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喜看去,牧舟的睫毛颤了颤,缓慢睁开眼睛。
刚刚苏醒的牧舟似一个初生的婴儿,瞳中一片纯粹,毫无杂思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边渐渐聚出浅笑,“没想到,阎罗殿里也有钟了这么好看的人。”
我眼圈一红,掏出帕子为他擦脸,“就算阎罗殿真有美人儿,也是孤魂野鬼,要将你的魂儿勾去的。”
“我的魂早就被你勾去了……”他声音哑得像沙,轻轻扣住我的手腕,“我没死?”
我点头:“是如素。”
眉如素在生命将逝之时,已将解药炼了出来,只是劫天牢时太过危急,没机会交给牧舟。临终前,她把藏着解药的戒指交给我,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看着牧舟,缓着语声道:“如素有句话,让我转告你。”
牧舟缓缓眨了下眼睛。
我顿了一顿,确保自己不会哭,才屏声道:“如素说,这辈子为你做的每一件事,无论对错,她都不悔。”
牧舟蹙眉如伤,良久低言:“是我负了她。”
我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勉强劝道:“你刚刚醒来,不要想太多。”
牧舟却拉住我的手,“钟了,你可怨我薄情?”
薄情于人,是为深情于我。应绿、如素、吴氏的脸在我脑海一一闪过,浮世如梦,身不由己,我若言怨怪,岂非糟贱了牧舟真心?若言不怪,岂非成了个心狠自私之人?
然而,当牧舟这些日子不言不响躺在床上,我心中所惧的,不就是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我心中所期的,不就是余生与他两相厮守,衷心不移?
既如此,得如此,又何必叶公好龙,自找烦恼。
“牧舟。”我软软看着他,把话说得清楚:“你是我钟了的夫君,是我此生唯一梦冀,我心爱你,也认定你。”
牧舟深深望着我,眼中闪动幽重的水光,启唇未语,房门突被大喇喇地推开,楚三派负手进来,“什么心心爱爱的,一点也不害臊!”
三哥一转眼,望见床上略带愠色之人,啧了一声,拔高音调闲侃:“终于醒啦,你也算好福气,让我家小丫头守了你这么多天,还有我这个劳力兼护卫,青山绿水,可不能忘了我这份恩情啊!”
他这么一闹,搅没了屋里的伤感之思,牧舟半怒半笑,音色仍是发虚,“怎么哪儿都有你。”
楚三派露出大受伤害的模样,“你这是典型的忘恩负义,小人嘴脸!”
又休养过几日,牧舟的身体全然恢复。附了十余年的沉毒一袪,他整个人都显得脱胎换骨,神容熠熠。
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楚三派功成身退,兀自回江湖逍遥快活去了。我与牧舟在客栈流连几日,决定回褚国。
一朝天子一朝臣,云靖上位,绝计不会再用钟辰。哥哥解下任来,在洛城郊外建了处宅子,将娘和小妹接过去住。
回家之前,我打听到迢儿如今的住处,与她见了一面。
盘起发髻的迢儿看上去成熟不少,只是一开口说话,仍是唧唧喳喳。她如今和张路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且后来居上,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家团聚,娘显得十分高兴。牧舟的事我没有对她细说,娘也一句没有问过,只让我给爹爹上柱香,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我平安喜乐。
再与家人相逢,我是怎样都开心,不觉和娘亲耍起嘴皮子:“娘,这么多年您一直让我求平安喜乐,爹爹听也听烦了。”
“他敢厌烦?”娘小心地擦拭爹爹的牌位,“你如今这么顺心,还不是你爹保佑你呢。”
“是是是,那您就让爹再保佑钟辰给您娶进一个漂亮媳妇,再给您添十个大胖孙子!”
“你这孩子……”娘被我提醒,忽然煞有介事地盯住我的肚子,挑西瓜一样拍了拍,“这么久了,如何还没个动静?”
我红了脸,暗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嚷着:“饭好了没有,我去叫哥哥他们吃饭!”一溜烟地逃开。
哥哥和牧舟正在庭中切磋武艺。牧舟逃出天牢之后,一直躲在瑶城军营之中,所以无论云靖如何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
我想不通的是,牧舟到底用什么手段说服了钟辰让他帮忙?问这两个人,他们永远一副神秘的样子,摇头道:“不可说。”
两道遒逸的身影动若游龙,我倚着廊檐瞧了会子,向他们笑道:“好了,吃饭了!”
一个小人儿从我身后钻出,张着双臂直直向院中跑去。阳光下的牧舟玉姿如树,听得动静,把绝云扇往钟辰手里一抛,回身将钟星抱在怀里。
钟星顺势凑到牧舟脸旁,哒亲了一口。
“哎,你姐姐会吃醋哟。”牧舟笑笑地逗她,不忘得意地向钟辰炫耀。
不过数日,这小妮子与牧舟混得异常熟稔,一本正经地说:“没关系,姐姐不要你,星星要你。”
我哭笑不得,钟辰更是羡慕得牙根发疼,尽最大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向钟星伸手,“星星,好星星,哥哥抱抱好不好?”
钟星小脸一扭,埋在牧舟肩膀,闷声道:“不要,哥哥丑!”
牧舟大笑:“星星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钟辰郁闷了,走过来向我大吐苦水:“你说这孩子怎的跟我不亲呢?我给她买糖的时候,她怎的那样热情呢?”
“嘿,星星不是说了嘛,因为——哥哥丑啊!”
见我幸灾乐祸,钟辰按住我的脑袋,“他这么招女人喜欢,日后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正闹着,娘过来叫人:“准备开饭了,都在这儿磨蹭什么?星星,跟娘去洗手。”
牧舟放下钟星,目视一团可爱的女娃跑开,走到我身边,有意无意地环住腰侧,耳边轻道:“孑群这是嫉妒。”
耳朵倒是够用。我哼了一声,故意板起脸,“哥哥说得没错,如果以后你敢和别的女人亲近,我就——”
“钟了过来吃饭,等谁请呢!”饭厅中忽然吼出一嗓子,是钟辰在发邪火。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凶什么凶,不当将军了不起吗?”
牧舟没忍住,鼻子里发出嗤嗤笑音。
碍于洛城地处天子脚下,位置敏感,我与牧舟耽了一月,不敢再留。我们决定去拓衿,那里民风淳朴,远离纷争,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娘亲理解我们的难处,临行之前,殷殷嘱咐我们要照顾好自己。
两年之前,亦是如此向母亲兄长拜别,不同的是,如今已有良人在侧。
洛城东山之上,我与牧舟默然并立,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看这个涌动无尽风云的地方。
夹着春寒的风从背后吹来,牧舟为我拢过吹散的鬓发,我转头问:“如今云靖坐在你曾坐过的位置,会不会不甘心?”
牧舟洒脱一笑:“我所求的已站在我身边,此等乐事,南面之君不易,怎会不甘?”
说罢,他慢慢敛起笑意,双眼望向远方,目光有不堪惊扰的惆怅。
他过去十几年太过艰辛,尽管表面上无懈可击,内心有个地方却一直在淌血。他不肯去恨那些抛却他的亲人,于是所有苦水,都变作欲笑还颦的无言相对。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钟了。”牧舟看向我,语气平添沧桑:“我这辈子辜负过许多女人,唯独你,是我一生的债。今日之后,我便是再世为人,我会倾尽余生让你幸福和乐。”
我心中温暖,“那怎么行,我也会倾尽余生让牧舟幸福和乐,不然便显得我欺负人了。”想了想,又道:“我与复尘……只是朋友,你不要误会。”
牧舟笑了,“我知道。我只不过有些嫉妒。”
“你嫉妒他?”我很意外,想他在梳桐山上的绝傲风采,莞尔一笑:“可这一局棋,你却完胜他了。”
“完胜?不见得……”牧舟眼睛一眯,“你想过没有,以胥筠的缜密,若想置我于死地,我怎能轻易逃出去?我给云靖修书请他赴未,云靖必会找胥筠商议,如此凶险之事,若非有十足把握,他怎会让云靖冒险?”
我没想过这些,惊疑地看着牧舟。
“我觉得——他知道我想做什么,而且顺水推舟帮了我。”想起这些年输与胥筠的棋,牧舟喟叹一声,发自内心地称赞:“复尘此人,当真难得。”
我点头,复又微笑:“夺取容易,舍弃犹难,牧舟也难得。”
牧舟笑容明艳,“我输了他,但赢了你。”
“所以呢?”
男子临风而立,将万里江土收入眼底。“所以,这天下江山本来无主,让他一子,又有何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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