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从小照顾家里父兄两个男人,唐尧身为主帅,受伤的机率还比较小一点,其兄唐珏从小就被唐大帅丢进军营里磨炼,三天两头带伤回家,让她一个前世极少进医院的人都练成了护理熟手,三两下就帮唐大帅肩背上的伤口换好了药,又重新包扎。
唐尧穿好外袍,注视着正利落收拾沾满了血的细布的女儿,不由冒出一句话:“早知道爹就派人送你回并州。”
并州是唐氏祖籍,唐瑛六七岁上跟着父兄回去祭祖,见识过族里几位堂姐妹们规行步矩,谨小慎微的模样,隔房守寡的婶娘又极为严厉,对她爬树上墙的行为极为不喜,曾当面直斥她毫无女儿家的样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留下来学做淑女的。
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唐尧居然旧事重提,焉知不是白城战事危机,连他自己心中也没底。
“若是女儿去了并州,谁来照顾爹爹跟兄长?”唐瑛露出个乖巧贴心的笑容,宽慰老父亲。
唐尧摸下了她的发顶,满面惭色:“……总之是父亲对不住你们母女。”妻子难产而亡,女儿自小跟在他身边,边关朔风凛冽,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还要留在他身边饱受战争之苦,担惊受怕。
“爹爹不必多想,咱们一家人,无论生死,总在一块儿。”她轻柔说出这句话,倒好似在说一家人要出门郊游踏青一般,可唐尧却从她坚定的眼神里领会到了她的话中之意——她愿与父兄共进退。
他一时百感交集,还未开口,便有人直闯了进来,笑嘻嘻道:“都多大的人了,还缠着父亲撒娇。”正是长子唐珏。
“要你管!”唐瑛扮个鬼脸,又过去扯着兄长坐下:“让我看看伤口。”
父子俩前几日先后在守城之时受了伤,但谁也闲不下来,依旧是连轴转,唐瑛只能每日尽心照料父兄伤势。
守城之战激烈,唐尧身边的亲卫也有大半上了城墙御敌,唐瑛原本兼职亲卫,为了方便就近照顾亲爹,现在却一个顶仨,不但要替唐尧跑腿,到处传令,连军情粮草武器统计上报,都由她整理,故而她比俞安更为了解战事的严重。
唐家世代驻守北疆一线,除了白城还有大小重镇六七座,原本都属唐家军所辖,守军足有十来万,等于北境防线之上的重兵都握在唐尧手中。
但自去年秋天开始,京中调令一道道下来,先是除白城之外的唐家军先后被以换防的名义调离北境,委派中路军前来驻守,其次便是军饷粮草兵械被无故拖延克扣,唐尧数道奏折接连上报此事,却都不见回音。
名震北疆的唐尧渐有被朝廷架空之感,但他久在边疆,多年未曾涉足朝事,只能寄希望于皇帝陛下对世代忠良的唐家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信任。
此次白城被困之初,不是没有派人出城求援,但如今已一月有余,却迟迟不见援军而至,凡此种种,无不令唐尧心头暗惊,却不能露出端倪,以免动摇军心。
唐珏此来,却是自请出城夜袭。
白城被困日久,经唐尧与几名大将商议,欲再遣一队人马突围,向最近的驻军救援,但救援的人马须得派数队儿郎掩护。
消息传开之后,军中不少儿郎自请出城一战,连唐珏也在其列。
谁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犹如羊如虎口,有去无还,唐尧止此一子,望着儿子坚毅的面容,心头万般不舍,却还是拍拍他的肩,叮嘱道:“万事小心!”
唐瑛默默送他到门口,鼻端泛酸,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唯有一句:“大哥——”
英武的青年回头,像以往每一次奔赴战场之时,笑着说:“乖乖在家,等大哥得胜归来,带你去打猎。”
那是唐瑛此生最后一次与唐珏面对面说话,他面上漾着浅浅笑意,仿佛只是出门游玩一趟,很快就会归家。
当晚,她跟随父亲站在城头送出征的将士,永远记得唐珏腰身挺的笔直,骑在马上率先冲出城门,一往无前的模样。
他没有回头,带着一队人马直杀进敌营,像一把尖刀撕开了重重夜幕,撕开了困守着白城的北夷连绵营帐……
天快亮的时候,北夷营帐终于恢复了平静有序,开始打扫战场,分拣两军战亡的尸体。
唐尧在城头站了大半夜,再挪动之时,双腿僵硬沉重犹如灌满了铅石,整个人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很快有人伸出双手,扶住了他。
唐尧低头,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出粗砺的拇指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别哭!”
“我没有哭。”唐瑛反手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自己竟然满手的水渍。
她陪着唐尧站到天亮,心中那一点微茫的希望随着北夷大营里的厮杀而渐渐湮灭,许多年的光阴在眼前呼啸而过。
她记事很早,约摸是腔子里装着一颗成年人的灵魂,连视线不清,只能听到小小孩童悄悄守在她身边,哭着叫妹妹都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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