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儿先前改道前往平章宫,门口的太监见他来到,忙毕恭毕敬地请入内殿。
又早就向内通禀了,拓儿只问:“太医还没有到?贤妃娘娘怎么样了?”
才问完,里头出来一个小太监:“殿下您怎么来了?娘娘正不受用,听说殿下来了,便叫奴婢快请您进去。”
拓儿便随着小太监往内而行,到了里间,正见江水悠扶着宋嬷嬷的手缓缓地下榻。
“贤妃娘娘。”拓儿站定行了个礼,抬头看她,“听说您身子不好吗?”
江水悠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对上拓儿乌溜溜的眸子,江水悠勉强笑道:“小殿下,你是特来看我的?”
拓儿道:“是啊,贤妃娘娘您觉着怎么样啦?”
江水悠走到他的身前,低头细看这孩子。
如今比先前年纪小的时候,小家伙眉眼越发长开了几分,两道浓眉如同描过似的,极有神采地向着两鬓舒展斜飞,尤其是底下那双凤眼,简直跟皇帝如出一辙。
将来长大了,只怕又是个令无数女子倾慕,亦让无数女子心碎之人。
但是小孩子的眼神毕竟跟皇帝的深邃凛冽不同,此时此刻,还依稀地带着几分可贵的纯真无邪。
江水悠看了半晌,心头一动。
她不由地遐想:倘若是自己跟皇帝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也是如此出色可爱,可不管如何,自己一定是会爱极了他,如珠如宝,珍视呵护。
只可惜那仿佛像是个梦一般,遥不可及。
颜珮儿说的那些话,邪恶入骨,凛凛生寒,江水悠自诩无法苟同。
但是在她心中却仿佛也有个邪恶的声音,絮絮善诱般地催着让她答应。
毕竟这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被人逼迫……何况若是皇贵妃真的倒了,按照颜珮儿所说将来这位子便归了自己,还有她梦寐以求的凤位。
是啊,假如从一开始就没有“鹿仙草”这号人,放眼宫内谁会是自己的对手?连颜珮儿也不能!
某种意义上,颜珮儿的提议,好像也是她埋在心中最深处的隐秘所望。
不知不觉中江水悠握住了拓儿的肩膀,手上隐隐地用了几分力道。
拓儿瞥一眼她紧握着自己的手:“贤妃娘娘?”
江水悠醒悟过来,她缓缓地缩手,换了一副笑脸:“大热天的,小殿下特意跑了这一趟,可累不累?”她见拓儿的脸上微红,便掏出帕子给他轻轻地擦了擦。
拓儿道:“多谢娘娘,是先前跟着舅舅习武,其实不累。”
江水悠拉着他的手,让拓儿在旁边的桌边落座:“我原本难过的很,见到你,心里突然觉着受用了很多。”
“这就好了,”拓儿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听人说贤妃娘娘有话想告诉母妃?不知是什么呀?”
江水悠一顿:“是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不过、那是大人之间的事,倒是不好告诉小殿下的。”
拓儿还未说话,江水悠道:“殿下的脸上发红,先前又练过拳脚,必然是口渴了?”她说着回头道:“去把那冰镇着的杨梅甜汤拿来。”
“甜汤?”拓儿微微蹙眉。
江水悠一笑:“我闲着无聊,自己调制的汤水,听说你母妃也常常做这些,我虽然比不上她,到底也还能入口,原先本是要喝的,谁知偏犯了心悸。正好让小殿下尝尝看。”
这会儿宫婢端着一个透明的大水晶盏过来,里头盛满了碎冰,中间放着一个不算太大的盖碗水晶杯,里头盛着鲜红的汁液。
宫婢将水晶盏放下,又将水晶杯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
拓儿盯着那杯子,又看向江水悠。
江水悠微微一笑,亲自端起那冒着冰珠儿的水晶杯:“小殿下,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拓儿迟疑地看着那艳红色的杨梅甜汤,他的确是有些口渴难耐,但是对这看似诱人的甜汤,心里却有一抹隐隐地抵触似的。
江水悠笑道:“怎么了,不喜欢喝这个?还是说,嫌我做的不如皇贵妃做的好喝呢?”
拓儿忖度了半晌,终于道:“那我就尝尝!”
***
因为有大公主赵茁跟怀敏在,仙草便叫谭伶先照看着两人,不叫他们同去平章宫,自己却同颜如璋跟颜珮儿一块儿赶了过去。
平章宫门口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惶惶然不可终日似的,见他们来到,呼啦啦跪了一地。
仙草进门的时候不知为何腿一软,颜如璋在旁将她及时扶了一把:“娘娘,切勿着急。”
身后颜珮儿也缓声说道:“是啊,如今急也急不得。”
仙草仓皇地看颜如璋一眼,顾不得别的,转身进门往内而去。
颜如璋皱眉回头看向颜珮儿,颜珮儿却恍若无事道:“十四叔看我做什么?我不过是说实话而已。”
两人这一耽搁,突然间听到里头有人叫道:“拓儿!”甚是悲戚,正是仙草的声音。
颜如璋闻听,飞身往内急奔进去,颜珮儿脚下一顿,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然后却又缓步笃定地跟着入内。
仙草原先还算镇定,只是眼见着拓儿躺在面前动也不动,一刹那便不由地头重脚轻,整个人止不住地要往前倒。
她勉强唤了几声拓儿,小家伙却动也不动,仙草伸出手指要去查看他的鼻息,旁边江水悠突然道:“娘娘且先节哀……”
仙草闻听那两个字,着实刺心,她蓦地起身,回头盯着江水悠:“你说什么?”
江水悠道:“臣妾……”
话未说完,只听“啪”地一声,江水悠脸上吃了一记。
她捂着脸,踉跄往旁边退出两步,仙草厉声说:“好好的你叫谁节哀!实话告诉你,若拓儿、拓儿……我便先要你节哀!”
仙草勉强甩了江水悠一巴掌,便又俯身半跌跪在榻边上,一把将拓儿抱在怀中,此刻泪才涌了出来,仙草压着哽咽叫道:“怎么太医还没有来?快传太医!”
此刻颜如璋早快步而入,身后颜珮儿也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颜如璋心惊肉跳,失声道:“殿下怎么了?”忙也上前查看。
此刻江水悠将手放下,抬头看见颜珮儿,便向她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往内殿去了。
颜珮儿远远地往榻上看了一眼,见仙草跟颜如璋心无旁骛,都在守着拓儿,她便命宫婢留在外间,自己跟着往内而行。
来至里间,却见江水悠伶仃而立,正在等候,回头见了贵妃,江水悠便道:“贵妃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毒药?”
颜珮儿不答反问:“你真的动了手?”
江水悠道:“有贵妃对我说了那些话,我怎么敢违背,按照您的意思,若不是他死,自然就是我亡了。”
颜珮儿笑了声:“只是我想不到,江贤妃你光天化日的,居然就敢在平章宫动手,你也太胆大了。”
江水悠道:“不然呢,小殿下聪慧之极,身边守着的人又谨慎非常,我哪里有任何下手的机会,今日是借口身子不适想请皇贵妃前来,才果然惊动了他,好不容易的找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颜珮儿道:“贤妃果然是行事果决,心狠手辣。”
“又怎么比得上贵妃您呢,”江水悠凝视着她,又道:“如今不必说这些,皇贵妃刚才盛怒之下竟打了我,可等到皇上来了后,只怕就不是打一巴掌这么简单了,到时候,希望贵妃你替我周旋开解才好。”
颜珮儿漫不经心道:“这是当然了,贤妃如此诚心,我自然不会辜负你。”
这会儿外间又传来了仙草呼唤拓儿的声音,颜珮儿有些心不在焉,竟不理会江水悠,迈步往外走了出来。
江水悠见她走开,便回头向内看了一眼。
背后垂着的帐帘静静默默,纹丝不动,江水悠略一忖度,也跟着颜珮儿走了出去。
****
两人才露面,颜如璋已经走到跟前,敛眉问道:“贤妃娘娘,小殿下是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江水悠垂眸:“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中了暑热。”
颜如璋道:“贤妃!这是在平章宫,一切都跟你脱不了干系,也不用拿暑热来支吾。我只问你,你是不是给小殿下吃了什么?”
江水悠转头,却见颜珮儿正挨着桌子重又坐了回去。
事到如今她的脸色仍是一团平静,似乎全然无事发生般。
江水悠笑了笑,终于说道:“小国舅真的想知道吗?”
颜如璋脚步顿住,又察觉她脸色有异,不由问道:“贤妃娘娘……说什么?”
江水悠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颜珮儿:“我是说,小国舅既然想知道殿下出了何事,为什么不直接问颜贵妃呢。”
颜如璋眼神一变,脸色却无端地白了几分:“你这是何意?!”
江水悠的脸上给仙草掌掴过的地方已经浮现出几道红痕,但脸色却反常的平静:“我的意思自然是……殿下如今是怎么样,只有贵妃最为清楚。”
仙草跟颜如璋听得分明,不约而同地看向颜珮儿。
却见颜珮儿坐在桌边儿上,此刻微微皱眉道:“贤妃,你瞎说什么呢。”
江水悠倒是着实地佩服起这个女人来,她哑然失笑,道:“先前,不是贵妃你让我毒害小殿下的吗?”
这般一句出口,颜如璋先喝道:“贤妃!”
江水悠道:“小国舅不必着急,我自然不是随口诬陷贵妃娘娘,毕竟娘娘的出身显赫是我不能比的,又是皇上的表妹,还有小国舅护着,我怎么敢冒犯忤逆分毫?”
颜如璋胸口微微起伏:“既然知道,就不要随意诬陷!”
“是不是诬陷,很快就知道。”江水悠垂着眼皮,轻声道:“正如贵妃娘娘自己所说,只要她愿意,便能轻而易举地除掉我。何况我曾也得罪过她,我避着她都来不及呢,如今平白诬陷她,莫非是活腻了吗。”
颜珮儿轻描淡写地看着别处,脸上丝毫惊恼都没有:“你的确得罪过我,但你如今空口说这些话,是不是有点太狗急跳墙了。”
“空口白话吗,”江水悠慢慢地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褐色的长颈瓷瓶放在桌上:“这个,便是贵妃娘娘给我,让我害小殿下的。”
颜如璋走近过去拿起来,打开瓶塞轻轻嗅了嗅,一股刺鼻的味道冲了出来。
他心跳若狂,忙将瓶塞盖上:“这个……”他先是看向颜珮儿,似乎是想问是不是她给的,但最终又看向江水悠:“这是什么东西,你给小殿下用了?”
“我说过,我当然不敢得罪贵妃。”江水悠轻声说。
颜珮儿的脸上这才出现一抹讥讽之色。
颜如璋才要开口,江水悠却又说道:“但是……我也不愿意违心做这些助纣为虐的恶行。”
颜珮儿挑了挑眉。
颜如璋又是狐疑,又是惊心:“这么说,难道贤妃你没有……”
突然颜如璋戛然而止,原来小国舅察觉不对,——自己这么问,仿佛等同承认了江水悠所说是真。
江水悠垂头不答,安静的异乎寻常。
颜珮儿好像察觉什么似的,眼神闪烁不定。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说道:“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说话间,却见一道身影从内殿处徐徐走了出来,一身黑色缎子刺金龙的袍服,面色如雪,双眸却似寒星般,赫然正是赵踞。
***
仙草本惊心动魄,痛不欲生,隐约听到江水悠指责颜珮儿,两人说话的口吻又且异样,这才回过头来。
谁知此刻又见皇帝现身。
颜如璋也没想到赵踞居然在这里,愕然之余,忙先行礼,又问道:“皇上怎么……也在此?”
只有颜珮儿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变化,可她在看见皇帝的时候,眼中仍是稍微透出些许疑惑跟讶异。
赵踞并不回答,他走到桌边,看向颜珮儿。
颜珮儿这才款款起身,躬身垂眸道:“参见皇上。”
赵踞冷冷说道:“你干的好事。”
颜珮儿道:“不知臣妾做了什么,让皇上这般动怒?”
赵踞冷笑道:“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吗?”
颜珮儿道:“皇上的意思,是相信了江贤妃的话,我逼迫她去谋害皇子?”
赵踞道:“难道不是这样?”
颜珮儿断然否认:“当然不是。”
颜如璋看看两人,终于忍不住说道:“皇上,这种……重大之事,自然不能偏听一家之言,我想此事兴许有误会,还有小殿下他……”
“他无碍!”赵踞沉声说罢,看一眼身后仙草,“他只是服了些助眠的药睡着了而已。”
仙草之前关心情切,早一心扑在拓儿身上了,但听了江水悠跟颜珮儿对话,又则惊心,又则焦虑。
直到看见皇帝现身,那原本悬吊着的心才缓缓地又放下来似的,待听见这一句,眼中的泪却又忍不住,喜极而泣。
赵踞见仙草抱着拓儿,便又回头看向颜珮儿。
“你大概想不到,”赵踞缓缓道:“江贤妃虽然惧怕你的胁迫,但她更不愿意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把这毒药给了朕,将实情告诉了朕。”
江水悠站在旁边,垂头道:“我知道若我果然那样做了,最后事发,皇上必然饶不了我。所以我拼了一赌,把真相告诉了皇上,就算皇上不信我,也未必就会要我性命。但若皇上圣明,就会看穿贵妃你暗藏之祸心,事实证明,我并没有赌错。”
颜珮儿的眼神微变,却冷冷一笑道:“是吗。他就这么相信你?果然不愧是贤妃,手腕当真高明的很啊。”
颜如璋早就惊呆了,听到这里便叫道:“皇上!贵妃娘娘绝不会这么做!”
江水悠却低低道:“小国舅,你大概还不知道,在贵妃娘娘的计划中,这只是第一步,而她的另一个计划是冲着皇贵妃去的,至于如何把皇贵妃拉下马,你,是她最重要的一环。”
颜如璋听到这里,身形一晃。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死死站稳:“你胡说!”
江水悠道:“我是不是胡说,小国舅你可以询问贵妃娘娘。毕竟那样恶毒的计策,平心而论,就算是我也自叹不如,想不出来的。”
颜如璋呼吸急促,转头看向颜珮儿:“珮儿,你说句话,只要、只要你说一句,十四叔就相信你!”
颜珮儿本是脸色淡淡的,不惊不恼,更无任何的羞惭恐惧之色。
直到听见颜如璋这般说,颜珮儿的脸上才露出一抹意外之色,她定定地看着颜如璋,眼圈不知不觉中红了起来。
“她说的,”良久,颜珮儿终于开口,“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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