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长安多雨。
明明是百卉争妍,蝶乱蜂喧的好时节,却终于浸在绵绵阴雨里,彤云密布,遮天蔽日,空中总有股湿冷之气,缭绕不散。
番将送来了新拟定好的作战方略,萧雁迟只做着样子潦草翻看了一遍,便将它扔到了一边。
凡是送到他这里的,父亲肯定早就不知道翻看过多少遍了,甚至连细微末节大约都仔细斟酌过了,他就算看,也看不出什么。
想起来也真是可笑,当初他新承云麾将军之位,也曾意得志满,立誓要做个事必躬亲、勤于政务的忠臣良将,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昔日的豪气壮志已差不多凉透了,现在回想起曾经的自己,甚至还会觉得可笑。
难怪从前璇儿总说他太天真,当时他还不服气,如今看来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卧房的门被推开又关上,侍女进来往香篆里撒了些苏合香粉,大约是看萧雁迟近来总是精神萎靡,想给他安神,让他好好睡一觉。
侍女走后,副将就来了。
他凑到萧雁迟榻前嘀嘀咕咕说了许久,萧雁迟听完默了默,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快步出了门。
萧雁迟要去看看江淮。
关押江淮的厢房在后院最不起眼的背阴处,本就只看了一扇窄窄的小窗,窗前还植了大片松柏,枝宽叶茂,蓊蓊郁郁,把窗遮了个严实,是真正的不见天日了。
按理说江淮身上有伤,不应当让他睡这么潮冷的地方,可没办法,萧雁迟虽把他救了下来,可日日担心他爹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这么号人,要来痛下杀手。
毕竟他是见过父亲杀人的,虽已有数月,可至今想起,仍觉脊背发凉。
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冷漠寒冽的好像自己杀的不是人,只是碾掉了一缕草芥。
江淮这小身子板,还不够他爹磨刀的。
所以,睡的地方隐蔽最重要,潮冷些就潮冷些,总比丢了性命强。
副将上前给他推开房门,果然有股发霉的潮气迎面扑来,萧雁迟不满地蹙了眉,道:“我不是说了,给他添几个炭盆,再放个香鼎,把这股味冲一冲。”
副将垂首而立,有些委屈地回道:“我是照办了,可江大人不要,他说那些香熏得他犯困,他不想睡觉,就这样冷着潮着挺好。”
萧雁迟一愣,随即明白了。
江淮如今身陷囹圄,觉得自己处境不妙,所以想时刻保持清醒,以便能在不测发生时及时做出应对。
这小子现在脑子倒是好使了。
进了屋,见江淮正趴在床边,把床幔垂下的穗子攥在手里,编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辫……
萧雁迟抵颌轻咳了一声,江淮懒洋洋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继续编他的小辫。
编好的小辫子鳞次排在床幔边缘,整整齐齐,瞧着很是悦目。
萧雁迟又咳了一声,道:“我打算把你放了。”
听到这句话,江淮终于把目光从小辫子上移开,抬起眼皮看向他。
“宛州已经开战了,爷爷败了,他……死了。”萧雁迟流露出几分伤慨,停下定了定心神,声音微低:“长安也没几天安宁日子了,我怕万一打起来父亲要用你祭旗……但我不能明着放你,因这王府里到处都是父亲的耳目,明着放你也跑不了,入夜后我让人悄悄把后角门打开,你就从那里跑。”
“你知道我们家后角门在哪儿?”
江淮安静听他说完,未置可否,只是问:“那你怎么办?”
萧雁迟喟然叹道:“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
江淮默了默,又道:“谋逆是死罪,要诛九族。”
萧雁迟淡掠了他一眼,“从我爷爷开始,这诛九族的罪就已经犯下了,到如今这个局面,你以为我能扭转得了吗?”
“那你也不能这么一副听天由命,听之任之的模样。”江淮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我问你,你是不是云麾将军?那十万宛洛守军是不是你的辖军?”
萧雁迟道:“我是云麾将军,可我只剩这么个名号了,十万大军的实际辖制权根本不在我的手里。”他迎上江淮诧异的脸,苦笑道:“你也没想到,我爹就是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往军中渗透的,从什么时候起,驻地来的军情要务越过我直接送到他那里,等他看妥了,才会象征性地往我这里递一递。”
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沉默里,萧雁迟语重心长道:“所以,趁我现在还有能力放你走,你就快走,逃命要紧,别操心这些事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淮将拳头握得‘咯吱’响,愤愤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萧雁迟抱着胳膊在榻前转悠了几圈,渐渐烦躁起来,他停下脚步,阴着张脸冷睨了江淮一眼,问:“那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话音落地,只见江淮高高地抬起了他那张俊秀的脸,甚是清高地看向萧雁迟,冷淡如烟,寡凉似水,视死如归地说:“走。”
亥时,夜微凉。
江淮鬼鬼祟祟地从梁王府的后角门出来,贴着墙垣缓慢移动,走到巷口探出身子扫了一眼街衢,夜间宵禁,杳无人烟,黑漆漆的一片,唯有淡白的月光落到街心,更添了几分静谧诡异。
他把脑袋缩回来,心想已是宵禁,好不容易逃出了王府,待会儿可不要被巡城军抓起来……
可偏偏怕什么就要来什么,他正思忖着该躲去哪里,忽觉身后刮过一阵凉风,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两下。
沐在凉涔夜风里的身体陡然僵住,他脑子登时一片空白,胆颤地转过身,见一个头戴蓑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人站在他身后。
他正要询问对方贵姓,那人先把蓑笠宽沿往上挑了半寸,谨慎地环顾过四周,冲他低声道:“快跟我走。”
江淮呆愣了少顷,半天才反应过来。
楚伯伯?
为了不打草惊蛇,楚晏是乔装成商人回的长安,带了十几个身手利落的暗卫,身肩重任而来。
他打扮成渔夫,戴了能遮住脸的笠帽在梁王府门外徘徊了数日,观察着里面的情状,正等待着时机混进去,依旨行事。
可偏偏运气不好,这几日萧佶一直在家,楚晏不敢惊动萧佶,正一筹莫展,却看见江淮从王府后门出了来。
楚晏把江淮带去了自己落脚的客栈,听他说了这些日子的际遇,又问了他梁王府内部的情状,得到了一条极有价值的消息。
听萧雁迟说,萧佶会于三日后去驻地巡视宛洛守军。
楚晏思索了许久,又在心里推演布置了一番,把暗卫叫进来,分派下任务部署,准备趁三日后萧佶不在府中,把梁王世子萧腾给带出来。
做完了这些事,他又嘱咐江淮:“现在世道乱,为了安全起见你就躲在客栈里,别出去。”
江淮颔首,察言观色,见他仍显忧容,试探着问:“除了要拿萧腾,您还有别的事要做吗?”
楚晏站在客栈那粗陋的窗前,望了眼窗外的沉酽夜色和暗淡星河,缓慢道:“有,还要救我的女儿。”
……
自萧逸走后,楚璇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她从前见萧逸批奏折,提笔蘸墨,信手挥毫,一气呵成,看上去甚是流畅轻松,可当这活儿到了她的手里,却如河水入了淤泥道,滞塞难行。
萧逸走得匆忙,临行前只来得及向她说明朝堂大致境况和各署寮的运作,至于更深更细的须棱,最后还得靠她自己来弄明白。
好容易弄明白敢下笔了,案牍已堆积如山。
她打了个呵欠,抬手撩了撩香鼎里飘出的龙涎香雾,一边听着侯恒苑的禀奏,一边奋笔疾书。
说完了南郡的洪灾,侯恒苑又拿出了关于拨送赈灾粮款的折子。
“娘娘,这户部侍郎高乔罪犯贪渎,已令御史台将其捉拿归案。但其党羽至今尚未查清,与他同供职于户部的几名官吏甚是可疑,陛下走前已有吩咐,先放着不动,等他回来一并处置。可不动归不动,您不能还让户部管理赈灾钱粮,这不等于是送米入鼠窝吗?”
楚璇放下了笔,一直等着他说完,才慢慢说:“您把奏折翻过来看一下。”
侯恒苑翻到底,见秀致小楷寥寥数行,写道:着令户部筹集赈灾粮款,由御史台监督核账,交监察御史全权督办赈灾事宜。
他拍了拍脑袋,道:“臣想起来了,这个折子您前天还特意与臣商量过,唉,真是人老了,脑子不中用了,还望娘娘恕罪。”
楚璇半点责怪之意都没有,反倒是心里忐忑,生怕自己真得出疏漏拖了后腿。
因而反过来安慰了侯恒苑几句,又低下头批手上的折子。
侯恒苑又禀了些琐碎小事,楚璇一一给了应对,他正要告退,太后来了。
自打萧逸走后,太后就隔三岔五地要来闹腾闹腾楚璇。
一会儿说宫人不够用,要内值司再添,一会儿又说自己头面首饰旧了,点名要楚璇那里收着的几套。
总之大事没有,小情不断,细碎缠黏到好像是在故意考验楚璇对她的耐心一样。
今儿她依旧来者不善,一进殿门,也不管侯恒苑这个外臣还没走,立即就给楚璇甩脸子。
“你可真忙,垂帘听政了就是不一样,天天就顾着召见外臣,怕是连哀家的殿门朝哪儿开都忘了。”
楚璇刚起身敛袖施了礼,闻言一怔,眨了眨眼,面露茫然。
这又是怎么了?是新送去的宫女不乖,还是新给的头面不香?
太后见她真忘了,愠色更深,恼怒道:“你忘了,你答应过申时要陪哀家去拜太庙给皇帝祈福,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得了玉玺管了朝政就把自家男人忘了是不是?”
楚璇猛然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可朝政太繁杂,堆积得太多,她又处理得不够快,全副精力陷在里面,就把别的事都抛诸脑后了。
太后得了理,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指责,楚璇还未替自己分辨,倒是侯恒苑先听不下去了,他趁太后喝茶润嗓子的间隙,道:“娘娘这几日朝政缠身,夙兴夜寐,辛劳不已。她也不是故意爽太后之约,只是忘了,您也该体谅些,别为难她了。”
侯恒苑是三朝元老,先帝托孤的辅政之臣,又是萧逸的老师,原比其他朝臣更得脸尊贵些,旁人说不得的话,不敢说的话,他统统都敢说。就像之前看不惯萧逸对楚璇的专宠,也没少进严词利语,那个时候太后就很喜欢他的刚正直谏,而如今,这刚正直谏就怎么看怎么扎眼。
太后瞥了老尚书一眼,“怎么着?如今你也叫她收买了?”
侯恒苑被这么一噎,气得脸涨红,心道太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蛮横不讲理,那股执拗劲儿上来,刚想替自己分辨几句,却楚璇打断。
她已将新批好的奏折晾在案上,从御阶下来,朝侯恒苑使了个眼色,冲太后温声道:“母后,咱们这就去上香,虽说晚了半个时辰,可事出有因由,英灵在上,眼明心亮,自然知道,不会怪我们的。”
太后忿忿地瞪了侯恒苑一眼,拉过楚璇的手往殿外走,边走边道:“尚衣局新制了襦衫,颜色挺鲜亮的,哀家的首饰都不配,你不是有一套赤金嵌红宝的凤钗吗……”
留下侯恒苑呆立在殿中,等他回过神来,这两女人已经走远了,他静默了少顷,揽袖出殿,悄悄在心里为萧逸掬了一把同情泪。
不容易,皇帝陛下真是太不容易了。
……
大周历代皇帝牌位、画像在上,楚璇和太后各燃了三支香,跪在蒲团上对着牌位三叩,将香插进了铜炉里。
这些日子楚璇好似完全把自己变成了萧逸,听政,见朝臣,批奏折,哄太后,做着从前萧逸一天到晚都在做的事。
她会有疲累、厌烦的时候,可每当站在殿中央看着龙案后的榻席,想象着从前萧逸坐在那里的模样,想得久了,神思渐恍惚,好像真得就能看见萧逸坐在那里,容颜俊朗,眉目如画,正温柔和煦地冲她笑。
虚空中的笑,摸过去就会化作尘屑,可是却能抚慰她惶惑不安的心,能消除疲惫,能给她继续撑下去的力气。
她习惯了他在身边,习惯了他总缠着他,可当他真得不在了,她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生命如此枯燥乏味,一点乐趣都没有。
从前萧逸总是对她说,在她进宫之前,他一直很孤独,那种孤独的日子让他很难捱,总好像心里漏风,找再多乐子也填不满。
她没有往心里去,觉得他为了喂她甜言蜜语,故意夸大了。可如今当自己过上了这种生活时,才知他并没有骗她,孤独如刃,刮骨噬髓,真得是很难捱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孤独如影相随,冰凉彻骨,她却觉得从未有一刻像如今与萧逸离得这么近。
就是这么矛盾,明明分离,明明在忍受孤独,却觉得与对方靠得更近了。
或许是因为,她如今在走的这条路正是萧逸曾经走过的,如今过的生活也是萧逸曾经过的,甚至于她的烦恼、纠结、喜怒也都是萧逸曾经有过的。
想要真正去了解一个人,体味他的内心,唯有把自己变成他。
楚璇做到了。
虽然长久以来她总是在为萧逸担心,可这一刻,跪在巍峨肃穆的太庙里,嗅着清苦的檀香,想着她与萧逸的过往种种,内心格外的平静。
她对这世间不再有怨,不再有恨,上天曾给予她的所有不公与残忍,她都安然接受。
从今往后,她的眼睛明亮,内心澄净,会平和宽容地对待人世间的所有,她爱这山川大地,沧海人间,会认真努力地度过余生的每一天。
只求,上天保佑她的夫君,萧氏的列祖列宗保佑他们的子孙,让他平安归来。
楚璇双手合十,默默祷念。
好半天,她觉袖子紧了紧,睁开眼见太后在扯她的衣袖,她凑过来,小声问:“你说……他们能保佑思弈吗?”
楚璇弯唇浅笑,笃定地点头:“能。”
太后沉颜稍霁,也跟着轻笑了笑,好像楚璇说的话就是神之预言,一定能够实现。
过后几天,不断有宛州战事的后续传入长安,楚璇小心收集着,仔细分析着,以她的判断……局势不妙。
原先她和萧逸推断,在萧逸抵达宛州后,三舅舅会调集宛洛守军攻打宛州,先杀萧逸,然后再巧立名目粉饰一番,伺机谋朝篡位。
可事实,萧逸抵达宛州月余,驻守京郊的十万宛洛守军毫无动静,半点要拔营的痕迹都没有。
他们好像天降的兵将,石凿般扎在那里,纹丝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京都,意图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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