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主……”
“我去同她说。”
夜琅将掌心的杯盏托起,浅呷了一口茶水,便举步往寝屋走去。
推开门,他脸上温润沉和的一重面具在发现屋内空空如也时如被撕裂,笑容僵在脸上,他往床榻处走了过去,掀开被褥,无人。
这时两名部下也走了进门,夜琅忽然回头,沉声喝道:“公主人呢!”
“谁私放了公主!”
“公子!”部下忽然目眦欲裂,惊恐万分。
顺着他们手指的放下看去,桌下冒出了一只手,里头传来奄奄一息尚存的李氏微弱的声音,部下忙蹲下身将李氏从中拉出来,李氏身上只随意盖着一件公主的外袍,他们不敢再动。
夜琅盯着瘫倒在地的李氏出神惊怔了少顷,忽然想到方才外间那个阴阳怪气老不老少不少的女声。
他目眦欲裂,咬牙疾步去收拾马匹,到马厩去牵了马,一跃上了马背。
太子游猎暂时借住的屋舍,嬴妲来过,规模极小,但五脏俱全,嬴妲找到马厩再容易不过。
她将李氏打晕藏在桌下,换上李氏衣裳,端上茶盘佝偻着腰低垂着脸掩人耳目出门,过东屋时听到他们谈论萧弋舟,她假借送茶名义,进去等候。
夜琅再心细如发,也想不到她就在屋内。
原野上冷冻的疾风刮得她双颊犹如刀刺般剧痛,冬至之后,天地肃杀,飞鸟绝迹,面朝西北的绵延不绝的山脉,此时峰顶都已染白。
她忽然想起那年,他来平昌城,帮大皇兄在演武场带兵,她乔装出门,只为看他一眼,接近他,拉着他的手臂,撒娇让他教自己骑马。
他面对姑娘时很内敛,耳朵尖都冒着红,俩人同骑一匹马,明明怕她摔下去,担心得顾此失彼,却还不敢与她肌肤相碰,她想让他碰,故意将身体歪斜过去,他结巴地喊道“公主小心”,就一手稳稳地将她托住。
他不爱说话,嬴妲想让他说话。
他也不爱碰人,嬴妲想让他牵自己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插科打诨胡闹的日子,其实她的马术已经学得很好。
嬴妲策马西行。
但这匹老马实在过于温吞,无论嬴妲怎么抽打,它都跑不快,突然,原本远远领先一截的嬴妲被身后传来的夜琅的呼声惊怔,她奋力打马前行,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还是被夜琅追到,他马术精湛,比起大皇兄也不遑多让,竟能伸手一拽,将嬴妲扯上自己马背。
夜琅这匹是千里名驹,马中悍匪,他策马而来,也远远将身后部下落了一大截,嬴妲被他双臂箍着手抬不上来,气馁之中怒火中烧,夜琅也恼,温和地笑着,“表妹跟萧弋舟学的脾气?”
“不准你提他名字!”
嬴妲手肘撞他胸窝,夜琅纹丝不动,但也吃痛,又沉声喝道:“胡闹够了没有!”
“没有!”嬴妲冷笑道,“枉我以为,表兄仁义,不忘故国,虽然手法不可取,但却是有大忠大义的君子!没想到你认贼作父,投到林平伯麾下!你——你无耻之尤!”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你做我表兄!”
夜琅被戳中痛脚,温润如玉的面具被撕扯得零离破碎,忽然桀桀怪笑道:“呵,就算你知道也晚了,林平伯爱极人妇,我若将你献给他,哪怕是要一座城池,他亦送我!”
“你做梦。”她咬牙道。
嬴妲脾气拧得厉害,夜琅一时也奈何她不得,她在马背上挣扎推他,夜琅欲掉转马头回去也有心无力,僵持之下,嬴妲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一丝丝流逝。
“你从头到尾都利用我,你没想过,若是我以为那包白色药粉不过是蒙汗药,为了取信萧弋舟自己吞服呢?你就根本不怕我死。既然如此……”
“我备了解药!”疾风扑面,夜琅的声音骤然放大。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丹红色药瓶。
嬴妲劈手夺下,夜琅又冷冷道:“没用的!且不说萧弋舟早已被炸死驿馆,即便没死,这解药也要一日内服下,方能生效。”
嬴妲抬起右腿,手脚迅疾地取出金刀,她在夜琅身前,这一刀出手必须反肘,且不说能不能刺中,即便能,也刺不中要害,于习武之人而言,这不过是皮外挠痒,嬴妲在取刀之前已冥想无数遍,最终还是决意,一刀扎在马脖子上。
这匹马性烈,连夜琅都未曾将它完全驯化,被嬴妲捅了这么一刀,登时仰起前蹄长嘶,本能地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嬴妲劈手夺下缰绳,抽出金刀直捅夜琅胸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夜琅甚至还没从马儿受惊之中缓过神来,迎面撞上嬴妲那一刀,那一刀取不了人性命,但夜琅自幼习武,交手之中趋利避害是本能,身体快于意志地松了马缰身体后仰,便被烈马甩落了下去。
嬴妲攥着缰绳,紧抱马脖,发狂的马匹北去,飒沓不归。
如流星一般消失于原野之上。
夜琅仓促爬起身回头要找嬴妲原来那匹老马,可它被千里马甩出老远,已不复得见,倒是两名属下飞骑赶来,“公子,再往北追,恐怕要到淮阳了。”
“淮阳兵乱,已被乱军占据,形势对咱们不利。”
夜琅沉着脸色,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一人一马过于显眼,何况这匹马也受了伤,嬴妲见身后早已没影,便下马来,拍了拍马臀让它自己走了,她从官道上撞见一人,他戴只斗笠,压着帽檐,牛拉板车,他驾着牛慢吞吞走着。
板车上铺着一层浓密的牛草,几袋沙包,嬴妲咬咬唇走过去,问老人家能不能载她一程,她愿意付钱。
斗笠微微上扬,露出一张脸,仙风道骨,眼尾微微上翘,蓝袍广袖,须发飘逸,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嬴妲一怔,只见那人将她从上而下打量几眼,忽笑道:“上来。”
嬴妲愈发惊疑,警惕地上了牛车。
金刀还握在手里,她小心地贴着手臂藏在袖中。
“姑娘,你要去哪?”中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悠闲自得,仿佛只是放牛于山间,晨起晚归。
“淮阳。”
那人啧啧道:“好端端姑娘,去什么淮阳,兵荒马乱,忙着呢。你小小姑娘,年轻美貌,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嬴妲咬唇,“先生有何高见?”
“这个,依我之见,不如去……西绥好了。”蓝袍人的声音醇厚中正,隐隐又有股玩味和戏谑,他忽然回头来,冲嬴妲笑着露出了八颗雪白牙齿。
嬴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说淮阳,到了淮阳她安全了,想着从牛车上下来换人再载她一程,没想到遇上第一人便被识破,她的警惕心又重了几分。
蓝袍人又笑嘻嘻凑近过来,脸几乎要贴着嬴妲的颈边肌肤了,嬴妲羞恼地后仰,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不正经的采花贼,未曾想他却又规规矩矩退回去了。
他微笑地摸了摸嘴角上一撇风流别致的小胡子,下了论断:“你身上有萧弋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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