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幼萱怀抱一包茶叶,衣袂被身后风吹扬。她回头的刹那,原霁已经跳下马,几步便到了她面前。
看到是他,关幼萱诧异,又目中流光,蕴起欢喜色。
原霁板着脸,他手按着她的肩膀,语气严肃:“你要撑住。”
关幼萱迷惑。
原霁便抓起她的手腕,带着她越过人群,他说话极快:“我收到消息,你堂姐死了,尸体都找到了……”
他说得太快,关幼萱迟钝了一会儿,大脑才轰地一下空白,她停住了脚步——
他说什么?!
原霁按她肩膀的力道加重,痛得她眼中生雾,仰头望向他。
原霁移开目光,却又很快将目光移回来。他抿唇:“他们不叫我告诉我,但你不要哭,不要闹,我就带你偷偷去认人……你能保证冷静么?”
关幼萱茫然。
她说:“我害怕……”
这般柔弱的声音。
她只身来凉州,除了她那个堂姐,还能依赖谁?
原霁心中一酸,倏地向前一步,几乎将她搂在怀中。他俯下脸,这一瞬,无比的值得信赖。
原霁说:“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他让她看自己的眼睛:“你不是说在凉州只认识我和我二哥么?我不会离开的。”
关幼萱被他眼睛望着,想到了自己梦中的少年将军。梦中他便是那样一路领着她,护着她,带给她安全……
关幼萱心稍微安定,她向原霁点了点头,抽鼻子道:“我不信堂姐死了,我要去看看。”
原霁:“好。”
关幼萱被他带出人群:“……我不会骑马。”
原霁肩膀蓦地一僵,然后轻松无比道:“没事儿,我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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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女之间微妙的情谊,在生死大事面前都不值得提。关幼萱一路被原霁带着骑马,下了马后跌跌撞撞地奔向事发现场。
一路上原霁已经告诉他,上午这处的胡市有马贼出没,他们掳走了许多年轻女郎,等军士们将人救下的时候,旁的女郎都没事,只有一人死了。
那具女尸在湖水里泡了半日,打捞出来时,众人通过衣裳和妆容,认出是关妙仪。
关幼萱哭得眼睛疼:“堂姐为什么来这里?她与我说,不会再乱出门的呀。”
她被领着到一处盖着白绸的女尸前,周围军士愧疚而同情地望着她。
关幼萱跪在地上,掀开绸布,见那尸体已被泡得全身臃肿。虽是堂姐的衣裳,可是她堂姐是绝世美人,死了后,竟这般苍白浮肿,极为可怕。
关幼萱趴在尸体上落泪连连。
她哭了许久,不想相信如花似玉的堂姐会遭遇这种事。周围军人结巴地向她致歉,可是关幼萱不想听,她无比想证明这具尸体是假的,不是堂姐的。
明明只要她和原霁成了亲,堂姐就自由了。
明明胜利在望,堂姐怎么死了?
她不信!
泪眼濛濛,屏着那口气,关幼萱颤巍巍地忍着自己心中的不适和惧怕。她睁大眼睛,努力去辨认这具浮肿的女尸的面容。
她一寸寸地打量,泪水挂在睫毛上,她忽然怔住,哽着喉咙,呆呆看着。
她越看,越觉得这具女尸不是堂姐……
原霁立在旁边,问军士们马贼掠夺的具体事宜。他暴怒无比,觉得在武威郡发生这种事,极为耻辱。
原霁咬牙切齿:“这是我未来二嫂!这里是武威郡!给我把那群马贼找到,我二嫂的事没这么容易完了……”
“七郎!”束翼气喘吁吁跑来。
原霁额头青筋一跳。
现在束翼一出现,就要带来一个坏消息。
他眼神不虞,束翼道:“七郎,二郎受伤了!”
原霁面容绷起,目光如电。
束翼也觉得自己像灾星。
他委屈地低下头:“七郎别急,不严重。是二郎听说未来二夫人死了,他一怒之下,就要去追那群马贼。出城路上遇到漠狄兵的埋伏,受了点儿小伤,但二郎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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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妙仪身死蹊跷,原让亲自查真相,却碍于受伤,误了查明真相的最佳时间。
凉州城郡中初时只有关幼萱,原让疲惫地来找关幼萱谈话,说对不起她,会给关家一个交代。
关幼萱摇头,乖巧地:“等我阿父和伯父来了再说,我不懂这些。”
原让怕她伤心出事,自己一边查未婚妻身死真相,一边养伤之余,让原霁去陪陪她。
关幼萱谁也不肯见。
原霁焦躁万分,在他想象中,关幼萱必然日日以泪洗面,伤心得不得了。
他帮不上忙,更没脸见人。二哥养伤不能出行,原霁便整日审问活下来的人,又带人出城找之前那伙马贼……起码要给二嫂报仇!
原氏兄弟不知道,关幼萱不见他们,是因为关幼萱心中藏着一个秘密——
她怀疑,那具女尸不是堂姐的。
堂姐根本没有死。
堂姐骗了所有人。
关幼萱沉默之时,心中少有地生起委屈愤怒之情——这位堂姐,是在耍她玩么?
如果关妙仪真的没有死,而是借马贼远走高飞,那堂姐把她一个人留在凉州原家……到底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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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各怀心思下,三日后,关氏人赶到了凉州武威郡。
不仅是关妙仪的生父来了,关幼萱这边,除了师姐因为游学的缘故不在,阿父和师兄都来了。
☆、第 10 章
关承来自长安,是关妙仪的父亲。关妙仪去姑苏养病,之后直接带着自己堂弟捧在手心的女儿一起离家出走,还一路逃到了凉州。这一月来,关承一直忍着火气,配合自己的堂弟一行人前往凉州——
谁想到人还没到凉州,就先收到女儿身死的消息!
堂弟等人一直劝慰自己,关承又气又悲,如何能承受?
“伯父!阿父,师兄!”
一行人入原家府邸,关承还没见到原让,便先听到小淑女百灵鸟一般的声音。他侧头看去,见关幼萱站在廊檐下跟他们打招呼,提起裙裾快速跑来。
关承身后的堂弟关玉林,即关幼萱的父亲。
关玉林见到许久不见的宝贝女儿,女儿还是那般娇娇俏俏,他一颗揪着的心才放下。大哥家中遭遇不测,关玉林也不好表现出欢喜来,但是眼看着女儿哒哒哒跑过来,关玉林装不下去,张开手臂,将扑来的女儿抱了满怀。
关玉林瞪人:“小丫头萱萱,最会折腾人!”
关幼萱再次听到阿父的语气,想到自己最近遭受的煎熬,她鼻端一酸,眼眸泛起了委屈一样的泪花。
见她要哽咽,关玉林身后的大弟子,即关幼萱那位神通了得的师兄裴象先,撑不住笑,将她从师父怀里提溜出来。
裴象先弱冠之龄,着青色襕衫,束幞头,一派斯文。他弯腰,捏了捏她的脸,眼尾微扬:“小丫头萱萱,是不是离开我们,乐不思蜀?怎么看着脸吃胖了呢?”
关幼萱被逗笑,圆眸嗔乜他:“才没有。师兄又逗我。”
她没有太撒娇,眼眸不安地看向旁边望着他们的伯父关承,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伯父。关承叹口气,他越是看着关幼萱娇憨可亲,便越是想起自己的女儿。
女儿纵是任性,可又怎么该死!
他道:“进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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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让早已在大堂中,等候关家人上门。束翼和束远领着关家人进堂,关幼萱抬起眼眸,见原霁也站在他二哥身旁。
原霁本面容沉寂,与他兄长一起等着关家人算账。关幼萱被她师兄拉着,一起进来时,原霁的眼睛与她对上,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关幼萱背着他,小小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原霁移开目光。
两个少年男女的短暂交流,自以为天衣无缝,不想关幼萱那位师兄裴象先手持玉骨扇,从头到尾看在眼中,陷入神思。
那不过是小事,真正重要的是关妙仪身死的事。
原让刚受了伤,脸色苍白,身量也清瘦了些。他让人将原家查到的证据摆上案,说这案子的疑点重重,又对自己没有派人保护好关妙仪而抱歉。原让态度很好,但是痛失爱女的关承又怎能接受:
“妙仪好端端地待在你们地盘,你们下个月就要成亲,她现在却死了!你拿一具尸体敷衍我?你们原家不是凉州一霸么,连一个即将过门的妻子都看不好,你有什么资格掌管千军?
“等老夫回长安,就要参你们原家!让陛下为老夫做主!”
原霁立时扬眉,他向前一步走,原让却抬手拦住他。原让愧疚:“是我的错……”
关承情绪激动。
他痛声指责原让,说起自己养大女儿的不易。那马贼到现在都找不到踪迹,关承口不择言:“一定是你们暗中做了交易,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目的,你们和马贼一伙……”
原让垂头不语。
关幼萱缩在自己父亲和师兄身边,垂着眼,她情绪低落而不安,睫毛颤抖,时不时看原氏兄弟。她有话想说,但是当着原家人面,她又不好说。
关承落泪,见原家人只是闷不吭声,却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悲愤至极,关承浑身发抖,他推倒旁边的古物架:“你们要给我女儿陪葬!”
众人惊呼。
古物架倾倒,噼里啪啦,养得半死不活的植物、许久未动的笔架笔山、还有缺了一个口的花瓶,全都砸向地面。关承激动之时,抓过那花瓶,就向原让头上扔去!
电光火石,谁也没来得及反应时,原霁跨前一步。
“砰——”
闷头砸了挡在原让身前的原霁一头。
关幼萱推开师兄的手:“原霁!”
满地的瓷器碎片,少年被砸到的满头的血,后退一步的原让。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愣住,说不出话。
原霁身子一晃不晃,他额头上尽是血,血顺着眉骨眼睛,淌在鼻端唇角上,继续向下。吓傻了的关承呆呆望着,见原霁抬起眼,锋利眉峰如刀劈。
他神色阴鸷:“闹够了?”
原霁说:“身在凉州武威郡城,我与二哥自然会保护关家人。但是出事那日,你女儿可是偷偷离开武威郡,去城外少有人去的地方。那里马贼出没,鱼龙混杂,谁让她去那种地方了?
“关幼萱不就好好地待在城中么!身在凉州,难道不知凉州之乱?”
他阴沉着脸冷笑:“我倒想问问,我这位未来二嫂,到底什么心思——”
原让呵斥:“七郎,够了!”
原霁仰颈咬腮,将自己要说的话吞下去。但是原让能制止弟弟,却不能制止关幼萱。
关幼萱看到原霁脸上尽是血,惨烈可怖。她见到这样的原霁,就害怕地想到梦中那快要战死的少年将军。
她是来报恩的!不是要他像梦中一样可怜的!
眼眶滚热,关幼萱胸中鼓起一腔气,侧身面对伯父:“伯父,姐姐的死还有许多疑点弄不清楚,就算指责原家,也不应该是现在!”
关玉林向着自己女儿,咳嗽一声:“大哥,我们弄清楚此事再说。”
裴象先看看关幼萱,再看看原霁。关幼萱躲闪地移开目光,裴象先眼中的笑,便更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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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关幼萱敲开自己伯父的房门。
关承正以酒掩盖憔悴心碎,侄女到来,他疲惫道:“萱萱来做什么?伯父白天情绪激动,要是言语伤到了你,伯父向你道歉。”
关幼萱慌忙摆手。
她低头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扭捏纠结:“我不是为那个。我有话告诉伯父,我不敢让原家人知道,也不知道该不该让我阿父和师兄知道。伯父是堂姐的亲阿父,我想着……我也许该将我发现的,告诉伯父,好让伯父不那么伤心。”
立在门前的关承不解。
关幼萱一径低着头:“伯父,我去认了姐姐的尸体。我觉得,那不是姐姐的尸体。姐姐没有死。姐姐也许……只是不想成婚,她走了。”
关承愣住。
良久,关幼萱听到伯父咬牙切齿般的惨笑:“薛师望!
“她一定又和薛师望鬼混去了!”
关幼萱惊愕地抬起头,水润漆黑的眼睛看向伯父。她见伯父浑身发抖,眼眸赤红,不知是解脱,还是生气。
关幼萱生平第一次听到“薛师望”这个名字,第一次将这个名字与堂姐挂钩。她不知堂姐和这个名字的主人有什么故事,但懵懵懂懂,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一点。
关承低头看小侄女。
他六神无主般问:“萱萱,若是让你在你喜欢的人,与家人之间选,你会选谁呢?”
关幼萱眼睫轻眨,她纠结道:“我谁也不想选呀。我会努力让大家都高兴……如果有一人不高兴,那我、那我……应该会选我阿父?我阿父养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让他伤心的。
“可是我阿父养了我这么多年,我有什么事好好与他说,他这般爱我,总会理解我的呀?为什么非要选呢?”
关承心酸,喃声:“这般道理你都懂,妙仪却不懂。”
关承沧桑道:“萱萱你进来,将你发现的事情好好与伯父说一说。你没有告诉旁人?这种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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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人的态度没有那般强硬了,但是他们依然要找马贼,给关妙仪报仇。原让在家中应付关家人,原霁则整日进进出出,查关妙仪死因的疑点,并且找寻那些马贼。
原霁被关承砸出来的头上的伤,只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如没事人一般活蹦乱跳了。他这般好体质,颇让外人羡慕。
而双方冷静下来,除了要为关妙仪报仇,就想接着解决关家和原家的联姻——下个月就要办婚礼,新嫁娘死了,难道这准备数年的联姻,要变成一桩笑话么?
这几日,关幼萱总是乖乖地搀扶着关承,与原让和一并原家长辈们一同坐在议事堂中,听大人商量婚事。
关幼萱打量着原家稀稀拉拉的长辈:明明是一大家族,原家出场的长辈,却实在是少。也难怪原让年纪轻轻,就是原家的掌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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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玉林听到女儿又被借走了,哼一声,对自己的弟子裴象先说:“虽然他失去女儿很可怜,但总把我女儿借走算怎么回事?他不会要抢我的女儿?”
关玉林开始不安:“不行,咱们去议事堂监督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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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在府邸前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紧跟的小跑随从。他这般嚣张肆意,一路穿廊过亭,“十步”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原霁肩头甲上,对所有试图靠过来的人尖厉高啸。
原霁今日查到了一些奇怪的事,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二哥。
才进院门,原霁就被束远拦下,束远客气的:“你二哥在和关家人商量联姻之事,你等一等。”
束远堵住原霁靠近的所有路,态度十分明显。原霁打量他片刻,眸子沉了沉,满口答应自己绝不去打扰。
束远刚松口气,就见七郎肩上头的大鹰拍打翅膀,闪电一般袭来。猛禽凶残,野性难驯,正如某人!
束远翻身后退,气急:“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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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翻上房屋檐头,轻松地踩在瓦片上。少年郎趴在屋檐上,神情肃穆地掀开瓦片,视线正好对上下方谈事的众人。
他听到了下方来自关幼萱的声音。
关幼萱娇娇的,害羞的,又很认真:“……要不我嫁?”
趴在房檐上偷听的小霸王不可置信,他全身僵硬,热血腾腾升起,直冲天灵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将军:水性杨花!
☆、第 11 章
原霁趴在檐顶,听了前头便不想再听下去。但因他担心二哥伤势,怕关家人人多势众欺负二哥,便不能不耐着性子继续趴着听。不想他这一坚持,坚持出了让他与屋内人一同诧异的结果——
屋舍中,原家人一排坐,关承和自己的侄女坐在另一边。两方长辈皱眉商议婚事,皆是不想两家在一月后成为笑话。关幼萱听了一个时辰后,下定决心说的“要不我嫁”,让所有人齐齐扭头看她。
关承目光闪烁,震撼之下,隐有感动泪意。他唇上青胡抖了抖,不由身子前倾,拍着关幼萱的手:“萱萱……”
只有他心虚。
他心知肚明女儿是为何“死”了。他不光要瞒住所有人,保住自己女儿的名声,他也要捍卫关家的清白名声。关妙仪为他惹了这么大的祸,关承心中又怒又恨又怜,万般滋味下,他哪里敢奢望小侄女代嫁呢?
而原家那边,本就没几个长辈。稀稀拉拉的几个原家长辈愣愣地打量着关幼萱,真正做主的原让侧头,惊讶地盯着关幼萱半晌后,失笑:“关小娘子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两家纵是要联姻,你我年龄相差过大,恐委屈了小娘子……”
关幼萱摆手:“不委屈的不委屈的。”
她又辩解:“我没有说原二哥不好,只是我想嫁的人,是……原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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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鹰“十步”战胜了在外挡路的束远,威风凛凛地前来寻找主人。它在空中盘旋,见到黑压压鳞瓦上趴着的、半个身子快挂下去的原霁。大鹰以为主人出事了,尖喙刺向主人的衣领,解救主人……
原霁绷不住大怒:“十步!你这只蠢鸟!蠢货!”
同一时间,关玉林正和自己的学生裴象先急匆匆地过了月洞门,向这边赶来。
裴象先安慰自己的老师,说应该没事。关玉林却兀自紧张:“萱萱那般可人怜,若是被大哥抢走就不好了。大哥他刚丢了女儿,正神志不清,谁知道会做什么……”
念念叨叨的师徒二人一起抬头向上方看去,看到一排排屋檐上,青草间些,黑衣少年郎真被一只鹰叼着衣领往后拖。那少年郎也不是好相与的,转手就往鹰后背上擒拿,拽住鸟的翅膀。
这一人一鸟的打斗,闹得瓦片噼里啪啦向下摔掉,裴象先手疾眼快地抓着自己老师,快速后退。
“出了什么事?”屋中人听到动静,相扶着出来了。
正在屋顶大战的原霁后颈出了汗,红色一路烧到了耳根。
原霁向下一看,黑压压一片人,全都仰着头看他。他深觉丢脸,暗恨地加快擒拿大鹰的动作。同一刻,原让的声音威严而隐怒地在下方等着他:“少青,给我下来!”
原霁被二哥吼得背脊一麻,又有那大鹰幸灾乐祸,他紧张之余,脚步一滑。伴随着声音更大的噼里啪啦声,原霁终是抱着他的“十步”,从屋檐上摔了下来,呈“大”字趴在地上,呛起尘土滚烟。
束远晚一步赶到,他看到这一幕,也深深窒息。
良久,原霁抬起头。
他趴在地上,看到关幼萱眼睛发直地看着他,其他人也神色怪异。原让咳嗽一声,尽量镇定自若:“七郎,起来,跟大家打招呼。”
原霁便从地上爬起,暗自给了“十步”一个等着的狠厉眼神。他故作无事地跟一众人打招呼,目光飞快从关幼萱面上略过去,只是听到二哥说“关幼萱的阿父和师兄”也在时,原霁心中更恼。
原霁打完招呼,满院仍然安静无言。
一片尴尬中,关幼萱笑吟吟:“十步好威风呀!原七郎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没事,好厉害。”
听到她声音,原霁脖子更红。
他向她悄悄望一眼,正对上她妙盈盈的水眸。
原霁硬邦邦道:“不用你硬夸。”
关幼萱眸子弯起,向他走了一步,被旁边的伯父咳嗽制止。
这一次,换原让干咳了:“关小娘子,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家的七郎……七郎还小着,也不成熟,容易给人惹事。联姻一事,恐怕他是不行的。”
关幼萱一怔。
关家人脸色难看:原让这是委婉地在拒婚?难道关幼萱配不上原霁么?
关玉林刚来,还没有弄清楚情况如何,只是看着女儿黯下的脸色和大哥晦暗难明的神情,他明智地选择了缄默。
原霁看到关幼萱垂下眼,他抓抓头发,在旁边不自在地向她走近一步:“那什么……”
原让登时打断:“七郎,领棍领罚!”
原霁便“哦”一声,习以为常。只是他跟着二哥进去的时候,回头又看了关幼萱一眼。他再看看关幼萱的伯父和阿父,抿了抿唇,别过脸当做自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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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关玉林已经弄清楚自己女儿和原家小霸王的那么点儿事。
他的大弟子裴象先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幅画像,徐徐铺展开。这幅画笔法细致婉约,线条柔美,落白干净,一看便是出自女儿家之笔。而画的内容,则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少年战袍飞扬,手持长.枪,坐在残垣前,身后挡着一面半毁的墙。他面上污黑,衣袍上也斑斑血迹。狼狈无比之时,他转脸望着画外的视线,目光灼热坚定,神采飞扬,一看便、便……
“是原霁。”关玉林望着画像喃喃。
他手拂过宣纸,连手都开始颤抖了。女儿的诗歌词画,是他从小抓着她的手教会的,他如何不认得——“这是萱萱画的原霁。”
裴象先在旁低声:“女大不中留。按照我所打听的,是萱萱被她堂姐哄骗来凉州,她不知怎么见过原霁一面,便对原霁情根深种,还拿着原霁的画像找人——跟人说原霁是她未婚夫。”
关玉林气怒:“定是她那个堂姐教坏我们萱萱……哎,人死为尊,我也不应该说什么,但是妙仪真的……误了我们萱萱!”
裴象先继续:“之后萱萱就一直和原七郎打得火热,整个凉州城,都隐隐传说他们两个要定亲呢。原家辟谣了几次,但是百姓们没人信,谁让——咱们萱萱总和原七郎在一起!”
关玉林惊得坐下,半晌说不出话。
裴象先观察师父的神情,不疾不徐道:“萱萱那日还主动跟原家说想代嫁,嫁给原霁……老师,小师妹情窦初开,一开就开得不得了!那原家竟然还敢拒婚……我们萱萱配不上他们么?”
关玉林神色变来变去。
他说:“原家不愿娶,咱们还不愿嫁呢!何况你们小师妹,自小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但是她、她……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就想嫁人了么!未免太早了。”
裴象先也沉吟。
他心中认定小师妹情根深种,但又不敢说得太过分,刺激到老师。他便安慰老师:“萱萱年龄小,也许过两天就不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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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玉林被自己的大弟子安慰,心情好了一些,他喊侍女叫女儿过来,却听说女儿不在。幸好裴象先口舌功夫了得,把心情抑郁的老师劝出了门——“妙仪娘子身死之事,总是成谜。我们去胡市上逛逛,看有没有线索。”
师徒二人出门去胡市,二人离城门比较近的时候,裴象先突然指一个方向,让老师看。
关玉林一眼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坐在一个帐子下,托着腮,低头失落。美丽少女裙裾曳地,耷拉眉眼,哪个少年走过,不多看两眼呢?
关玉林见到女儿,便想过去,却又被裴象先拦住。裴象先使眼色,让老师再看。关玉林看到一列黑马骑士向城门急去,为首的,正是昨日那个从房顶摔下来后、被他二哥棍罚的小七郎原霁。
关玉林呵了一声,神情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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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青,你看!”李泗骑在马上,招呼了一声。
原霁侧过头,顺着李泗的目光,看到了一个帐子下乖乖坐在胡床上的关幼萱。他想到昨日的事,脸猛地涨红。心底迟疑一下,他道:“你们先出城,我有东西忘带了,回去取一下。”
关幼萱垂头安静坐着时,一双长靴立到了她面前。
她不为所动,那长靴向前一踢,轻轻踩了她裙角一下。关幼萱将裙子往旁边挪,头也没抬,声音乖而静:“没关系。”
头顶少年嗤笑:“我又没跟你道歉,你跟谁说没关系呢?”
关幼萱一愣,仰起脸来,看到原霁抱胸站在她面前,俯眼看着她,他眼角的两道疤在日光下,如鲜血一般红艳。
原霁俯身凑近她,唇角噙一丝笑:“干嘛呢,心情不好?”
关幼萱愣愣的:“没有呀……”
原霁自说自话:“因为我二哥昨日拒婚,你觉得扫了面子么?哎,早跟你说了,想嫁我没那么容易。你要是这么容易就放弃了,趁早不要说喜欢我。你那个堂姐的事,我也很抱歉,我肯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小娘子,樱桃饆饠来咯!”摊主热情的吆喝声,打断了原霁的絮絮叨叨。
饼香四溢,令人食欲大振。那摊主将热乎乎的烧饼裹好油纸,送到关幼萱手边。关幼萱一边被烫得左手换右手,一边抬头,望着愣住的原霁抿唇笑起来。
在乱糟糟的集市旁,关幼萱娴静淑雅,像一幅优雅的古仕女画:“我没有心情低落呀,我是在等着我买的饆饠吃。”
她面颊上碎发微乱,扬起的眼眸灿亮无比:“不过我知道了,原家七郎特别难嫁,像大家闺秀一样难娶!我一定好好努力,过五关斩六将,好嫁给你……你要吃么?第一口给你。”
原霁大咧咧地俯下身:“我手不干净,你喂我。”
迎着他秀气翘起的长睫毛和水红唇瓣,关幼萱一愣,涨红了脸。
原霁坏笑:“天太热了么,关幼萱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唧一口小丸子扔了1个手榴弹
☆、第 12 章
原霁那般戏耍关幼萱,是因为见她乖乖坐着。她干干净净地仰起脸对他笑,又举起饆饠问他吃不吃……她越乖,越让人想欺负。
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想到了从小到大,他戏弄小娘子时,二哥是如何责他揍他的。原霁想到二哥,便想到二哥不同意他娶关幼萱。原霁顿一下,把身子站直。
不想他才起身,关幼萱就将饆饠举到了他唇边。
她眨眼睛望他,是个很诚心的邀请他吃的动作。
关幼萱见他不动,还凑前对着手中油纸所包的胡饼吹了吹气。她重新望向他,红着脸,又声音甜软:“你吃呀。我帮你吹了吹,不烫了。”
胡饼到唇边,原霁在她的凝视下,又像被迫又像自主麻木,他张口真的咬了一大口饼。口中咀嚼半天,原霁才回神,说:“别让我二哥看到。”
关幼萱奇怪:“为什么?”
她自己琢磨出一个答案:“因为我们在背着你二哥幽会?”
原霁被她噎得,一下子咳嗽起来。关幼萱被吓到,连忙站起来踮脚,想为他拍后背。
原霁躲开她的手不肯让她碰到,回过头来,他整张脸都被咳红了。恼她胡说,原霁龇着牙冲她低吼:“谁和你幽会了?”
关幼萱打量他半天,不解地问:“不是你主动走过来的么?我又没喊你。”
原霁:“我是见你一个人坐着很寂寞!我是好心!而且这个也不是幽会,顶多是……我日行一善!”
关幼萱“哦”一声,她丝毫不在意饆饠被他咬了一口,自己扯了一点儿面片咬在嘴里,含糊地评价他:“你这人好精致呀,大小姐脾气。”
原霁琢磨一下,觉得她是骂他小白脸,拐弯抹角说他“斤斤计较”。
他瞬时沉下脸,目光阴鸷地逼着人。他这样的少年,真的经历过战场、杀人,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爬摸出来的历练。他肆意桀骜,如猛兽烈禽,和长安城中风流倜傥的名门子弟都不同。
原霁这凌厉逼迫的气势,连大男人都会吓退散步,何况关幼萱?原霁就想吓唬关幼萱,他见关幼萱往后退了一步,睁圆眼睛。
原霁满意了,正想将自己的气势收回,就听他面前的关幼萱怯怯地向他身后说:“阿父,师兄!”
原霁:“……”
他僵硬着回头,对两人打招呼。关玉林对他吹胡子瞪眼,十足吓人;关幼萱那个师兄长得斯文,不像关玉林那般脸黑,然而这个师兄若有所思地看人的神情,又让原霁很厌恶。
关玉林客气的:“小七郎在和我们萱萱玩啊?”
原霁一本正经:“没有。我要出城去找马贼,我原本二嫂的‘死’有点疑点,我想弄清楚给关家一个交代。伯父放心,关大娘子不会白白死的。”
原霁的场面话一向拿得出手,听他提起关妙仪,关玉林神色一暗,叹口气,就不想说什么了。而关幼萱听原霁还要查她堂姐的死,心中着急,有点怕原霁真的查出什么,让伯父更加伤心。
关幼萱对原霁说:“你让其他人去,陪我玩呀……”
她语气绵而婉,带着江南女孩子惯有的软糯调子,听在人耳中,像是撒娇。
原霁立刻别过脸,身畔拳头握紧。
而关玉林难得语气严厉:“萱萱,跟你师兄一起,陪为父走一走。原七郎日理万机,你不要打扰人家,让人家陪你玩了!”
关幼萱还想着伯父的声誉:“可是……”
裴象先一把搂住她的肩,将她拽到自己身边。裴象先对原霁客气地笑:“萱萱不懂事,让七郎笑话了。七郎去忙。”
关幼萱:“哎……”
原霁看一眼她,又看一眼裴象先搂着她肩膀的手。原霁唇角向下压一下,眉毛紧皱,似有不悦。但他深深望一眼裴象先,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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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玉林如临大敌,再没心情去关心关妙仪的生死,只记得将女儿拉回府邸。关上房门后,关玉林和裴象先一起审问关幼萱的感情问题——
“萱萱,你与阿父说实话。你是为了原霁来凉州的么?”
关幼萱坐在小几旁,望着阿父一脸严肃的模样。她一向与父亲实话实说,便承认:“是。”
关玉林眼前一黑。
还是裴象先镇定地帮老师继续问:“那日我与老师听说你主动提议代嫁,你可是认真的?当真认真考虑过?”
关幼萱望望阿父,她抿唇道:“是。但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原霁……他救我们全家,我想报恩……我是想代嫁,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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