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怕地砖沾着水会滑,正拿麻布手脚伶俐地擦着,萧逸漫步而出,眸光幽邃,远眺遥山琼阁,表情甚是高深,沉默许久,才道:“准了,朕就在偏殿,他到了之后让他先来见朕。”
高显仁应下,吩咐了身边的小黄门。
打点好这里的一切,主仆二人去了偏殿。
云蘅身上穿着梁王府侍女的衣裳,正抱膝坐在偏殿的角落里。
她方才亲眼见了楚璇脆弱得跟张纸片子似的,也见了萧逸冷怒阴鸷的模样,心里怕极了,既怕楚璇出事,也怕自己会像楚玥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忐忑不安,殿门被推开了。
耀目的阳光泼洒进来,刺花了她的眼,她抬起手挡住,直到殿门被重新关上,才看清楚眼前人是萧逸。
她忙站起身,扑通跪倒,哀泣道:“陛下,我当真不知道璇儿胎像不稳啊,我只当已经五个月了,应该稳了啊。而且宫里传出的消息一直都是中宫安好,我这才……才……”
萧逸弯身坐下,冷瞥了她一眼,“这才什么?这才要来刺激刺激她,免得她太过安好?”
云蘅忙摇头,泪水像断绳的珠子,扑簌簌落下。
萧逸只觉心里憋闷。
云蘅跟楚玥不一样,她只是蠢,只是偏心,外加有些自私,却没有楚玥那等阴毒刻骨的坏。
但他真希望她也那么坏,这样他就有名目把她也处置了,把她送去崖州的律院跟楚玥母女团聚算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墨瞳里射出凌锐到直剐人心的光,“你知道璇儿是个什么情形吗?御医说了,她根本熬不到孩子足月生产,这孩子一定会早产,而且还会难产,因为她已呈气血两亏之状,根本没有力气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
云蘅颓然跌坐在地上。
“你知道她的身体是什么样吗?她刚入宫时才十四岁,进宫没两个月就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御医给她灌了汤药下去也不管用。朕吓坏了,派人去梁王府问,萧佶亲自来回的话,说她的身子骨就这样,每年都得折腾一场,好在经年累月的存下几张好用的方子,照方子抓药就成。”
“她足足烧了三天,每回朕把她抱进怀里,她都抓着朕的手喊娘。可醒了,却又绝口不提。她清醒着的时候从来不提娘,就好像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一样,可烧得糊涂时却又只喊娘……堂姐,这么些年了,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
云蘅目光空洞,脆弱无依地摇头,躲避着萧逸的视线,往角落里蜷,抽噎道:“可我也没办法啊。我和楚晏都不能违抗父亲,他选中了璇儿,那就是璇儿的命,我能怎么办?我每次看见她,我心里就难受,我只能躲着她,后来有了玥儿,我就把爱加倍给了玥儿,只有这样,心里才能稍稍安宁些。”
萧逸连连冷笑,“原来人不管是笨还是聪明,都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好过。”
他摇摇头,悲从心来,替楚璇不值,又为这宿命一般的纠葛而叹息。凝着云蘅看了许久,他道:“那你现在预备如何呢?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是坚持要见楚玥?”
云蘅仓惶地抬头望向萧逸,嗫嚅:“可……可玥儿是无辜的啊。”
萧逸面无表情道:“她要是无辜,朕会处置她吗?你真以为是她和璇儿姐妹两人闹别扭,璇儿嫉恨她,才把她弄走?楚玥失踪小半年,作为父亲的楚晏连过问都不问,你的宝贝儿子楚瑾闹腾了一阵如今也消停了,你当他们都是冷血无情的,只有你重情重义?”
“你为她奔走了这么久,什么法子都用了,朕就让你见见她。”
云蘅眼睛一亮,隔着朦胧泪雾,巴巴地看着萧逸。
萧逸低头盯着她,唇边勾起一抹疏冷的笑,“在去之前你得记住朕一句话,你不光只有这么个女儿,你还有夫君,有儿子,你还有个女儿是皇后,你们这一家将来该是尊贵显赫,享尽荣华,你的儿子该是前途无量的。”
说完这句话,他唤进了高显仁,让派人把云蘅秘密送去崖州律院。
云蘅谢了恩,犹豫道:“我能不能再去看看璇儿?”
萧逸已走到了殿门口,闻言顿住步子,头也不回,只漠然道:“你还是见过楚玥之后再来见璇儿。”
把云蘅送走,不过一炷香,萧佶就到了。
他在云阶前等着听宣,萧逸却迟迟未发话,只是站在偏殿的窗前,隔着一层茜纱牢牢地盯着他,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从未认识这个人,而今终于有了机会,要将他的模样看个仔细。
高显仁不明就里,进来催,却听萧逸幽幽道:“原来你长这样啊……”
这话显得没头没尾,听得高显仁一头雾水,他不知该如何,端着拂尘茫然看向皇帝陛下,却见陛下已转了身,到榻席落座,平声吩咐:“让他进来。”
萧佶挂念楚璇,听说她已无碍,自是长舒了口气,这道坎迈过去,他又担心云蘅,为她说了好些情,请萧逸看在宗亲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回儿。
萧逸只静静看着他,耐心听他把话说完,才幽缓一笑,道:“三堂兄想到哪里去了,朕把云蘅郡主留下,是想让她照顾璇儿。璇儿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念着她娘的,这个时候换谁来都不如自己的亲娘妥帖。”
萧佶心头掠过一道疑影,但来不及细究,忙道:“陛下说得是。”
萧逸前倾了身子,那黑中扬金的纁裳袍袖随着动作垂洒在地,显得既雍容又矜贵。他的声音若筝弦,悠扬而至,“有句话朕琢磨着还是得说。自璇儿封后那一日,她便与梁王府没什么瓜葛了。三堂兄是个聪明人,也是真心待她,朕也知道你对璇儿而言,是与梁王府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所以禁卫没拦着尊夫人,让她进了宫门,才惹出今天的乱子。”
萧佶知道这笔账总是要清算,心里毫无波澜,可面上却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目光闪烁充满愧念地躬身立着。
“其实还是朕没想周全,觉得璇儿太可怜,好容易有一门可走动的亲戚,别轻易断了。实则大错特错,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早晚都是要断的,不如就别纠缠了。你们是梁王府的人,这辈子也变不了,不如就到这里。”
萧佶眉宇微皱,觉出些不对劲儿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萧逸以为余氏是故意的,是受了梁王府的指派故意想让楚璇的孩子保不住?
他脑中闪过几道思绪,想过要解释,但最终打定了主意,只当没听出来。
他是梁王府里离权术最远的人,他是个温吞木讷的书生,他不应当有那么敏锐的心思和警觉。
因而,他唯唯诺诺地躬身应是,装出一副愧疚且心痛的模样,情绪低沉地退出了偏殿。
他一出殿门,萧逸又走到了窗前,盯着萧佶的背影看。
这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好的借口,提出让萧佶一家主动疏远楚璇。
后面的路很快就会风云变幻,山峦倾倒,他得等,等到楚璇把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之后,才能把真相告诉她。
两个月一晃而过,中间隔了个年关,宛州的局面一直僵持着,三路大军齐汇城外,各偏一隅安营扎寨,倒是谁都没有要先攻的意思。
长安城内有着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
只是江淮失踪了。
他在这个关头失踪,萧逸大为担忧,总觉得这愣小子做事没个分寸,定是不知又惹了哪方神仙给自己招来了祸事。
他让孙玄礼暗中寻找,却终是无果。
这事他连同旁的事一起瞒着怀孕的楚璇,只在心里干着急。
而楚璇被袁太后拉着勤加锻炼,又在膳食上做了改进,眼瞧着身体强壮了许多,孩子怀到七个月,虽然磕磕绊绊,但好歹还全须全眼地在她肚子里。
这一日她又被太后拉去了磬歌台,说是太乐署从西市请了些胥朝艺人,专会表演些杂耍技艺。
大周内乱,胥朝使臣早就告辞回国了,倒是听说随使臣而来的许多王宫内卫仰慕长安繁华,自愿留了下来,散落在坊间各处,靠本事谋生呢。
杂耍班的班主就说他们那里新收了个胥朝的内卫,十年的练家子,而且练的都是胥朝内宫不外传的武艺。
太后早看腻了旧把戏,正想来点新鲜,便把前头的戏都略了,直接让那胥朝内卫表演。
其实所谓胥朝内宫的武艺,看着与大周禁卫平时练得那一套大体没什么两样,都是规规整整,没什么花哨的。不过胥朝大概更看重下盘功夫,看上去更稳扎稳打,那一套招数很考验武功底子,确实,没有个十年八年练不出门道。
楚璇看过禁卫陪萧逸练武,所以能看懂一些,新奇地发现,这一套武功招数虽然看上去循规蹈矩,但其实练得很聪明,总而言之,就是用自己的长处去攻旁人的弱点。
与胥朝内卫对打的是一个江湖侠客,招数胜在灵敏飘逸,那胥朝内卫就专攻他下盘,擒腕摁住他,让他不能施展轻功,狠力攻袭下盘,趁他疲于应付,再攻其防卫弱点之处——大多是前胸,因若是打了别处,容易重伤,尊驾在前,出人命见血显然不合适。
楚璇看得出神,恍惚间倏然觉得这些招数很眼熟。
她凝神仔细观察,越看越觉得,自己定是在哪里见过,而且不是眼跟前,应当有些年岁,大概是在自己进宫之前。
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含着疑惑看完,班主得了厚赏上前谢恩,大约从宫人那里听说了楚璇的出身,颇为殷切道:“从前我们杂耍班里也有人会这一套胥朝功夫,在西市表演过一阵,云麾将军就很爱看,曾有一天把那人叫去,给他来来回回表演了十几遍,还让他停顿,放慢动作地表演,好像要从中辨认什么似的。”
楚璇心里一动,问:“萧雁迟?”
班主摇头,道:“是从前的云麾将军。”
仿佛有什么触动了楚璇心里深埋的一根弦,她没由来的心慌,颤声问:“萧鸢?”
班主恭顺地笑着点头,道:“小的可不敢直呼将军名讳。”
楚璇只觉天地旋转了一圈,残损破旧的归位,明明天依旧湛蓝无云,地面依旧平稳,可有什么在这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
她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了。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作者有话要说: 萧富贵明天就出生了,大家不要担心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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