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些,她干脆弯腰坐在了萧逸脚边的石阶上,托着腮默不作声地仰头看他。
一副娴静乖巧的模样,好像是最柔软最无害的小仙女。
她坐下后,萧逸只掠了她一眼,就匆忙把目光收回来。那看似威严冷冽的面具之下隐隐发出崩裂的声音,生怕看得久了就会不忍心,要把她捞到自己怀里……
高显仁最是了解萧逸,因而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不停地咳嗽。
萧逸匆匆批完了手边的奏折,不耐烦地瞥了眼总在身侧聒噪的高显仁,道:“你出去。”
高显仁:?
他看看正安然坐在石阶上无辜至极的楚璇,再看看皇帝陛下满是嫌弃的面容,一脸的诧异且不忿。
他出去?怎么着也不该他出去!
满腹委屈的大内官慢吞吞地下了御阶,朝着萧逸揖礼,凄风苦雨地退出了殿门,心道他这十几年终究是错付了,错付了……这就是个见了美色就神魂颠倒、不问是非的主儿!
随着两扇厚重的朱漆殿门被关上,殿内重归于寂,初燃的烛光在鎏金台上轻曳,漾出一壁的粼粼静影。
萧逸抬手要去拿下一方奏折,指腹刚触到黄锦塑封,又缩了回来,看向楚璇,硬邦邦道:“你总这么看着朕做什么,脖子不累啊?”
楚璇把身子扭正,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萧逸,认真道:“我从前在王府里,捉弄了云云,它生我气不肯理我,我都是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看得久了它就理我了。”
萧逸忍不住唇角上挑,立马又意识到什么,板着脸问:“云云是谁?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楚璇秀面浮上茫然,忖了片刻,道:“我不知道啊,那是我三舅舅养的狗,我没扒开看过它是男的女的。”
萧逸:……
楚璇眼见皇帝陛下那刚刚初霁的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心里一慌,忙站起来,把她的食盒打开,献宝似的小心翼翼端出汤盅,一面觑看着萧逸的脸色,一面柔声道:“小舅舅,您喝点汤,再放一会儿该凉了。”
萧逸瞧着她那无辜美艳的眉眼,心头梗着的那股气在不知觉间渐渐消散,及至到最后他还想着要端端架子,可手却不自觉地伸向了那甜白釉瓷盅,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口,仔细品咂了下滋味,以他那自幼被养刁钻了的口味来说,算不上好喝,可他还是趁着温热全都喝光了。
楚璇眼睛一亮,极伶俐地上前把瓷盅收回食盒里,陡觉腕上一紧,转瞬被萧逸拉进了他的怀里。
萧逸轻轻抚了抚楚璇的额头,问:“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
楚璇愣怔了片刻,心道原来羹汤这么管用啊,小舅舅喝完之后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温柔起来……
“吃饭,睡觉,看花,看鸟……哦对了”,楚璇歪头看向萧逸,道:“我院子里的杏花开了,可好看了。”
萧逸这会儿倒是没生气,只往她的颈窝里蹭了蹭,嗅着她身上那股清馥的香气,柔声问:“那有没有想朕?”
这一问,楚璇却沉默了。
她低头绞扭着白皙如玉的手指,小脸上满是寂寂怅惘之色,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在宫里待了。”
萧逸箍住她的手微僵,随即干脆道:“不行。”
怀中的小美人又没动静,不说话了。
萧逸把脾气收起来,耐着性子问:“为什么?”
楚璇郁郁道:“我发现在这宫里我根本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小舅舅不理我了之后,就没有人理我了,我有心事也没处说,只能一个人闷在寝殿里,连个地方去都没有。”
虽然进宫时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一旦真正地要去面对这种长夜寂寂,孤枕寒凉的日子,却真得生出些惧怕,不敢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听她这样,萧逸的心彻底软了,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凝着她的侧颊,温声道:“你放心,朕不会不理你了——只要你别再那么气人。”
楚璇还是不说话。
萧逸握住她的手,道:“璇儿,你迟早会明白的,就算放你出了宫,就算把你送回你的亲人身边……亦或是,你当初没有进宫,而是嫁给了别人,日子也未必会有你想得那么好。你照样会有孤单、心事没处说的时候,因为亲人固然在,可未必会有愿意听你说心事,能值得你信任,能保护你,一直疼你爱你的人。”
楚璇听得懵懵懂懂,可有一点她是明白了,她的小舅舅总算是不生她的气了。
天色飞快暗沉下去,须臾,窗外便已是黑漆漆的一片。
被‘无情抛弃’的高显仁终于还是耐不住,硬着头皮再度推开殿门进去。
这一进门,慌然一惊,忙低下头退到门外。
刚才匆匆一瞥,他竟看见贵妃娘娘坐在陛下的腿上,而陛下紧搂着她,在……
唉,好歹是天子,平常时候那么厉害那么有城府,怎么一遇上这种事就这么沉不住气!
别说端架子了,这一下可是千里堤坝彻底溃塌,往后还拿什么立威严?!
萧逸不舍地松开楚璇,手自她的衣襟里缩回来,抚摸着她唇上化开的胭脂,带着不餍足的怨气,瞥向高显仁:“你又怎么了?”
高显仁躬身道:“陛下,奴才想问您要不要传膳?这几日您吃得就少,朝政又如此繁忙,可得仔细龙体啊。”
萧逸听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出饿了,朝他摆了摆手:“传。”
高显仁依言要去传膳,刚后退几步,想了想,又把殿门关上,中间那道漾着烛光的缝隙合上之前,他看见陛下揉了揉窝在他怀里的贵妃,用那能腻死人的声调问:“饿不饿?一会儿咱们一起吃……”
他忙活了这么一通是为什么?!
他要是再管这两祖宗的闲事,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蛋!
伴着碗盅碟箸、金齑玉鲙源源不断的被送进宣室殿里,和大内官心里那股微妙的委屈,萧逸和楚璇的冷战算是到此为止,彻底和好如初了。
外人眼中贵妃娘娘依旧圣眷优渥,陛下夜夜驾幸,羡煞众人。
在这样的无限风光里,楚璇过了十五岁生辰。
一过及笄之年,尚仪局就把合卺的吉日定下了。
尚仪局还专门派人到长秋殿教了楚璇规矩。
这一套规矩楚璇都快会背了,从前她在梁王府里萧腾有意让她勾引萧逸,派人教过她一回。后来入了宫,尚仪局以为萧逸会立马让她侍寝又派人教过她一回儿。
前后不到一年,她把这些规矩足足学了三遍,熟稔到连羞涩都提不起来,只应付公事似得听老宫女给她讲完了整套流程。
可她没想到,学是一回事,真事到临头,又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她学的这些规矩根本一条都没用上,因这位皇帝陛下不负外界所传的‘飞扬不羁’,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来,一夜里把他们萧家先祖传下来的规矩践踏了个遍。
起先楚璇还有余力提醒他注意规矩,他颇为不屑地道:“幔帐都放下了,除了咱们自己谁能知道有没有依照规矩来?难不成她们还能躲在床底么……”
后面楚璇就如滚滚长河里的一尾鱼儿,彻底随波逐流了,因萧逸实在力气太大,太霸道,也太……野蛮了。
这一夜楚璇算是吃足了苦头,她那温柔似水小舅舅好像变了个人,恨不得把她剥皮后带骨吞了似的。
她脑中一片混乱,只记得,疼得最厉害,哭得最厉害的时候,萧逸好像在她的耳边说,让她以后唤他思弈。
思弈。
楚璇一边沐浴,一边轻轻吟念着这两个字。
冉冉拿了药膏过来,指挥着小宫女把楚璇从浴池里扶出来,低下头给她上药。
身上的瘀痕青肿得慢慢揉开,从肩胛遍布到胸前的牙印也得上药,还有那羞于启齿的地方,也得上些药。
冉冉眼瞧自家姑娘那白皙雪腻的玉体被揉搓得不成样,心疼不已,埋怨道:“这也太不知轻重了,姑娘家的第一夜,怎么能这么……”
楚璇立即抬手捂住了冉冉的嘴。
她警惕地看了看徘徊在浴房里的宫女们,暗含谴责地看向冉冉,冉冉自知情急之下失言,喏喏地低下了头。
楚璇让这些宫女退下,只留了冉冉在跟前。
“你才是不知轻重,当着这些人的面儿,也是什么都能说的吗?”
冉冉惶愧道:“是奴婢失言,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楚璇握住了她的手,缓声道:“冉冉,我不是想要责怪你,我只是……有些害怕,总觉得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你不知道,今天一早,尚仪局那个教过我规矩的宫女给我递了外公的口信,说很快会有一批宫女入宫,让我想办法把一个叫坠儿的留在长秋殿。”
冉冉一惊,道:“梁王要干什么?”
楚璇向后仰了身体,靠在浴池壁上,些许寥落道:“他们费尽了心力把我送进宫,不会单单是想跟陛下结秦晋之好,我对他们是有用处的,如今我已经侍过寝了,自然到了该发挥用处的时候。”
冉冉顺着这些话仔细想,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寒,不无担忧道:“可……陛下那样的人,若被他发现您在他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不会轻饶了您呀!”
“你也看出来,皇帝陛下并不是如他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柔和煦,其实……骨子里藏着股狠劲,对不对?”
冉冉只觉用‘狠劲’来形容实在弱了许多,那是真正的杀伐果决,因多了一层飞扬少年的遮掩,更显得阴森可怖。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只会加重楚璇的心事,冉冉只有点到即止:“总之依我看,他的温柔好脾气都是在哄您玩时才会有,若真到了正经事上,陛下的狠不亚于梁王殿下。”
楚璇将手浸在水中默然了许久,才苦涩道:“所以,我又怎么敢不听外公的话呢?我听话,起码我还是梁王的外孙女,他不会把我当个宫女似的任意处置,若我不听话,那……”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留白足以诉尽了内心的心酸无奈。
冉冉轻叹了口气,继续给楚璇上药,一切妥当后,将她扶起来更衣,到最后一层纱衣披上,楚璇低头系着丝绦带,突然抬头问冉冉:“你说,他真得会想着要杀我吗?”
冉冉心道不至于,毕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陛下就算再狠也不能朝着一个从小喊他小舅舅到大的姑娘下手。
可……她又想起了那流传于宫人间颇为血腥残忍的往事,不禁打了个寒颤,缄然避开了楚璇殷殷的目光。
楚璇也不再问。
本来甄选宫女的事已经安排好了,可偏楚璇这个时候生了场病,终日缠绵于榻,昏昏沉沉,原先的计划也被打乱。
楚璇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候病了,起码还能多过几天安生日子,能躲一时是一时。
直到有一日,萧逸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内直司新选进来一些宫女,先送去祈康殿几个,剩下的还没往各殿里分,朕瞧着你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让高显仁都带过来,你挑一挑,中意的就留下。”
楚璇那被萧逸握着的手猛颤了颤,也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只面不改色,一派温柔和静地垂眸看着她。
在这样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最终都消散于无形,只哑着声道:“好,那让她们都进来。”
直到这句话说出来,她才看见萧逸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薄唇依旧是方才的弧度,可噙着的那抹笑却好似渐渐失去了温度,如寒风凛冽中的冰雪,变得刺目。
他凝着楚璇看了一会儿,缓缓点头,朝高显仁使了个眼色。
高显仁立马出去将宫女们都带进来。
各个都是琦年玉貌的美胚子,穿着粉色的窄袖襦裙,整齐地在她床前鞠礼。
楚璇还抱着一丝丝侥幸,那个叫‘坠儿’的没准被祈康殿选去了,若是那样,外公那边就有了交代,他若要重新安排,也总得费些时日,她还能再过几天安生日子。
可唱名的内侍唱到第六个……或是第七个,坠儿就出现了。
楚璇倚靠在绣垫上,歪头打量她,是个白面尖颌,柳眉杏腮的俏丽姑娘,若要仔细看看,跟楚璇长得还有些像。
她和其他宫女一样,敛袖于身前,垂着眉眼,无比恭顺的模样。
楚璇闭了闭眼,任由那些好听的名字唱到尾,没有再抬头看她们。
楚璇的所有反应萧逸尽收眼底,他没问,也没说话,只是笑颜如初,一直等着内侍唱完了名,才道:“怎么样?你瞧着哪个顺眼?”
她的手心早腻了一层冷汗,黏糊糊的,本能地想从萧逸的掌心里抽出来,可他捏得太紧,抽了几回都未果。
“我……不太想添人,还是让她们都……”楚璇顿了顿,缩在被衾下的另一只手不住的颤抖,连带着声音都添了几分瑟瑟:“那个叫坠儿的长得挺好看的,若要留,就将她留下。”
萧逸直勾勾地看着楚璇,问:“你选好了?”
楚璇轻轻点了点头。
萧逸道:“把坠儿交给长秋殿的管事宫女,剩下的送回内直司再行分配。”
众人忙应是,揖礼告退。
殿中轩窗半开,不时有鸟雀嘤啾传入,越发显得殿内安静至极。
萧逸蓦地抬手伸向楚璇的脸,她本能地想躲,一偏头,萧逸的手便落了空。
那只手便就停在那里,再未向前移半寸,气氛骤然凝滞住了,宛如在上空聚敛起了阴云,沉沉的下来。
许久,萧逸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冲着楚璇微微一笑:“头上都是汗,自己擦擦。”
说罢,他转身走了。
高显仁紧紧跟上,待出了殿门,低声道:“陛下若是心里不痛快,奴才去把那丫头解决了,保准不会惊动贵妃。”
萧逸瞥了他一眼,“留着,会有解决的时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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