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 朝廷对官员的考核季又开始了, 各衙门都开始忙碌起来。
王雱他们也将正式授官, 按照惯例,一甲第一名殿试之后就封了个寄禄官,一般是将作丞, 乃是从六品下的官儿;一甲第二名、第三名会授予大理评事, 乃是从八品下的官儿;二甲之后的,一般就是九品之类的了。
所谓的寄禄官, 顾名思义就是按这个官给你发薪水,和你干的活儿没关系。比如状元给你封个将作丞,并不是真让你去将作丞当官, 真正让你去干的叫差遣。
新科进士差遣一般和他爹一样,开局一个某州签判, 状元可以去上郡,两个榜眼可以去中郡或者下郡。至于排名比较靠后的, 则会被安排去基层搞文教工作, 等待任满后转官。
对于王雱要自己去外地做官这件事,许多人都是很不放心的,吴氏甚至问王安石能不能想办法让王雱留京。
往常吴氏要惯着王雱, 王安石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面对朝廷之事王安石则比较严肃:“既然雱儿已经考了功名, 那自然得替朝廷做事。”
吴氏无法, 只能每日翻来覆去, 思虑着儿子独自在外可能遭遇的种种难事。
即便吴氏辗转难眠, 王雱授官的日子还是越来越近了。韩琦还私底下让韩忠彦来问他想去哪儿,上头可以酌情安排安排。
王雱觉着这待遇太好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而后表示自己随便安排个都西京南京之类的就好,方便他回开封见媳妇儿;要是不能就近的话,就给安排个什么广州啊泉州啊,总之就是能玩大船和吃海鲜的地方。
他真够不好意思啊!韩忠彦一脸无语地把王雱的话带回去给韩琦。
王雱正在等待正式授官,苏轼却气冲冲地找上门,和王雱说起一件让他极其生气的事情:繁塔那边有人开班授徒,主讲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
苏轼一听,年轻人啊,讲学一定挺有意思,当即兴冲冲地过去听讲。
结果苏轼越听越气,越听越觉得这不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而是个七老八十的假学究,满口的尊卑贵贱,说什么天地是平衡的,三纲五常不可逆乱,贵就是贵贱就是贱,尊就是尊卑就是卑!
一旦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平衡,时局就会动荡不安。
因此我们为了存留心中的天理,应该消灭人的**。
苏轼光是转述这些讲学内容,就觉得气得不轻,人生在世,还不能有点追求不成?天理难道就是尊卑贵贱、泾渭分明,永远容不得别人冒尖了?
王雱听着苏轼愤怒的复述,越听越觉得耳熟,这不就是赫赫有名的“存天理,灭人欲”吗?只不过这时候提倡这句话的人年纪应该还小,论据不够充足,苏轼听了都能找到其中一些破绽。
如果王雱没记错的话,这个理念最初是由程颢、程颐两兄弟提出的,算起来程颢还是他们的同年。至于苏轼说的这个开班收徒的年轻人,应该就是程颢的弟弟程颐了。
在往后的许多年中,理学的影响将会扩散到各个领域。没别的原因,只因为这种学说很符合统治者的需求,统治者需要朝野稳定,需要给百姓增加一重一重的束缚,以免动摇自己的位置。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种用来洗脑的工具,拿着这个工具的人不一定真心相信那些条条框框,但他要别人都相信、都遵守,不遵守的人就让他们成为千夫所指的存在。
比如如今朝廷是鼓励寡妇再嫁的,再嫁时还能带走自己的嫁妆;甚至连丈夫离家三五年不归,也能允许单方面提出和离,另择佳婿。
倒推到唐朝时,人口稀少,朝廷鼓励生育,官府甚至还会拉一溜壮汉到寡妇门前看看她有没有相中的,相中了就把婚事办了,甭管什么一嫁二嫁三嫁,快再嫁生孩子才是正理!
可到后来,人们会给为亡夫守节的“贞妇”立牌坊,对此大夸特夸,表示这是忠贞,这是值得赞誉的,所有女子都得效仿这种做法才行。
没有人会去想,一个女子在最美的年华丧夫,却得为了所谓的“一女不事二夫”而蹉跎半生,独自盛开独自凋零,日子该是多么凄苦。
他们甚至会束住女孩儿的双脚,从小告诉她们这样才漂亮,你们不这样做会被人嫌弃;你们不能让别人看到你姣好的脸庞、不能让人看到你的手臂与双足,否则你就是“不安于室”。
这一切,不一定是理学的初衷,不一定是程颢、程颐兄弟俩的初衷,但是他们确实穷尽一生去打造了这样一把工具。
后来许多统治者也用得极其顺手。
这类理念显然和享乐主义的苏轼八字犯冲,苏轼这人是乐天派,被贬去岭南,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被贬去海南岛,他还能在那里怡然自得地酿酒喝。
他就是被贬后还一个劲地写诗文说“我在这儿过得真啊真开心”,才会引得一些人一再打压他,将他一贬再贬——毕竟,连皇帝都是他的诗文粉丝,他写的诗文传到京城皇帝是要看的!万一贬得不够远,皇帝想起他的好来了,又把他召回京怎么办?
王雱虽然对这些事了解不深,却早就与苏轼熟识,知晓苏轼有个永远都拘不住的灵魂。
很明显,苏轼绝不会认同理学的观点。
但是,这玩意的棘手之处就在于,人家挥舞着三纲五常的大旗,你还不能明着反对它。你不支持三纲五常,难道你还想反了不成?
苏轼到底还年轻,面对这种事连怼都还怼不熟练,只能来找王雱吐吐槽、发泄发泄心中愤怒。
王雱劝慰了苏轼一会儿,给苏轼也出了个主意,让他爹写文章上《国风》怼去。今年苏洵又没考中,但两个儿子考中了,他心中便没了遗憾,目前已经成了《国风》的常客。
《国风》如今的读者群已经比开始的一万本翻了几番,甚至还有一些书商专门买了回本地转卖或者盗印。总之,这个平台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有什么具有争议性的问题都会在上面吵一吵!
苏洵年轻时就向往当个任情侠客,天天不读书不学习专为乡里打抱不平,人到中年听闻女儿身殒夫家的消息后更是直接手撕亲家。很显然,苏洵体内是有好战因子,越是激烈的论题他越感兴趣,学术互怼这种事交给他去干准成!
再不济,回头让苏洵也回蜀中搞个蜀学、广收门徒和那程颐杠一杠。
苏轼一听,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心满意足地回家找他爹去了。
王雱在家里坐了坐,还是坐不住,去隔壁找司马琰去。自打王雱三元及第,司马光就好说话多了,至少能允他正正经经地找司马琰说说话。
王雱将苏轼遇到程颐的事给司马琰讲了一遍,两个人交流了一下相互了解的东西。作为携着现代记忆投生到这个时代的人,他们对理学也都像苏轼一样排斥,苏轼是因为天性使然,他们则是因为知晓后来理学会发展成什么样。
那真是余毒千年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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