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的日光倾城铺下, 饶是清净佛寺,亦被烘烤出几分躁动。
原本闻讯赶来看纯禧公主偕额驸佛前请罪的百姓顶着火辣骄阳站了些时候, 便热得受不了了, 逐渐散开了。
倒是城中所有喇嘛, 由银佛寺的达|赖上师主持, 自发齐整盘坐于纯禧公主与额驸身后几米远处的前庭及长街,为佛诵祷。
细密诵禅声汇聚,庄严浩荡。
容温不过在银佛寺前跪拜诵经一个时辰, 便已面色煞白,汗如雨下。
跪在她身侧的‘班第’亦略敛肩头,微垂头颅,似被这滚烫骄阳晒焉了。
中途,扶雪拿了一壶温茶上来。
容温趁机与她使了个主仆两都懂的眼色。
扶雪借着斟茶服侍的功夫,以只能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耳语道, “公主放心,无人发现端倪。”
容温不动声色斜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班第’。
先前她让副将去大长公主府借两件东西。
一为公主冠冕。
二便是跪在她身侧这人。
也不知淑慧大长公主是从何处寻来的这人, 不仅背影与班第十足相似,就连侧脸也有五六分的模样。这般垂头跪拜,若非熟悉之人,轻易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难怪那达慕当日,大长公主能放心大胆的在城门口放出这人, 来诱她折返回城。
伺候容温用茶过后, 扶雪便要收拾茶盏离开, 容温不动声色的按了她一把, 眼风往身旁的假班第身上瞟过。
扶雪眼睫微颤,原本收拾茶盏的动作立即转圜,倒了杯新茶,恭敬递给假班第。
她不傻,隐约猜到公主带了个假额驸亲身上阵演戏,乃是在为已经出城前往乌兰木通的班第瞒天过海,拖延时间。
试想,就算额驸离开前自有布置,但他身为城中守将领头人,无故消失,军心势必会因之动上一动。
噶尔丹若得知额驸不在的消息,八成能猜到他是亲自出城去寻清军了。届时,噶尔丹必会一方面重攻归化城,一面下令追杀班第。
是以,与其想方设法隐瞒班第行踪,稳定军心,不如把‘他’立于青天白日下,无数双眼睛之前,做出无事发生的假象,瞒天过海。
说不得,噶尔丹还会因‘班第’突然不守城转去拜佛的举动,心生狐疑。以为班第故布疑云,是在憋什么坏招,反倒束手束脚,疑生暗鬼,不敢轻易重攻归化城。
扶雪所想,诚然全中了容温的思量。
她却不知,容温心甘情愿以公主之尊跪在银佛寺外,除了意在帮班第瞒天过海外;也为掩人耳目,诱使银佛寺内的喇嘛出寺,尽数随她这位公主跪在庙宇前庭诵经祈福。
然后,以无数喇嘛念经祷告的浩荡动静,顺理成章掩盖住庙内银匠活动的痕迹与动静。
容温找上三丹夫时,曾说过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遂有了‘佛子惹佛怒’这一说法。
——这佛子自然指的是在西藏当过多年喇嘛,后自称佛子以顺民心的噶尔丹。
至于佛怒,则需要细心筹谋。
暮色西垂,落日熔金。
容温一直跪到天边最后一抹景色余晖暗淡,才与假班第起身,一同回小院。
稍事休息过后,三丹夫便携裹一身暑气而来,与容温说起正事。
“做土火|药的原料最迟明日晌午,便能全部备齐。喀喇沁部于火|药一事上有经验的男丁,我也秘密调来了。”三丹夫扬脖咕噜灌下一盏凉茶,一抹嘴,这才忧虑道,“但秘密安排进银佛寺内,为银佛改相的工匠,进展不算顺利。他们说,至少得花七八天,才能做出佛怒的效果。”
这话,换个意思便是——容温还得去银佛寺外跪个七八日。
“没露痕迹便好。”容温疲惫颔首,“叩跪而已,我还顶得住。”
三丹夫目色一闪,往嘴里塞了块饽饽,大嚼几下后,忽然凝重望向容温,似猜忌,又似警告。
“公主隐忍坚毅,能扛住一时之苦固然可赞;可归化城内数十万兵丁、百姓以及他们身后的漠南蒙古,世世代代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犹如苍茫草原上不起眼的杂草。不比公主生而贵重,凡事留有退路,能随时抽|身而出。”
三丹夫一字一顿郑重道,“但有件事,还望公主明白——正是这群命如草芥之人,将为你任何或是或非的隐瞒与谎言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容温闻言,身形明显晃了晃。
她虽未接触三丹夫几次,但能明显察觉到,三丹夫并非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反而拥有几分文人的敏锐尖刻。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他作为‘伙伴’了。
容温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起身朝三丹夫施了一礼表以歉意,正色道,“我早知瞒不过世子,不曾想,这才一日功夫,世子便洞悉出了破绽,着实令人敬服。”
“这些场面话还请公主一律省了,我不耐烦听。”三丹夫见容温已然承认自己确有隐瞒,面色顿时黑程如墨,耿直道,“我更在意的是班第真正的去向,以及传闻中科尔沁王爷们从漠北带来驰援的归化城的数万精兵,究竟何时至,或者——不来了……”
‘不来了’几个字,三丹夫咬得格外重,但其间又藏着几丝气短的飘忽。
容温望着三丹夫此刻的神情,忽地想起先前看见班第那张舆图的自己。
——同样的惊恐不敢置信。
话说到这份上,再遮掩便没意思了。容温攥了攥拳,压下纠结,把自己随身仔细藏好的舆图递过去。
三丹夫飞快扯过,舆图上朱红醒目的藏兵标注点与行军路线惊得他那双细长眼越瞪越大,神色莫辨,艳羡、欣喜、渴望、错愕、震惊皆有,久久醒不过神,呆愣愣的低喃,“不知关内的天,是何模样。”
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蒙古男儿自降生起,便被封关令困在蒙古,其他部族王公每年至少还能趁年节入京朝岁,可三丹夫的部族喀喇沁与大清关系处得不尴不尬的,年节里自然不会有机会入京。
是以,三丹夫长到及冠之年,双足却从未踏上过关内的泥土。
堂堂七尺男儿,提起关内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向往之色,譬如缠足闺秀困宥一方绣楼上,小心翼翼随展翅飞鸟游移的目光。
——卑微的渴望。
容温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因为三丹夫,因为班第,更因为这片封闭贫瘠又无望的土地。
也难怪,三丹夫在得知班第抛下归化城,并非去了乌兰木通寻清军驰援,而是去漠西杀虎口险岭群山中率领藏匿已久的数万科尔沁私兵,意趁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时,做个得利的渔翁时,第一反应不是愤怒惶恐,而是艳羡与欣喜。
这里的人,被压抑太过、太久了。
容温颤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见三丹夫茶盏空了大半,正打算替他续了些水。
三丹夫余光扫见容温的动作,怔了怔,蓦然醒过神。
麻利站起身,夺过容温手中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双手托杯,朝容温弯腰致礼,扬脖一饮而尽,举止间甚是洒脱爽快。
“此时无酒,我便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五大三粗的汉子倏地红了眼,捏着空了的茶杯,激动哽咽道,“多谢公主成全。”
成全了班第筹谋多年的野心,更成全了无数草原百姓的渴望。
——于安稳处得片瓦安身,而非永无止境的游牧迁徙,枕霜宿雪,居无定所。
容温知道三丹夫在谢什么。
三丹夫在谢她这个和亲公主,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蒙古,没有向大清出卖班第的不臣之心,反而瞒天过海放走了班第,任他带着私囤的大量兵马,出去搅弄风云,改天换日。
三丹夫的激动并未因容温的沉默而消退,他像个陀螺一般,脚步轻快在屋内转了两圈,最后停在南窗前,望着关内方向怔神。
容温喝了半盏茶,见他还胳膊撑在窗棂上,舍不得把眼睛收回来。默了默,不得不出言把他从无边向往中拉回现实世界。
容温艰涩问,“你就,不怪他吗?”
凭班第隐藏的兵力,明明有本事驱赶走城外的十万噶尔丹铁骑,可他却似一个吝啬鬼,宁愿从邻近各部族四处压榨借兵,以散兵游勇苦苦支撑,也不肯动用自己一个私兵。
这其中,被压榨最惨的便是三丹夫的喀喇沁部,不知折了多少精锐儿郎进去。
而且现在,班第突然一走了之,留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三丹夫。
“不怪,半分都不怪。”三丹夫不大的双眼亮晶晶的,敞亮道,“如果我是五哥,如果我握有走出去的机会,我会比他更狠心。莫说只是撇下一个归化城,就算噶尔丹在我眼前屠了土默特部全族,我都不会回头。”
感同身受的困束,让同为雄鹰,却无奈做了二十多年笼中鸟的男人,惺惺相惜。
“而且,前些日子的苦战,五哥时时刻刻都是身先士卒,奋勇搏杀。我那些牺牲的兄弟,是为了卫戍大青山那边的族人与领土,而非五哥。”
三丹夫毫不避讳望向容温,信任道,“再则,五哥此去虽为逐鹿关内,却并未放弃归化城以及整个漠南。他留下了足以卫戍后方的智计,自己提了全族脑袋去为整个蒙古挣个光明前程。为着这份信任,我也不能恼他。”
三丹夫越说越激动,一拳捶在自己胸前,掷地有声道,“公主放心,我这就遣人去喀喇沁集兵,等几日后‘佛怒’之时,噶尔丹部内震荡,我喀喇沁定举全族之力,击杀噶尔丹,卫戍归化城,护漠南周全,以报五哥信任!”
容温眼睫极轻的颤了几下,避开三丹夫信任在灼灼燃烧的眼。
她无法诚实的告诉三丹夫,早在班第决定离开归化城那一刻,这座城便被彻底放弃了。
卫戍归化城,全是她的意思。
今日她曾循机见过察哈尔,从他的嘴里得知,班第临走前留有一令给七弟多尔济。
——命多尔济在自己走后,便以铜汁浇筑城门,以延噶尔丹攻城的速度。
并称,若城中守军实在无力抵挡,便让多尔济率之前被调来驰援归化城的两万科尔沁兵勇立刻退出归化城,返回科尔沁与部族剩余兵马集合,专心卫戍科尔沁,务必撑到他回来。
班第入主关中的野心并非朝夕念头,而是筹谋良久。所以他在山林里屯了私兵,在漠西开了商道,往漠北放了几万将士,还背着世人的眼养大了先帝废后的孙子宝音图。
以班第的心思,肯定能预判到,没有他、也没有援军的归化城早晚守不住。
归化城内的数十万百姓及兵将会如当年的漠北喀尔喀部一般,阖族男儿被围堵山谷诛杀殆尽,鲜血染遍山林翠色,留下一群妇孺,在灭族仇人手下过着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他虽冷戾,却并非泯灭天良之人,一时间舍不下这么多条人命。
所以,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城中苦耗,纠结取舍,并未不管不顾一走了之,趁着时机大好去奔自己向往多年的前程。
成婚也有几月了,容温早在他不设防的态度,洞悉了他的志向。
也清楚,这等大事,自己不便插手,更不能去替他做主。
直到那天,她无意瞧见了他那张标记整齐的舆图——那上面,备案了三条通往关内的路线。
筹谋多年,万事俱备,却稀里糊涂被无数条陌生性命绊住了脚。
若此次时机错失,怕是得成为他的终生憾事。
所以,她借着青檀果试探他,问他可想去江南。
这其实,与问他想不想入主关中,是一个意思。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反倒言辞闪烁岔过话题。
当时容温便知道,他很想去。
否则,一个言行耿直的人,说句‘不想去’便罢了,何必含糊其辞。
他只是不敢以一城百姓的生死做抉择。
所以,在听闻派往乌兰木通的斥候全军覆没后,容温毫不犹豫支持他亲自出城。
至于出城后班第会如何行事,她一概不管。
人心不过拳头大,装不尽天下人。她只希望他这辈子是恣意无憾过的,而非年纪轻轻,一身抑重。
他做不了的决定,她便狠心替他做。
将来若有意外,也可一同背负。
不过,容温到底不够彻底心狠。
否则也不会在班第走后,以身犯险留在归化城,出计出力,不惜利用三丹夫对班第的崇拜与对关内的向往,让他心甘情愿拼尽全力卫戍归化城。
又是一个艳阳日,归化城的天光依旧滚烫不留情。
容温闭目,她与假班第已在银佛寺前跪了整整八日了。她这辈子的苦与汗,算是全印在了这八日里。若非心中有口气硬撑着,她怕是早倒下了。
好在她这招瞒天过海、故布疑云有几分效果。这些日子噶尔丹攻城的架势反倒小了,只佯攻了几次,听前方斥候说,噶尔丹倒是把驻地布防加固了五成——看样子是在提防拜佛请罪的‘班第’出其不意,给他军中弄个奇袭。
这噶尔丹,倒是看得起班第,难怪会疑心生暗鬼,裹足不敢前。
容温不断胡思乱想着,又在心中估计了班第的行军路线。按照舆图上的标记,若是一切顺利,班第此时应与藏在杀虎口附近的数万私兵会和了,顶多五日功夫,他便能赶到乌兰木通。
功败垂成还是改天换日,就看这一战了。
容温无意识抠了抠自己的右手,她的伤口已经好了,但掌心留了一块很丑的疤痕,微微凸起,刚好破开几条掌纹,她每日抹玉肌膏也没甚成效。导致她现在想事情,最爱摩挲着这道凸起的丑疤。
再抬头时,容温余光扫见假‘班第’身边多了道人影,正一脸严肃似在低声与‘班第’商讨要事。
三丹夫见容温发现自己,唇角微不可察的翘了翘,冲容温使了个眼神。
容温眨眨眼,知道了这场大戏既近高|潮,也近尾声了。
三丹夫走后约摸一刻钟左右,众人便见潜心朝佛的纯禧公主,身形一个晃荡,晕倒在了宫女怀里。
然后便由宫女扶着,‘额驸’与侍卫簇拥着,掠过一干喇嘛与百姓,疾风火燎的回了小院。
为防小院外有噶尔丹的眼线,下马车时,容温还故意迷迷瞪瞪靠在扶雪怀里,让她把自己弄了进去。
一进院内,门一关,容温便立刻精神起来,顾不得浑身的痛楚,双眼发亮的问三丹夫,“成了?”
“一应俱全,成败便在今夜了。余下的事,交给我安排便可,公主还是尽快离开。”三丹夫指了指与容温前后脚进门的多尔济,玩笑道,“公主若再不走,小七怕是得去五哥哪里告我状了。”
多尔济闻言,自然点头,容温与三丹夫这些日子在忙活什么,他心知肚明。所以方才听说公主晕倒,他第一反应便是终于成事了,也是时候催容温离开归化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马车已经准备好,只等天黑,便能送五嫂出城。对了,前些日子五哥惦记着给五嫂寻的汉医也找来了,便让他随五嫂一同上路。近来五嫂受了不少罪,正好让他随行调理一二。”
多尔济冲容温交代完,又扭头对扶雪道,“你再去检查一遍行李,把药罐家伙什都带上,别落了什么东西,路上委屈公主。”
扶雪福腰,低低应了一声。可就这么一个小动作,扶雪却失态往前踉跄了两步,一脸晕眩模样。
好在容温眼疾手快托了她手一把,才免了众目睽睽之下,跌倒在地的尴尬。
“哪里不舒服?”容温关切问道。
扶雪这人品行如何不好定论,但自从扶雪到她身边伺候后,绝对是做到了当奴才该尽的本分。
这八日她在太阳下跪着,扶雪自发便跪在她不远处,半分都不躲懒,回来后还会主动替她上药,按捏膝盖。
容温不是苛刻的主子,也会把自己抹的贵重药膏送给扶雪。
主仆两不咸不淡的处着,倒是处出了几分真情实意。
“可能是中了暑气,小事而已。”扶雪趁着晕乎乎的脑袋,虚弱笑笑,“惹公主担心了。”
容温不耐烦听她这些虚话,直接扶住她往屋里走,“快进屋喝点凉茶,休息片刻,行李也别整理了。”
“嗯。”
主仆两这步子还未迈出去,容温忽然被多尔济使了大力拉离扶雪身边。
扶雪失了支撑,再次摇摇晃晃往地上倒。察哈尔见状,及时撑了她一把,满脸不悦望向多尔济,“不知扶雪何处得罪小七爷了?小七爷要这般对她一个病人?”
“察哈尔,赶快放开她!”多尔济面色比察哈尔还难看,厉声道,“她八成是染了脏病。”
“脏病?”察哈尔惊得破了音,大手一挥,毫不迟疑甩开扶雪,还连带退了三步远,一旁的三丹夫,也暗自挪了个距扶雪稍远的位置。
扶雪眸中水光一闪,收回原本落在察哈尔身上的视线,木然跌坐在地。
容温不清楚多尔济口中的脏病是什么,见扶雪一个人狼狈跌在地上,下意识要去扶她,却被多尔济死死拉住胳膊,“她染了脏病,不能碰。”
“何为脏病?”容温动弹不得,不耐发问,“再说,你又不是大夫,又如何确定扶雪并非中了暑气而是得了病?”
“五嫂你看她的手。”多尔济指了指扶雪无力瘫在地上的右手,容温这才注意到,她掌心起了一大片红疹子,食指指尖还有道快要愈合的短浅口子。
多尔济毫不避讳讲道,“五嫂应该知晓我的身世,我五岁之前,都是长在生母的红帐里。那里面的女子多,不乏有染了脏病的,最初症状便是身上起红疹子,发展到后来全身溃烂恶臭,烂脸烂鼻子的都有,生不如死。”
多尔济怕说服不了容温,又转而说起一桩前事,“不知五嫂可还记得,当初在花吐古拉镇,五哥出征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曾在王帐驻地附近指着西北处几顶小帐篷叮嘱你,千万别往那里去。正是因为那里面,曾住过几个得脏病的侍卫。这病,是能传人的。”
经多尔济这一说,容温大概明白了脏病是什么,不由焦急道,“扶雪还是个姑娘家,且日日在我身边,从不接触外人,怎么可能染上你说的脏病。方才你不是说找了个汉医,正好,传他来给扶雪瞧瞧。”
多尔济闻言,利落点头。方才他是亲眼见过容温与扶雪靠在一处的,很是不放心,也有意传大夫来替容温把把脉。
等大夫来的间隙,一直沉默在旁的三丹夫的冷不丁开口问扶雪,“近日在银佛寺时,你可与喇嘛接触过?”
扶雪此时已就着容温递给她椅子为支撑勉强站起来,闻言强忍慌乱,冷静思索片刻,才道,“只接触过一个小沙弥。大概六七日前,有个小沙弥撞翻了我给公主准备的茶盏,我指头无意被划破了一道。那小沙弥便端了盆水给我洗手,还给了块皂角,让我搓搓滴在裙子上的血迹。”
“皂角,那便对了。”三丹夫眉目一肃,恨声冷嗤道,“因前些日子菩萨生辰,银佛寺中涌聚了不少各地喇嘛,那皂角谁也说不清被什么人用过。”
经由三丹夫这样一说,察哈尔与多尔济俱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扶雪与容温,却是同样的相顾茫然。
“这与喇嘛有何关系?”容温蹙眉问道,“那是一群出家人,怎会染上……染上世俗的病?”
多尔济话里的意思,脏病分明是男女胡乱交|合后得的病。容温不好意思说得过于直白,便委婉了说辞。
“出家人。” 三丹夫闻言冷笑连连,“朝廷这些年在蒙古大兴佛教,甚至暗中扶持大喇嘛与当地王公争权,拔高喇嘛的地位。导致一户十口,六丁五喇嘛。如此情形,喇嘛泛滥,出世入世,犹如玩笑。所谓出家人,泰半是为了领朝廷给喇嘛的丰厚贴补。”
三丹夫一针见血道,“佛法松散,不堪为约束,哪里分什么出家人。万家香火供奉的,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耽于享乐的懒汉。”
男人的享乐,自然离不开女人。
容温被这番说法震惊得瞠目结舌,以前她虽意识到大兴佛教,青壮多出家为喇嘛会削弱蒙古各部军队实力,而且供养封地上的喇嘛也是一笔巨大开支。
却从未想过,一帮青壮喇嘛聚在一处,还会有这般让人作呕的祸事。
几人沉默之间,大夫来了。
很快便确诊了扶雪的病情——脏病无疑了,只是染病的日子浅,若是悉心治疗,许是还能得救。
好在容温没被她传染。
大夫在替容温诊脉时,也顺便探了探她的寒症。
这大夫是班第特地寻来的汉医,专精妇人之症。略一把脉,便看出了容温之所以身患寒症是因为服食了避子药。
“公主的寒症本不算严重,若是细心将养,日后除去在子嗣一道上略微艰难些,别无大碍。”大夫皱眉道,“可我观公主气色,明显是未调理好,如今已露了内外皆虚的亏损之相。就算开方子勉强调养好,将来子嗣怕也是无望的。”
——亏损之相,子嗣无望。
几个男人神情大震,落在容温身上的目光有同情、自责、愤怒等各样情绪激烈交杂。
他们都心知肚明,容温之所以突然这般虚弱,全是因近来为了布局,在银佛寺前头顶酷暑炎夏跪了七八日的缘故。
连那个假班第,堂堂一个八尺汉子,私下都叫苦不迭,可容温这个生在锦绣堆里的公主,却奇迹般的咬牙坚持了下来。
怪他们无能,若他们智计武功出众些,能想出别的法子打败噶尔丹,也不至于把战胜的希望筑在一个无辜弱女子的牺牲上。
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早在决定布这出局时,容温便想过最坏的结果。
以至于,当大夫诊出她的病情后,她反倒成了最冷静的那个人。
“你们若是现下哭了,日后我们怎好意思再碰面。”容温避开几个大男人几乎泛红的眼,故作轻松道,“行了,都收一收,说正事要紧。”
“我身份敏感,一旦开战,留在归化城只会给你们徒增麻烦。稍后,我会启程离开。”容温安排道,“但是扶雪如今的病情,不适宜跟着我颠簸跋涉。所以我打算把扶雪与大夫都留在归化城,还望你们替我照看好她。”
“扶雪留在归化城自是最好的安排。”多尔济辩驳道,“但大夫必须随五嫂你一同离开。这是五哥特地给你寻来的人,五嫂总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至于扶雪,我会另外给她请大夫。”
三丹夫点头表示支持多尔济,察哈尔愣了愣,压下心头那一抹异样郁滞,也点头赞同。
说白了,在他们眼里,扶雪只是个丫鬟而已,哪里配容温这个主子为她退步。
“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要去哪里找会治脏病的大夫?”容温难得强势,力排众议,“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可在我看来——活生生的人远比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来得重要。”
“我会让大夫给我开几张方子,在路上先吃着。你们不用操心我,把心思都用在今夜上,不要辜负这些天的辛苦布置!”
与扶雪分别之前,容温硬是顶着多尔济几个不赞同的目光与扶雪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到我身边是有所求的。”容温安慰一笑,“如今你我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交情,今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你不妨把心思都对我说一说。我若能帮到你,那便再好不过了。”
扶雪闻言面上一亮,抿唇露出了确诊脏病后第一个笑容。
“奴才生母早逝,家中嫡母凶恶,自幼长在汉人外祖家。外祖家日子过得艰难,舅父听闻有人走西口进蒙古交易赚了不少银子,便带着龙凤双生的妹妹,也就是奴才的姨母一同随商队走西口。后来,在漠西风沙天时,他们与商队走散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想让我替你寻人?”
容温眉梢一挑,总算明白了扶雪为何费尽心思也要爬到她身边伺候。
在朝廷严令的封关令下,商队若想入蒙行商必须有朝廷认可的通商行文。
可皇帝对蒙古甚是防备,自然是不希望蒙古因大量商贸交易昌盛的。所以每年能入蒙行商的商队都有限量。
因通商行文奇缺,过不了通榆、赤峰这些朝廷设的关隘,有些想做蒙古生意的商人便想出了走西口的法子。
这走西口的‘西口’,便指的漠西杀虎口。
容温记得班第曾给她讲过,他的长兄达来便是命丧杀虎口的。
当时,班第也顺口给她提了杀虎口周遭的地势。
杀虎口虽守卫不如通榆、赤峰两城严格,但天然屏障却远比这两城凶险,崇山峻岭,茫茫戈壁,一不留神便会被卷入风沙晾成人干。
不过,就算商队侥幸过了杀虎口重重自然天险,却还有另外一桩险情悬在脖子上——私入蒙古,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难怪扶雪迟迟不敢说出自己所求,想必是打算等自己彻底得了她的青眼看重后,才打算和盘托出。
因为从律法来说,她的舅父与姨母擅闯蒙古,死不足惜。
容温突然想起她们初入归化城,扶雪总爱街头巷尾瞎转悠,甚至还因此让察哈尔等侍卫误会她是在街上接头,包藏祸心,抓去严刑逼问的事。
世间之人,泰半不易。
容温不由叹了口气。
扶雪很清楚‘走西口’为重罪,听闻容温叹气,面上失望一闪而过,慌乱摆手,“公主若是为难,便不必管了。舅父与姨母失踪已九年整,音信全无,哪里是轻而易举便能找到的。实不相瞒公主,商队许多人都说舅父他们死了,只是奴才不愿意信罢了……”
话到最后,扶雪眼中的光,已归于夜色暗淡。
容温盯着她薄削的肩头,喉头微动,认真道,“把你舅父姨母的名字与样貌告诉我,蒙古地阔,他们许是一时间没寻到回家的路。”
“多谢公主,公主大恩,奴才无论今生来世,都当结草携环为报。”扶雪翻身而起便想给容温跪下,容温赶紧制止了她这番客气。
扶雪眼角噙泪,颤着手小心翼翼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两张画像递给容温。
“我外祖家姓魏,舅父冬阳,姨母冬藏,是龙凤双生的兄妹,今年二十有六。”
容温并未因扶雪身染恶疾而嫌恶她的东西,郑重接过画像收好。又叮嘱了扶雪几句安心养病的话,这才慢腾腾的随多尔济往院外马车上挪。
多尔济视线扫过容温动作迟缓的双腿,与日渐消瘦憔悴的侧脸,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自己数日的问题,“五嫂这是何苦?”
“什么?”
“五嫂何必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尔济无奈挑眉,连日吃紧的战事,已把他身上仅存那几丝孩子气冲刷得一干二净。简单一个抿唇动作,神态间倒有五六成像班第的身上那股冷戾劲。
“当初听闻五嫂决定暂缓离开归化城的日子,自愿留在城中为五哥掩人耳目,遭这一茬罪。我只当五嫂是不希望来日五哥回身望处,因城中满目枯骨,而半生愧疚。
可方才见五嫂珍而重之收拣那丫鬟亲属的画像时,我才恍然有几分明白——五嫂留下,既为五哥,更为归化城数万的百姓。”
“这万物皆为刍狗的世道,五嫂何苦为一丝善念,频频立于危墙之下?”
越是良善之人,活得越是疲累。因为他们不仅要对抗世间的恶,更要维系心中的善。
以容温的出身与眼界,她完全有资格撇开一切,独善其身,冷眼俯瞰世人百态。
可她,却义无反顾把自己沉进了苦海。
多尔济好奇的答案,容温曾在夜间被肿成紫馒头的双膝疼醒时,想着自己可能承担的风险,也问过自己。
她趋利避害的本能去了何处?她为何要坚持护住这座城池里的百姓兵将?
为了班第不做千夫所指的罪人,为了自己在将来的每个夜晚都能卧榻酣睡。
也为——
“他们曾跪拜过我。”
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万民供养,成就公主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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