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官道上缓慢行驶,近淮阳大道上,遇上官海潮的直系亲信来拿人,他们要捉拿的是狡兔三窟的夜琅,官海潮心细,让人一路搜到北境来了,幸而此处百姓众多,苏先生让嬴妲窝在牛草里,混在人中躲过一劫。
苏先生包袱里好东西好玩意多得是,掏出一块假肉皮来,嬴妲敷在脸上,犹如脸皮肌肤被烧坏了,无寸土完好,丑陋惊人,苏先生看了大笑。
苏先生年近不惑,不是他们目标,搜寻完了便走了,他坐于牛车上,托着腮,指腹扣着脸,左手捋上衣袖让嬴妲扎针,小姑娘看着目呆手笨,在杏林一道上竟罕见地极有天赋,才教了一个时辰而已,各个穴位记得一丝不差,几下针扎得人通体舒泰,他便绵长地叹了口气,“苍天怜见,我到这年纪总算遇着一个传人。”
嬴妲听到师父夸赞,稍稍安心,只是有苏先生引导才敢下针,若无师父从旁指引,也恐怕庸医误人。
撤针之后,苏先生从包袱里找出几本书,“一套是《灵枢》《素问》,一套是《伤寒杂病论》,后者失传已久,但不幸落我手里了,你若有本事,将来天下大定,将它专研透彻发扬光大,便是大功德一件了,另一本是我苏家真传,里头有我多年行医问诊所记批注,罕见的疑难杂症,里头或有记载,你要尽心研学。”
“最后一本,”嬴妲将苏先生郑重交托与她的珍贵典籍都收着了,苏先生又肃然掏出一本医经,按在她掌中,嬴妲凝目一看,竟写着三字“采阳经”,倏地脸色彤红,讷讷抬起了头,羞窘地要退回去,苏先生微笑捋须,“这本与《玉房指要》为一套,适女子修行。阴阳调和之事,不能专由男子欺负女子,此乃悖论。你只要学得三分功夫,便能收拾得了他了。”
“我……”
嬴妲说不出话来。
医者不忌口,苏先生说起这话来全然是讨教真理、辩论伦常的贤者姿态,顺带着在蓝皮封书上食指一点,“入城后,我找几个人过来给你试试。”
嬴妲猛然一惊,手里的书全抖落了,严词朗声:“不行!”
苏先生纳闷,但却像是嬴妲肚里蛔虫,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是要你试采阳补阴之术,我是说找几个有头风病、目障之症的过来与你试试。”
嬴妲闹了笑话,愕然听完,窘迫得恨不得撕条地缝钻入,再也不出来。
“我还……恐怕不行的。”
苏先生道:“有我在,出不了人命。若对他们都不敢轻易一试,罹患伤痛的是所爱之人,你怎么办?”
嬴妲低头脸颊臊红地将珍贵典籍一本一本拾起来摞好,安放在苏先生给她的布袋里,可斜挂于肩上,闻言微微地将脑袋下点了数下,“我……试试。”
淮阳位于平昌以西,西绥兀勒城以南,百年之前仍是不毛之地,卞宣帝励精图治,着郡县之吏亲身入乡开垦荒田,建屋筑府,又有几代名臣治下,遂有今日,繁华不逊都城,丝绸富盛。
苏先生在进城伊始,便有人得信向将军府禀告,不必找客栈下榻,到城东大街时,便有人相迎,来者是个年轻俊俏的少年郎,一身玄色甲胄于身,眉目清秀,鼻唇线条刚柔并济,两颧偏瘦,身材细长如玉树,他彬彬有礼诚邀苏先生过府,苏先生婉拒,但拗不过他再三相邀,便只得带着嬴妲一同前往。
道明来意,少年将军沉吟片刻,道:“子郢蒙受先生大恩,如今正该以德报德,只是,不久前咱们弟兄与西绥兵起了冲突,明面上恐无法调兵护送这位姑娘入兀勒城。”
苏先生并不愿强求,少年皱眉,似为着什么而焦躁不安,“但,我能差人秘密相送,先生不必与我打什么哑谜了,这姑娘是萧弋舟什么人?”
“这——”苏先生一时倒也说不上来,扭头望向嬴妲。
嬴妲的脸颊垂得低低的,“我,是他的奴隶。”
子郢抿唇,“苏先生肯为区区女奴,问我求援?”
他话里之意是不信。
苏先生道:“这是我徒儿,我传了她针灸之术,正要遣她去为萧侯治病。”
子郢又思量再三,这才点头,“好,虽然西绥与我不和,操干戈而待旦,但一码事归一码事,先生救命大恩,子郢此世没齿不忘,这就安排下去,明日便送这位姑娘去西绥。”
苏先生颔首,嬴妲也垂眸曼声道了谢意。
子郢府上正要几个头痛病人,当夜便被苏先生好说歹说拉来给嬴妲试着练手,苏先生一旁指点一二,开始还不甚熟练,下针有所偏差,到了后来竟对苏先生没教的也无师自通,她在这一道上的天赋造诣简直令苏先生要热泪盈眶了。
待送走病人,苏先生说明去意,表示不愿同嬴妲共去西绥,嬴妲惊怔之下挽留再三,苏先生却笑道:“你将我送你的经书多加研习,日后成就不弱于人。解毒良方,我夹在《素问》里,你能翻找出来。”
说到这,嬴妲忙将从夜琅手中抢夺来的红瓶取出,给苏先生看,苏先生嗅了一口,取了一颗嚼在嘴里吃了,眯了眯眼睛道:“那小子心肠好坏。糖丸而已。”
嬴妲不信,苏先生让她也尝了一口,果真是甜如蜜糖。至此她对夜琅终于彻底死了心了。
她曾经信任依赖的表兄,嘴里对她竟无一句实话。
翌日大早,子郢与苏先生送她到城郊,嬴妲劝说再三,苏先生也不肯与她同去,临去之时,子郢却单独约她借一步说话,俩人到了城门楼角下,子郢忽然搔了搔后脑勺的马尾:“萧弋舟身边,有四名美人?”
嬴妲愣着,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便点头。
“你替我向萧弋舟身边最亲近之人传一句话,我驻营于此,久候她来。”
嬴妲记住了,退后一步,对着子郢一揖到地,“多谢将军慷慨。”
子郢命人来将马牵给她,嬴妲随着一行十人乔装护送,继续北去。
萧侯的病断断续续养了两三月,一点风寒侵体而已,早该好了,偏不愿好,等着萧弋舟回来,他不回来,萧侯的病拖不得了,自己不药而愈了,愈发思念那不肖子,故让人传出病重的消息,岂料还不回来。
无奈之下,没法,萧侯命人准备讣告,萧嬴氏惊得花容失色,道侯爷不可诅咒自己,萧侯不听,一意孤行,讣告写得是天花乱坠,好容易才写完要发。
消息传来,说儿子死在平昌驿馆的火场里了。
老父亲听闻消息眼珠一瞪,登时又不好了。
虚弱地一觉睡醒,亲信来报,说世子未死,正在回兀勒途中,萧侯这一口气方才喘匀,亲信又道世子双目失明,中毒未除,父母的心刷地又提到了嗓子眼。
“何人对我儿下毒?”
亲信道:“是……公主。”
萧侯仰头后倒,幸得夫人搀得及时,他困在夫人怀里跺脚,气急败坏:“我说过那小公主信不得信不得,傲得很,心肠还歹毒!待这兔崽子回来,我、我非活剐了他不可!”
嬴夫人以绢帕拭泪,哭诉道:“还说什么!我儿性命都不定在了!那毒、有得医么!”
亲信回话:“回夫人,苏先生已在路上,他乃旷世名医,定有仙药,侯爷夫人暂勿忧心。”
俩人才稍稍舒坦些,嬴夫人扶夫君至榻上休养,“我这就派人去接苏先生,夫君稍安。”
萧侯忙挥手让他去。
嬴夫人要走,萧侯又一把抓住她胳膊,冷着脸道:“那公主落在谁手里了,一并查清楚了,我儿若有闪失,我让她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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