醒来,自然又是郎情妾意,脉脉柔情。
安兰下榻,常有德又传了话去中宫。
待他走后,便一切更迭,再也不复以前。
作者有话要说: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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