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虫蛇蚁无数。
他的长清,是天际间最骄傲的云鹰,是山林中最美的晨雾,是峭壁上最倔强的孤松。是他的宝贝,是他小心翼翼,立誓要永远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那样的人,难道就这样被一卷草席,草草埋在此处?怎么忍心?如何甘心!
“找不到?”赫连戎川目光幽幽地看向眼前起伏的坟丘:
“那就挖开找,一个一个挖,一个一个找!”
这从齿缝里蹦出来的话,让盗墓贼傻了眼。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赫连戎川:
“大人您不是开玩笑?这儿起码有一百多座坟,都挖开?且不说这费劲儿功夫,那可是要损阴——”
盗墓贼话没说完,抬头对上赫连戎川的眼睛,突然就把溜到嘴边的“损阴德折寿”几个字硬吞了回去。
“不是他,就把坟原样填回去便是。若有怨鬼索命,你就让他来找我。”
赫连戎川转身冷冷丢下一句,再不多言。只走到最近的坟头前,俯身以刀作铲,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土丘一下一下挖了下去。
盗墓贼目瞪口呆,他是万没想到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竟然如此死心眼。在他看来,虽然那棺材里的人面容极好看,听说还是个年少有为的大将军,身份尊贵无双,可人死都死了,埋在哪里不是埋?到最后都是要烂在土里的,何必瞎折腾?
当他这些话只敢在心里嘀咕,生怕多说一个字就被赫连戎川一刀捅了。逃也逃不了,他默默叹了一口气,只好在一旁跟着挖墓。
静默的雪地坟场中,一时之间只听见遥遥的野狗犬吠,和挖掘坟土的声音。两人挖一座,填一座,一个沉默不语,一个不敢说话,就这样埋头苦干了整整一夜。坟土冻得很硬,挖起来并不快,而每当挖平了堆在最上面的土,赫连戎川就丢下工具,改用十指一点一点往下刨土,生怕伤了土下那卷着草席的尸身。很快,他的手就一片鲜血淋漓。
冬日的晨光从远处稀稀落落的树枝间投射进来,一夜过去,盗墓贼满头的汗都冻结成了冰碴子,他喘着粗气躺倒在松软的雪地里,再也挖不动了。
亲娘啊!盗墓贼哀叹一声,只觉得自己这一晚上挖的墓,比他前面十几年挖的墓加起来还要多。他再也不想干这营生了!
盗墓贼感叹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不远处那个如中魔般挖了一晚上墓的男人突然没了动静。
难道——?
盗墓贼猛地一骨碌翻身起来,只见赫连戎川正直直跪在一处掘开的坟坑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土坑中被一卷草席裹住的身影,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盗墓贼往那草席一瞟,心中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没有劳累波折一晚后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和惭愧之情。
“大人——?”
赫连戎川恍若未闻,半晌,才突然扯动嘴角,绽放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声音嘶哑:“是他,对不对?”
盗墓贼不敢说是,又不敢说不是,犹豫之间,赫连戎川已将鲜血淋漓,满是泥土,又冻得红紫的双手插、入一旁干净的雪地里,仿佛不知寒痛般用雪将手仔细搓洗干净,然后跳进土坑,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那被草席掩住的身影,目光温柔而深情。
“长清,这儿太冷了,我带你回家。”
果然得不到任何回应。赫连戎川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手指的战栗,轻轻揭开了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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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梦还清 四
草席下露出一张极其俊美, 结满了冰霜的面庞, 那正是无数次出现在赫连戎川梦境中的脸。在柔和的冬日晨光映照下,晏长清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圈扇形的阴影, 似乎还在随着晨风微微地颤。
可是他的脸庞却是那样苍白而冰冷,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额头和耳畔,竟没有一丝一毫融化的迹象。脖颈处还裹缠着几层洁白的绢纱,遮掩的正是那道致命的伤口。
赫连戎川有些无措地再次擦了擦手, 俯下身,像是对待一尊薄胎易碎的瓷娃娃般, 极小心地将晏长清抱在了怀中。
“宁城的事不是你的错。你快醒过来,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沉默的坟场, 唯有北风呼啸, 却得不到半点人声的回应。赫连戎川咬着自己的拳头,努力克制着,可是大颗大颗的泪水还是一滴一滴落在晏长清冰冷的脸颊上,顷刻间就凝结成冰。
他的身体是这样冰冷,是在这地底下受了多久的苦呢?
赫连戎川脑海中忽地一亮,他抬起头, 一眼不眨魔怔地看了晏长清半晌, 突然向一旁的盗墓贼道:
“从下葬到现在, 一共几日?”
盗墓贼正在一旁摇头叹息, 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几日?”
“我问你他从入殓下葬到如今, 一共过了几日!”
“十,十一二日?”盗墓贼一脸莫名其妙,慌乱道:“上月底葬在这里的,葬下没两天这燕国就乱了。”
“十一二日……”
赫连戎川轻抚晏长清面庞的手指突然一顿,原本哀伤灰败的眼眸里乍现出一抹奇异的光:
“你见过地底下埋了十几天的人,像他这样吗?”
盗墓贼一愣,大着胆子瞅了几眼赫连戎川怀中的身影,突然明白他话中所指了。
他挖坟见过不少死人了,但是像眼前这位这样,在棺材和土里闷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全身僵硬并现出腐败迹象的,他还真没见过。若不是胸口没有呼吸的起伏,乍一看,这位还真像一个熟睡的冰雕玉砌的美人。
不过为何如此,这位盗墓贼心里一琢磨就猜出了大概。他曾听盗墓这一行的老祖宗说过,世上有一种化腐丹,死人含在嘴里,能几千年不朽不烂不,不管死了多久,模样都跟睡着了一样。不过这种化腐丹极其难得而珍贵,一般的王孙贵族根本用不起,只有天子墓葬才偶尔得见。
盗墓贼想到着,不禁啧啧感叹。眼前的这位晏将军,他十几天前曾亲眼目睹其下葬,那阵仗,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当朝皇帝悲痛欲绝亲自为其入殓扶棺,神志似乎都不清楚了。这样受天子重视的人物,含了一颗化腐丹也就不稀奇了。
“怎么不说话!”赫连戎川的语气慌乱而急迫,像是急等着一个肯定的回答:“你看他像不像睡着了?像不像还没死!!”
“这……”盗墓贼看着赫连戎川的神色,心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能说实话,省得这人悲痛欲绝,疯起来把自己砍了。于是他眼珠子一转,故作惊喜地拜了拜:“像!真像!这位大人面貌不凡,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像。没准喝几副吊命的汤药,真能转圜过来!”
赫连戎川闻言,眼中的光忽地变得更亮。他低下头,温柔地摩挲着晏长清的面庞。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指尖的血口子上,他嘴角却带着笑:
“没错,你一定没死,你一定在等着我救你,是不是?我定不会让你失望。”说完,他吹了一声哨子,不远处的黑骏马应声奔来。赫连戎川小心翼翼地将晏长清背在身后,又用腰间软带固定稳当,一扬鞭子,马儿便驮着这二人,四蹄一扬,飞也似地奔向那东方日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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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东云。
京城郊外的精致别苑里正忙得人仰马翻,从后厨到门口回廊下一溜支起了数十个临时的小炉子,东云国内所能找到的各种最珍贵的药材,皆如不要钱般尽数倒入每个炉子上的紫砂药煲里,呼哧呼哧熬煮着。带着药香的袅袅白烟弥漫在整个后院,仆人们个个满头大汗,脚不沾地地端着汤药针艾等物不断进出这浓郁的白烟之间。
从昨天赫连戎川抱着那毫无生气的男人回来至今,他们已经忙了整整一天一夜。
“都给我滚!!!”
愤怒的咆哮声伴随着瓷器爆裂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在后院。咆哮一次比一次嘶哑,一次比一次绝望。等在门口的一溜儿太医院的医官们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奈的摸着胡子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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