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重漪湖回来之后许光耀的事就没了后续,楚襄闭口不提,岳凌兮也就不问,再加上各地都迎来了汛期,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亦然,所以这事儿就渐渐淡去了。
这天,朝议延长了很久,太和殿四门禁闭,楚襄一直待在里面与群臣商讨防洪方案,其他事情也就往后移了,岳凌兮不必侍候在旁就回到了宜兰殿,正准备温习一下昨天看的书,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好久不见啊夜修仪!”
那人提着药箱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殿内,笑得明媚而恣意,浑然不受宫中礼仪的约束,就像在军营中那样。岳凌兮乍见熟人,有点发懵亦有点惊喜,一边走过去迎她一边问道:“陆医官,你怎么会在这?”
“我是宫里的太医,当然会在这里喽!”
陆明蕊冲她挤挤眼,甚是俏皮可爱,与岳凌兮印象中的太医形象相去甚远,但看她身穿官服又能自由进出大内禁宫便知她所言不假,如此年纪就能在太医院任职,可见医术之高超,岳凌兮讶异之余不禁暗暗佩服。
不过如此看来,她当初随军恐怕是专门去照料楚襄的,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好药,太医院本就不缺药材和银子。
“在边关时多亏你照料,早知道你离得这么近,我应当先去找你的。”
岳凌兮领着陆明蕊坐到花梨木圆案旁,让书凝端来了新上的茶和点心招待她,感谢之情溢于言表,谁知她故意拉长了声调说:“不敢不敢,夜修仪现在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让你在这么热的天气从东宫跑到西宫,陛下肯定要扒了我的皮。”
她的表情颇为夸张,岳凌兮忍不住弯起嘴角道:“怎么会,陛下又不是暴君。”
重点根本不在这里……
陆明蕊噗嗤一声笑了,也没纠正她,轻轻巧巧就跳过了这个话题:“听说你前几天撞伤了肩膀,怎么样,好些了吗?”
“已经无碍了。”岳凌兮拎起紫砂壶为她斟了一杯茶,顿时白烟升腾,清香弥漫,“陆太医今天来找我可有要事?”
“自然是有的。”
陆明蕊转身从药箱里掏出一只粉彩细颈瓶,上面印着西番莲和苍鸟,模样甚是讨喜,只不过容量比较小,只有她们手中茶杯的一半,掂起来也非常轻,几乎没什么手感,估计里头装的药既珍贵又稀少。
“这是……”
“这个呀可大有来头,是太医院院首——也就是我爹研制出来的祛疤药,叫无痕。”
她那张正儿八经的脸再加上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语气实在好笑,岳凌兮都忘了问她拿出这瓶药做什么,只细声夸道:“陆太医真是有趣。”
陆明蕊小手一挥,道:“别陆太医来夜修仪去的了,咱俩都累,干脆你叫我明蕊我叫你凌兮如何?”
“好。”
岳凌兮答应得痛快,陆明蕊也不落后,笑眯眯地叫了声她的名字之后把药瓶推到了她面前,道:“这个你拿去用,效果可好了,别看只有一小瓶,只要抹上一次不管什么疤痕都能去掉,当初我娘被烫伤之后抹的就是这个,十天就好全了!”
原来是来给她送药的。
岳凌兮并不迟钝,很快就意识到陆明蕊的到来并不是巧合,这药显然是让她祛除胸口的刺青的,也就是说,这是楚襄的授意。
怪不得他说要替她除掉这个隐患……
刺青的消失意味着什么岳凌兮很清楚,对于一个罪眷来说这已是天大的仁厚了,他煞费苦心,她又有什么理由推拒这番好意?
心早就犹如晨雾飘荡的山林一般,湿漉不堪。
她揭开瓶盖,看了看里头所盛药膏的样子,问道:“这个要如何使用?”
“洗净患处之后薄薄地涂上一层即可。”陆明蕊顿了顿,又仔细地叮嘱了好几句,“可能会有点疼,类似于灼烧感,但千万别去抠别去挠,一夜过去旧伤疤就会开始脱落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知道了。”岳凌兮向她点头致意,“明蕊,谢谢你特地跑这一趟。”
陆明蕊颇不在意地说:“客气什么,小事罢了!过几天我再来给你检查下,保管你美美地度过这个夏天!”
天知道,岳凌兮并非出自爱美之心,身上的疤痕也不止这一处,却只是微微一笑,由得她这么误解了去。
“好,那就麻烦你了。”
深夜。
灯火阑珊,万籁俱寂,所有事情都已经安顿好,沐浴完的岳凌兮穿着雪缎寝衣站在铜镜前,就着明亮的宫灯开始上药。药膏非常凉,像一层薄冰覆在了刺青上,她擦了擦手,确认没有遗漏就合衣躺下了。
此时此刻,楚襄还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更漏不觉已经过半,总管太监薛逢春弯着身子来到御案前,恭敬地问道:“陛下,时辰也不早了,明晨还有朝议,您看是不是该回宫歇息了?”
楚襄笔锋一顿,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道:“陆明蕊今天去了宜兰殿吗?”
“回陛下的话,去过了。”
楚襄沉吟片刻,将手中狼毫放回了彩瓷莲池笔洗里,道:“摆驾宜兰殿。”
茫茫夜色之中,御辇悄然停在了前坪,楚襄手持一盏夜灯独自走进漆黑的殿内,灯光从镂空玉璧中渗出来,宛如细碎星芒,摇摇晃晃洒落一室。
摆在正中央的冰鉴还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凉气,房里的温度并不高,足以让人一夜好眠,可床上的人儿似乎并不安分,辗转反侧,呼吸沉重。
楚襄终于察觉不对,大步走上前掀开了幔帐,只见岳凌兮抱着凉被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紧闭,满头细汗,不知是被魇住了还是哪里难受。他面色骤沉,伸出双臂把她抱入怀中,然后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
“兮兮,醒醒。”
岳凌兮嘤咛一声睁开了眼睛,神智却还处于混沌之中,半天才认出他是谁,旋即轻唤道:“陛下……”
“是不是不舒服?”
楚襄一边询问一边去摸她的额头,温度略有点高,但还没到发烧的程度,兴许只是热的,思及此,他让人拿来了帕子,在凉水里浸了一会儿才贴上她的脸颊,她似乎清醒了些,却仍然没什么力气,脑袋直往他怀里栽。
见状,楚襄准备命薛逢春去请太医,谁知目光一转恰好看见了圆几上的药瓶,心念电转间他突然明白了,抬手就扯开了她的衣襟,果不其然,胸前红了一片,摸上去都烫手。
这药性也太霸道了。
虽然陆明蕊事先都同他一五一十地讲清楚了,可现在的情况已在意料之外,让他措手不及。他抱着岳凌兮转了个角度,想再看仔细些,不料银白色的寝衣从肩膀滑了下来,露出大片裸背,昏黄的光线下,几条蜿蜒的旧伤疤就这么戳进了他眼底。
竟连背后都有……她身上究竟还有没有完好的地方?
楚襄的脸隐在暗影下,看不清神色,扶在岳凌兮肩上的手却慢慢收紧,她有些难耐,勉强掀起眼帘去看他,却是一片朦胧。
“兮兮。”楚襄的声音又轻又低,隐约带着诱导之意,“告诉朕,这些伤疤是如何来的?”
炙热的大掌在她背上不停摩挲,仿佛勾起一连串火花,惹得她颤栗不已,汗水无穷无尽地往外涌,浸湿了他的衣袍,也让她越发昏沉,甚至都无法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楚襄凝视着她,不疾不徐地又问了一遍:“是谁伤的你?”
岳凌兮像是反应过来了,低喘了几声,唇间逸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楚襄听得分明,俊脸霎时蒙上一层寒霜。
果真是那些该死的差役!
当时她才八岁,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那些人竟也下得去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疤痕虽然都已经长开,但依然触目惊心,可见当时伤得有多厉害,楚襄盯着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肤,只想撩开寝衣看看其他地方是否也是如此,手伸到一半复又停住,转而抚上她的脸,即便怒火在胸中横冲直撞,力道始终轻柔。
岳凌兮虽然仍是浑身燥热,却不像刚才那么难以忍受了,待困意来袭,倚着楚襄就这么睡了过去,楚襄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双臂一直环抱着她,仿佛不觉得累,旁边站着的薛逢春和书凝对视一眼,都认为有些不妥,遂出声请示。
“陛下,修仪就交给老奴等人照顾,您累了一天,还是早些……”
“退下。”
毫无温度的两个字把所有未尽之言都逼了回去,两人不敢再劝,只得弯身告退,阖上门扉的一刹那,书凝依稀瞧见楚襄给岳凌兮挪了个舒适的睡姿,然后就靠在床头不动了,幔帐如云雾般散开,遮住了依偎着的身影。
陛下是要留宿宜兰殿?
书凝微惊,随后深吸一口气,在薛逢春别有深意的眼神中走出了殿内。
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要去嘱咐那些小丫头一声,此事可万万不能传出去,否则陛下和修仪都该有麻烦了。
二十二、
一连数日晴好,阳光遍洒王都,唯独城北的许府上空笼罩着一团阴云,甚是压抑。
“老爷,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真落在天牢里被关上两年那就全完了!”
妇人哭哭啼啼的声音十分刺耳,扰得许昌之无法静下心来想事情,按捺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地吼道:“你给我闭嘴!每天就知道在家里闹,你以为天牢是我许家开的吗?说放人就能放人?”
“那您倒是再想想办法啊!”妇人哭得更厉害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想起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许昌之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明知朝廷三令五申不准豢养官妓,他倒好,竟敢在大白天带着人去游湖,还被宁王撞见了!宁王在朝中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是皇亲贵胄,谁敢去触他的霉头?我现在就是想找人从中运作都没路子!”
妇人抹了把泪,抽噎道:“可我听耀儿身边的小九儿说,他得罪的不是宁王,是……”
“住口!”许昌之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脸色愈加难看了。
他早就听家仆叙述了事情的始末,也万分确定楚襄当时就在船上,天子召妓,光是想想这四个字他的汗就出来了,也不知道那个逆子怎么如此大胆,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捅破这件事,简直是愚不可及!
且不说别的,仅凭一枚刺青就判断那名女子是罪眷也太过鲁莽了,即便是真的又如何?挑皇帝的错处无异于找死,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寻个由头灭了许家满门,现在只关了许光耀一个人就该庆幸了,这个愚妇,还敢把这种话说出来,简直是活腻歪了!
许昌之连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下了怒气,随后转过头厉声道:“你若还想要那兔崽子活命,这件事就给我永远地咽进肚子里去!”
妇人深信他所言,顿时面露惊惧,半个字都不敢再提,可心里实在担忧儿子,只好又怯怯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老爷?”
许昌之考虑片刻,阴沉着脸说:“我去老师那里走一趟,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说罢,他匆匆离开了书房,只留下一抹暗灰色的余影。
这边愁云惨雾,相隔不远的皇宫里却是一片安逸。
作为太医院的翘楚,陆明蕊给的药确实是非常厉害的,用过之后岳凌兮胸口的刺青果然消失了,光滑而白皙的皮肤上看不出半点儿痕迹,实在教人惊叹,与此同时,身份被揭穿的危险也随之消失,岳凌兮心里踏实了,楚襄也舒服了,日子自然过得松快。
不过最近楚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玄清宫,只因御书房前后俱是高阁,风吹不进来,暑气全闭塞在里面,没待多久就是一身汗,而玄清宫地势开阔又有浓荫遮蔽,殿中消暑之物也齐全,他就暂时把政务都搬到这里来了。
这对岳凌兮而言也省事许多,不必再在玄清宫和御书房之间来回奔走了。
某天下午,楚襄去了京畿大营巡视,她就亲自上外皇城走了一趟,把那些未通过御批的折子都送回去了,因为与潮汛有关,所以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等她把楚襄的意思完全交代清楚之后再回到宫里,天已经黑了。
走进玄清宫的时候,宫女说楚襄已经回来了,正在沐浴,她点头表示知晓,然后就去书房整理东西了。
半日不在,下面又呈了许多东西上来,累积如山的案牍中掺杂着不同种类的文书,有的是内阁所奏,有的是从各个州府遥寄而来,岳凌兮的职责就是将其分门别类再做好标注,然后交给楚襄批阅。
她站在御案前有条不紊地分拣着,一个没注意,中间漏出一本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拾,几行朴拙的小楷顿时映入眼帘,从落款看来,是从南疆那边递来的。
南疆环境恶劣,大部分地区被瘴雨蛮烟笼罩,导致土地贫瘠,粮食匮乏,朝廷每年都要支出大量银子用以济贫,今年的才划拨下去不久,这又来了新的问题——饮水困难。
岳凌兮仔细看完了南疆总督所写的每一个字,这才发现是老调重弹,瘴雨污染水源是一直都存在的问题,朝廷之前就给出了解决方案,奈何当地百姓不配合,所以情况越来越差。这南疆总督不想着怎么说服百姓反而三天两头地向朝廷诉苦,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眼下防汛事务如此紧张他还来添乱,只怕楚襄看了这封奏报又要发火。
她如此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低沉的男声:“在看什么?”
岳凌兮回过头去,发现楚襄正一步步朝她走来,身上随意披了件丝衣,束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腹肌,上面还挂着未干的水珠,隐隐泛出诱人的光泽,性感到无以复加。
当他在身前站定,清爽的皂角香味顿时飘散在空气中,岳凌兮估计他应是刚沐浴完,无意识地看了看他湿漉漉的黑发,又挪回轮廓分明的腹部,然后就不动了。
呼吸莫名困难。
楚襄垂眸,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低笑道:“你倒是一点儿都不避讳。”
“陛下生得好看,为什么要避讳?”
岳凌兮满脸茫然,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楚襄倒被她问得一怔,随后捧起她的脸哑声问道:“哪里好看?”
“这里好看。”岳凌兮低下头戳了戳他的腹肌,又轻轻地摸了几下,沉吟道,“列传里有云,云朝有位名将,臂有千斤之力,肌肉虬结,血脉偾张,想必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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