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一丝响动。
郑谷慢慢地回头, 却看见薛翃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走的很慢, 衣衫不整, 头发也有些凌乱,但神色却还是安静的。
郑谷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和玉仙长……”话一出口,却又想起方才两人在内的话。
他……该怎么称呼。
薛翃并没有理他, 只是略停下来喘了一会儿, 才缓缓地下台阶去了。
郑谷回头目送她离开, 突然想起里头的正嘉,他忙打点精神,奔入内殿。
皇帝躺在素日打坐的莲花床上,一动不动。
郑谷屏住呼吸上前,却见皇帝衣衫散乱,雪白的床褥上, 有两处醒目的鲜血。
郑谷吓得魂都飞了, 忙扑上去扶着他:“主子?!”
正嘉缓缓地睁开双眼,然后他说道:“没什么, 不用害怕。”
郑谷忍不住流下泪来:“主子, 这到底是……是怎么了……”
正嘉的唇角还有些血渍,他却并不在乎:“没什么, 有话就说,说开了, 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然就好了。和玉走了?”
郑谷“嗯”了声, 忍着泪说:“主子,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正嘉却道:“不用忙,朕有些累了,多生几个炭盆,朕要先好生地歇一会儿。”
郑谷一愣,忙答应了,慢慢扶着正嘉躺倒。
皇帝躺在床上,慢慢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前所未有的,他觉着冷。
***
太后的幻症在入冬之后越发明显了,颜首辅请命入宫探望,太后竟连他都不认得,几乎失手伤了颜幽。
终于,在冬日第一场雪来临之时,太后挣扎着咽了气。
太后临终之时,仍是西华陪在身边儿。
西华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容颜大变的老太太,她在临死之前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许是回光返照,太后的眼前也是一片清明。
她看着面前的西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琮儿。真的是你。”
太后笑道:“哀家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呢,你果然没事儿。”
西华任凭她摩挲着自己的脸:“太后。我一直都在。”
颜太后笑道:“太好了,我的琮儿没事,苍天有眼。”她叹了两声,突然道:“皇帝呢?”
西华说道:“父皇在养心殿内见辅臣们,稍后就会来探望您。”
颜太后道:“这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待你父皇,讨他的欢心,别把皇位拱手让给了庄妃的康王,要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知道吗?”
西华道:“孙儿知道。”
颜太后凝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又一笑:“算了,其他的事,哀家也不惦记了。横竖只要琮儿安安稳稳的就行。”
西华垂眸,太后道:“琮儿,你一定要比你父皇还强,可要记得哀家的话?”
西华道:“是。”
太后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叫哀家什么吗?”
西华顿了顿:“皇祖母。”
太后握着他的手,舒心地笑道:“你这小鬼精灵,哀家就知道,你从来都没忘记过。你呀,表面上看着冷冷的,实际上心里也还是有哀家这个皇祖母的,哀家没有白疼你。”
西华微震,竟不知如何应对。
但是太后也没有再说什么,西华抬头看向太后,却见她保持着笑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西华顿了顿,反手在她的脉上一搭,然后喉头一动,松了手。
腊月初,太后薨逝。
飞雪连天里,西华身为皇太子抱瓦领路。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灵台也格外清明,会懂一些之前不明白的事,太后也是如此。
正如太后所说,西华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
就如正嘉那次在永福宫里无意中看见他拿着那云头如意的时候,正嘉也即刻明白了这孩子的心事一样。
每个人都想着黄泉福贵,但是对萧西华而言,那些都不是他所求的。
就像是现在走上这条路,他只为了一个人。
他本来无怨无悔地跟在那个人身边,只要这样就很满足了,直到发现她所要的,自己根本给不了。
太后的丧事过后,整座皇城都好像随之沉寂晦暗了许多。
据说因为太后之丧,皇帝惊痛过度,哀伤之下,身体也不太好了,太医院每天出入养心殿精心伺候。
皇帝已经开始着手让太子参与内阁的政事中来。
如今内阁的首辅大人,已经换了夏苗夏太师,原先的颜幽,在太后病重之时,就已经上书告老请辞。
皇帝还是念旧的,又因颜幽年事已高,便准了,只是颜璋却仍是给判了流刑。
颜家总算倒了。
但是站在夏太师身侧的虞太舒,望着这位志得意满的新首辅大人,心中却掠过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
因为下雪地滑,瑜妃娘娘之前不慎摔了一跤,如今还在宫内静养。
瑜妃一怒之下,斥责宫人惫懒,不够尽心,便命勤加清理,不许让地上有积雪。
偏这几天雪下个不停,宫婢们才扫了一层,地上立刻又白茫茫一片,简直无休无止。
两名内侍随着西华从宫道上网甘泉宫而行,拿着扫帚的太监们忙跪倒在地拜见太子。
西华往前看看,回头又瞧了一眼,他所经过之处,地上已经又落满了。
打量了会儿,西华说道:“不用忙,都先回去,等雪下完了再清理不迟。”
随行的内侍忙道:“太子殿□□恤,命等雪停了再打扫。”
这些负责清扫雪的太监们正苦不堪言,闻言个个感激,伏身磕头叩谢太子殿下恩典。
西华踩着雪,来至甘泉宫。
郑谷迎了出来,亲自给他脱去风帽,又将披风解下。
西华道:“父皇怎么样了?”
郑谷说道:“都是之前因为太后的事……皇上悲痛过度,近来仔细调养,太医说恢复的很好。”
郑谷低低说罢,瞧一眼毫无声息的内殿,又轻声叮嘱:“殿下过会儿回话,最好多顺着皇上的意思,皇上这会儿可再禁不起惊恼感伤了。”
西华垂眸:“多谢郑公公,我明白了。”他迈步往内而行。
郑谷抱着西华的披风,立在原地望着这位太子殿下的背影。
自打换了装束,又册立了太子后,这原本的青年道者,越发像是一位合格的储君了,浑身的气质,言行举止,竟处处跟正嘉极为神似。
果然不愧是父子。
只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
西华到了内殿,却见皇帝身着一袭玄色绣金龙的袍子,坐在龙椅之上。
西华上前行礼,皇帝抬眸看他:“外头的雪还下吗?”
“是,下的很急。”
皇帝“嗯”了声:“瑞雪兆丰年,下,对百姓们有好处。”
西华垂手而立:“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朕没有毛病,不用听太医院的人胡说。”皇帝的手肘压在龙椅扶手上,微微垂着头。
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蹲在高山之巅上的鹰,虽没有振翼,也没有任何动作,实际上世间所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目。
西华道:“听说您最近已经不服金丹了?”
正嘉没有回答,只仍是一副沉吟的样子。
片刻才说道:“金丹吗,说起来,朕又想起一件事,那次你送去东厂给江恒的药,是和玉亲手制的?”
西华道:“是。”
正嘉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做一颗毒/药?”
西华道:“听说之前是给一个什么人的。大概是没有用上。”
正嘉道:“你不知道是谁?”
西华摇了摇头。
正嘉唇角一勾:“你陪着她那么久,却到底是不了解她。”
西华皱眉,却没有做声。
正嘉道:“你不服?那我问你,你相信那药丸是真的会置人于死地的?”
西华不明白他何故纠缠此事:“那是至毒的蜃毒丸,我是亲眼看过的。不会有假。”
正嘉笑道:“你呀,到底是太单纯了。好好的,她怎么会让你去给江恒送一颗毒/药呢。”
西华脸色微变:“您说什么?不,那不可能,我亲眼看过的。”
正嘉长长叹了声:“你既没有她的心思,也没有她的医术,唉,不提也罢。”
西华上前一步:“您到底想说什么?”
“朕想说的是,”正嘉扬首,声音淡淡的,“你以为死透了的那个人,没有死。你白跟了她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她是个最心软的人。”
西华道:“她正是不想让江指挥使在东厂受苦,才要一颗丸药送他归西的。”
正嘉笑笑,轻描淡写:“那如果她骗了你呢?”
西华垂头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有些不易察觉地发抖。
正嘉道:“其实又何必剧毒,太在意一个人,太喜欢一个人,都是毒。”
他想了会儿:“江恒那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都过不了这一关,你也是。朕问你,你是不是早就记起自己的身世了。”
过了半天,西华才回答道:“是,我一直都记得。”
“那为什么不早点跟太后说明。你不想认祖归宗吗?”
“我不想。”
“那你想怎么样?”
“我……”西华的目光恍惚,“我只想跟着她。”
这个答案,没有让正嘉更惊讶。
他只是淡淡地继续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望着西华垂首的模样,正嘉道:“那天在养心殿你是故意的,你故意闯进来,故意闹事,让太后越发留意到你。对吗?”
“对。”西华没有否认,“您想知道原因吗?因为……”
西华的眼前,出现那日在放鹿宫,陶玄玉所说的话。
西华道:“因为陶真人说——小师姑有想做的事情,而这世间只有皇帝,才能够助她完成她心中所愿,所以我想……我也可以。”
正嘉胸口一阵阵涌动,他笑了起来:“是吗,陶天师也早就知道了,她的所图。”
西华不言语。
正嘉垂眸望着西华,沉声:“只可惜,你不能。”
“我能!”像是被正嘉的话刺痛了般,西华猛然抬头对上正嘉的眼神:“我能的,父皇。”
正嘉淡淡地:“是吗。”
“你能给她的一切,我也都能。”西华咬牙,可慢慢的,他激动的神情有所变化,变得坚定:“只要是小师姑想要的,我什么都会给她。”
“太后的命也是吗?”正嘉突然道。
西华浑身巨震,脸色微白。
殿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两个人彼此相对,都没有出声。
顷刻,正嘉咳嗽了两声,他喘气的声音,在寂静的内殿中显得如此清晰。
“不过,你还是个孝顺的孩子,”正嘉吁了口气,“至少,你让太后欣慰而去。”
西华的眼睛泛红,双唇紧闭。
正嘉却又说道:“但是就凭你方才那一番话,你就不是一个明君。”
“我从不知道什么叫明君,”西华的声音很轻:“小师姑想要的,才是我想要的。”
正嘉仰头,试图控制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这话成何体统。”
西华笑笑:“是不成体统,但是对我来说最快活的日子,是在山上追随小师姑的日子,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是我在她身边,如今小师姑既然要留在宫内,我也一定要守在她的身边。”
“不要一口一个小师姑,她根本不是你的小师姑!”正嘉忍不住低低地咆哮。
“她是,”西华垂着眼皮回答,“她当然是,父皇也曾跟我说过,她是我的小师姑。”
“她不是,”皇帝长吸了口气,听见自己牙齿磨着的声响:“她是朕的端妃!纯愍皇后!薛翃!她不是高如雪,也不是和玉!”
出乎意料,西华并没有震惊,也没有失望,仍是脸色平静。
正嘉眯起双眼:“你知道了?”
西华道:“父皇,您心中一向追求的是什么?是国泰民安,是一代明君?还是飞升成仙?”
正嘉胧忪,目光闪烁。
西华道:“也许这些,都是您想追求的,但是我的追求不一样,我的追求是她,只是她,不管她是薛翃,端妃,纯愍皇后,还是高如雪,和玉,她就是她。”
这话听来十分没有道理,但是,却又仿佛有极大的道理。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皇帝的耳畔,突然又响起这些铭记于他心底的话。
正嘉握紧了手掌,眼神有些缭乱:“原来,是这样吗……”
西华道:“以父皇你的心,来忖度我的心,你所渴求的那些,也是我所渴求的,父皇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
正嘉笑:“逆子,逆子。”
西华道:“对太后来说,父皇你孝顺了一生,但是在最后,您没有按照太后的意愿除掉小师姑,没有护着颜家,所以对太后来说,父皇也是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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