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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流血了……”

关幼萱解决完此事,又遇上女郎们来找到她问话。有的问自己的夫君为何还不归来,有的含泪恳求让她找大夫……

午后,束翼等人归来,抱回来了气息奄奄的一群侦查鹰,营地中又是一派混乱。

关幼萱看到“十步”身上被插了三只箭,一动不动地躺在束翼怀里。束翼眼睛发红,束手无措,关幼萱着急又骇然,连忙让他把受伤的侦查鹰们带进营帐,找大夫看。

李泗和赵江河看关幼萱这般忙碌,看军营中不停有人找关幼萱,二人对视一眼,轻笑:“经过昨夜并肩作战,小七夫人开始有了威信了。”

李泗问:“少青呢?”

赵江河望向远方:“不知道。但他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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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时,跟着原霁出去的将士们都回来了,关幼萱才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了原霁――“小七郎去镜湖了!他说想去镜湖再看看。”

他们拦住关幼萱:“小七夫人,要不你随他去。漠狄人太狡猾,我们没有追到他们,还有兄弟受了伤,七郎心情不好,沉了脸一路。他这种暴脾气,你等他火消了再去看他好了。”

关幼萱柔柔弱弱地谢过了他们,还是在一个小兵的跟随下,出了军营去镜湖边寻找自己的夫君。

她不会骑马,此地也没有骆驼,好在他们驻扎的地方距离镜湖并不算太远,徒步半个时辰,还是走到了的。

关幼萱和小兵立在背沙处,他们远远见到了立在湖水中的黑衣少年。知道那是原霁,小兵就告别,匆匆忙忙地回去继续忙军营中的事。

关幼萱依然穿着昨日的烟蓝色胡服,她初时那般不好意思,但突来的战乱让她不得不穿了这么久,此时已然习惯。烟雾般的裙纱飞扬,关幼萱抚着自己散落的长发,从背着的沙丘走出,看向那少年。

红日余晖照落,镜湖如洒了金子一般,幽静潋滟,谁也不看出这里发生过大战。

关幼萱一步步地走过去,清薄的纱衣拂过她的手脚,露出她纤细洁白的脚踝。细细的铃声从她脚下传出,叮叮当当,揉着砂砾。

关幼萱看到原霁站在湖水中央,黑色武袍被水尽打湿,他的束冠也松了,乌黑的长发散落过肩。原霁侧对着关幼萱的方向,衣裳半敞,头微仰,望着夕阳的方向。

水声哗哗,他脖颈和胸口长长一道狰狞红痕,向外渗血。脖颈一圈红,卷起的衣袖口,手臂和腕上也尽是伤。

余晖暗下去了,这一边的暗与那一边的亮,同时落在原霁身上,明灭间,拖出少年刚劲健瘦的美。

关幼萱走向湖水中的原霁。年少的关幼萱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的残酷,已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关幼萱盯着原霁的侧脸看,又在走动中,将他的轮廓看得更清楚――

梦境的昭示从来都不愉快。

也许他在未来会抛弃她,也许梦境的预告是真的有迹可循,也许她和原霁的结局并不会好。

她犹犹豫豫地觉得结局可能不好,可她在这一刻依然不在乎。下一瞬的生死不重要,结局坠入深渊或孤苦伶仃并不值得犹疑。她依然想走向他,想看看他的世界。

金姨肯定地说她驯服不了原霁,金铃儿鼓励地说凉州的狼最忠诚。

关幼萱想,如果她驯服了这头狼,这头狼就是她的。

湖水漫上草原和泥沙,关幼萱脱了鞋袜,向前走一步,水漫湿了她的脚与裙尾。关幼萱向原霁大声唤道:“夫君――”

原霁扭过头,向她看来。

身着烟蓝色长裙胡衣的小淑女走下水,孔雀蓝色的纱巾卷着她的长发飞扬。她一步步向水中走来,水越来越深,漫过她的腰、胸……

小淑女向下伏身,又露出水面,眉眼黛黑,唇齿柔润。

天上的月亮从水中打捞出来,湿润地悬在天上。夜幕漆黑,银光摇落,水流潺潺。蓝色的光照着他们,小淑女像美丽的鲛人一般,向他游来。

这一幕如此难忘,他毕生不能忘。

--

关幼萱游到了原霁的面前,从水里钻出来,她眼睛嘴巴上全是滴滴答答的水,她仰脸冲原霁笑。

敞衣立在水中的原霁低头看着她,半晌憋出一句:“……你会水?!”

关幼萱:“我是姑苏小娘子呀。我会凫水,很正常呀。”

原霁恍惚:“……你游得比我好。“

他的“狗刨式”,他那么丢人的样子,她全看在眼里!

关幼萱连忙转移这个让他不爽的话题。她眼珠乱转:“夫君,你去追敌人了,你追到了么?”

原霁脸一下子黑了。

关幼萱“哎呀”一声,意识到自己转移错话题了。她赶紧安慰原霁:“夫君,没关系的,就算你没追到人,你也一定重创他们了。那些坏蛋们再见到你,都要吓破了胆子。”

原霁冷笑一声。

关幼萱继续娇滴滴:“打仗嘛,胜败都是常事。而且我们也没输呀。夫君,忍辱负重才是真丈夫呀!”

原霁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原霁低头看她:“忍辱负重!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穿着这身破衣服给我晃了一整天……关幼萱,没人教过你不许给夫君戴绿帽子么!”

关幼萱无辜:“我没有呀!”

原霁想起这个,脸色更青。他冲她吼道:“我都看到了……你干什么!”

最后的声音声调颤一下,颤巍巍地落了下去,少年的怒火转为了一腔沙哑――

关幼萱猝不及防地扑来抱住他,原霁水性又不够好,不自觉地被她扑得后退了一步。她的呼吸向他身上凑来,原霁头皮发麻,一下子仰高了脖颈。

关幼萱的手便攀住他的脖颈,手指搭在他喉结旁,轻轻地凑过来,给他吹气。

关幼萱:“你伤口还在流血呀,我帮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痛了。”

而她一口气,便让原霁从脖颈到脸,霎时红透。木措打不赢的原霁,此时轻而易举地被尾椎骨上一路向上泛起的酥酥感打败。原霁颤一下,喉口滚动,不自觉地喘了一声。

柔柔的气息再一次地拂来。

原霁张手,一下子将关幼萱抱在怀中。他紧抱着她,她的脸贴着他还在流血的脖颈。关幼萱看得心痛万分,但她动弹不得。

好一会儿,原霁才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关幼萱无辜抬脸:“什么?”

原霁低头,黑幽的眼睛望着她。关幼萱被他的眼睛看得脸颊滚烫,她被抱着压在他怀中,属于他的气息和血腥味融合在一处,让她无所适从。

好一会儿,小女郎湿哒哒的睫毛垂下,遮住了自己漂亮的眼眸。

关幼萱的手指,轻轻地勾上原霁的手。她小声:“我教你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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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两个少年泡在镜湖中。关幼萱不知道这里之前死过多少人,原霁也不告诉她。关幼萱拉着原霁的手,声音依然是那种柔软的调子,耐心地教他怎么凫水。

关幼萱扶着原霁的手臂,移开目光不敢多看他身上露出来的伤痕。

她不敢表露自己的担心,也想转移他对战事的注意力,便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我们家门外就是水呀,我幼时贪玩,掉下水后很多次,就学会游水了。”

原霁闷声:“你游得好看。”

关幼萱心中得意,口上安慰他:“我也会教会你的。”

她轻轻松开抓住他手臂的手,向远处游了一丈。单薄纱衣罩在她身上,不过是清光月明,雪光摇落。原霁睫毛垂落,眼睛盯着她的身影。

关幼萱没有注意到,还在与他说:“夫君,你游过来,我在这边等着你。你别害怕,你沉下去我会救你的。”

原霁便慢慢靠近她。

他随口问:“姑苏是什么样子的?你家是什么样子的?”

关幼萱:“唔,我们家乡有很多河道,河道四通八达,水流过每个人的门口。我们出门都有船的,家门外就可以捞鱼吃……河道两边有民宅商铺呀,前门一般都是临街的,后门是临着河道的。粉墙黑瓦,小船如梭……”

看到原霁游过来一点,关幼萱便背过身,游得更远些,等待原霁过来。

原霁沉默地盯着她的描述半天,道:“你嫁来凉州,很委屈?”

关幼萱愣一下,说:“不。”

她垂眸笑,半真半假:“我喜欢夫君。”

原霁立在她身后,月光和水波落在她身上,她在魉光中烟雾笼罩。

原霁一目不错地盯着她纤娜背影,缓缓道:“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你家乡的。”

关幼萱愣一下,她回眸看他,对他露出清澈的笑。

关幼萱乖巧的:“好呀。”

原霁忽然说:“萱萱。”

关幼萱转过头后,又茫然地“哎”了一声,再次向身后的他看来。原霁说:“萱萱,我是想尊重你的。”

关幼萱不解,下一刻,就见他眼神转厉,原霁身子一纵就将她扑下。混沌挣扎中,关幼萱听到他含糊一句:“从明天再开始,我现在忍不了了。”

烟蓝色的光织出了月光色的梦,四周阒寂,唯有心跳声太吵。关幼萱被压在水中,脸被捧住,原霁吻住了她。

☆、第 36 章

这已经是两人之间第二次亲吻了。可是关幼萱的感受, 和第一次的区别并不大……都是他扑过来,以“饿狼捕食”的架势压倒她,享受他的战利品。

水从四面八方漫来, 柔白和蓝色的光与水挤压着二人。衣袂纠缠, 气息过近。

多亏关幼萱水性好。

关幼萱好不容易推开他,咳嗽着露出水面,立刻游得远离原霁至少三丈。小女郎面颊上滴着水, 因亲吻与窒息而泛红。唯独眼珠清清澈澈, 眼瞳中荡满了水。

原霁眼尾泛红, 长发湿漉漉地贴面。他面孔也红透,状态与她差不多。

他盯着她的神情, 依然是那种桀骜至上的。只是在这之余, 他眼中又透出隐约的不安。小七郎眨眨睫毛上的水珠,悄悄观察她对此的反应。

幽暗的月光下,关幼萱看到他脖子上的血。

原霁坦胸敞衣,黑色武袍上有许多被利器划破的口子, 里面的血和贴着身的衣袍上的黑色混在一起, 而他脸色因失血而微白,呼吸因情而灼烫。他虽然凶狠地盯着关幼萱……可是他看起来很狼狈。

关幼萱慢慢游向他。

她盯着他身上的血再看了两刻后,移开目光,仰望原霁的面孔。关幼萱眸似春水,眼波动人:“你很喜欢亲我么?”

原霁:“……”

他郁闷又憋屈, 与自己的内心挣扎。他不甘许久,还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但是原霁强调:“我说过明日开始才会尊重你的。但我不是没有担当的郎君,你要是不满意, 你打我好了,我不会还手的。”

关幼萱眨巴眨巴眼睛。

对于亲吻, 她微妙地感到害羞,更多的,却并不是享受。他的气息压迫感太强,他的攻势太猛。被压着的感觉并不舒服,唇齿被咬得疼……原霁按着她,发力时的狠劲,对着小妻子,和对着凶猛的敌人也差不多。

但是原霁喜欢。

关幼萱便说:“我可以让你再亲我一次。”

原霁眼中,瞬间亮起了光,格外夺目。

关幼萱羞涩垂眼,她没有因为他方才的亲吻而激荡,却因他此时的眼神而心中荡起飘飘然感。小女郎小声说条件:“你再亲我一次,就答应我,咱们不要在这里泡下去了,这里风好大,好冷呀。咱们回去,好好处理你身上的伤好不好?”

关幼萱:“我知道夫君是伟岸郎君,不怕疼不怕伤。可是我看着好担心,好害怕。我不想看到夫君身上这么多伤。”

原霁唇角向上翘起。

他将她拥入怀中,俯身拂开她面颊上潮湿沾着的发丝。他此时对这个漂亮的鲛人一样的小娘子喜欢得不行,唇贴上去就再亲一次,同时口齿含糊道:“成交。”

--

月色清辉俯照镜湖。

岸边的战场在白天时便被打扫干净,原霁拉着关幼萱的手一起上岸。他回头见她冻得脸发白,齿发颤,却还对他笑得干净。原霁扭过脸不看她,他拉着自己的小妻子立在镜湖边,手搭在她往下滴水的胡服上。

在关幼萱诧异地睁大眼眸时,关幼萱身上的衣服就真的干了。

关幼萱惊奇:“夫君,这便是武功么?好厉害,我可以学会么?我也不指望像夫君那般厉害,我能够烘一烘衣服就可以了。”

原霁:“武功不是让你干这个的!”

关幼萱乖乖低头接受批评:“哦。”

说话间,关幼萱感到肩头一热。她抬起脸,见原霁将他的黑色外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他上身便只剩下白色的里衫,洁白如月。男子外袍已被内力烘干,搭在关幼萱肩上,关幼萱一瞬间就不觉得冷了。

她笑眯眯:“夫君真好。”

原霁:“是让你以后不要穿这样的衣服给男人看,知道么?”

关幼萱:“哦。”

原霁撇过脸。

他目光去找自己那躲在沙丘后放养的马,口上道:“私下穿给我看是可以的。”

没有听到关幼萱的回答,原霁脸一热,颇有些恼羞成怒地回头瞪她,见她正弯眸笑望自己。关幼萱偏脸问:“是因为夫君有特权么?”

原霁:“……对!”

关幼萱便笑起来,伸手来拉他的手。原霁之后又扶着她上马,关幼萱坐上马背,想拉原霁一同上来时,原霁手却向后一背。原霁说:“我的马饿了一天了,驮不了两个人。我牵马带你回去就好。”

关幼萱:“夫君对马真好。”

她又想起一事,趴在马背上,急急忙忙地告诉原霁:“夫君,十步一定会平安的。我离开军营的时候,那个医术最厉害的爷爷去给‘十步’看伤了,‘十步’一定逢凶化吉。”

原霁:“没关系。”

他淡漠而阴鸷:“反正我会让漠狄人为此偿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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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清寒,沙路悠远。

原霁牵着马,带着马背上的关幼萱,走在回军营的路上。天地清寂,大漠茫茫,空旷得只剩下他二人,让人生出对彼此的无端亲昵感。关幼萱骑在马背上盯着少年修长的背影看,心中奇怪军人们为何不让自己来,说原霁这时候脾气很臭呢?

夫君脾气挺好的呀。

原霁边走路,边与关幼萱说起战事。原霁:“我追那些人一直到了大荒草原,大荒草原的北部营果然全军覆没,已经没了。再往北,漠狄人逃向北上的可丹部。可丹部不属于大魏国土,我进入可丹部后,漠狄人窜入草原,就不好找了。”

他冷笑:“可丹部很可能背弃了大魏,投靠了漠狄。以为靠着漠狄就能发家,做梦!老子……我迟早收拾他们。”

关幼萱声音柔软地与他说起自己这边的后方战场:“那些漠狄人一直逗弄骚扰我们,幸好赵大哥帮我……赵大哥还受伤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原霁:“哦。”

看他没有表示,关幼萱伏在马背上,伸手拽一拽缰绳。原霁回头,关幼萱对他笑:“夫君,你回头应该感谢赵大哥他们的。还有李大哥在玉廷关也受了伤,他心里不好受,你多陪陪他嘛。”

原霁盯她片刻,问:“那你呢?”

关幼萱:“啊?”

原霁:“凉州的女郎们,不好管?她们昨夜都不听你的话?”

关幼萱哼一声,鼓了下腮帮,坐直身子。一会儿,她手指抠着马背坐垫上的皮革,烦恼地说:“其实这些都不难,时间长了,我一定有法子的。可是夫君,我有一件事办不到――我好讨厌我的声音呀。”

原霁听她撒娇,心中的酥麻感,就如过电般,一路流到自己的指尖。他这般爱她的声音,听她说不喜,原霁颇为震惊:“为什么?”

关幼萱蹙眉:“因为我的声调太软了,含糊不清的,一点都不像你们那样爽利。我听你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响亮,一嗓子就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可是我就不行。我的口音就是那样,不像其他凉州女郎那般有力道……大家不听我的,也正常。”

关幼萱异想天开:“我想学你们的说话声音。我可以学会么?”

原霁沉默许久。

风沙在大漠上拂来,轻飘飘如纱,又在天地间荡起飓风。漠上留下一人一马的脚印,又很快被身后的风沙盖住。

原霁牵着缰绳,眺望远方戈壁残垣。立在月明下,他缓缓说:“不用学。”

关幼萱呆呆低头,看向他在风沙下飞扬的黑白色相间的英气武袍。

小七郎的面孔背对着关幼萱,掩在沙丘的阴影下,重重看不清。

他说:“我喜欢。你的声音和凉州其他女郎都不一样,只要听到你的声音,不管我身在何处,都能回头找到你。你信不信?”

原霁扭头看关幼萱,马背上的少女俯望他。一会儿,关幼萱露出笑:“信!”

原霁便也跟着笑起来。

--

因为漠狄人的突袭,大家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久,匆匆返回武威郡。接下来数日,原霁见天不沾家,他在军营中翻旧账,带着他的人查漠狄人怎么敢突袭武威,这个计划是怎么发生的。

十天后,原让疲惫地返回武威,代表着这一次的大战,凉州依然守住了。漠狄军为此损失不在少数,接下来的夏日,漠狄的军力不足,不会像春日那般勇猛进攻。按照原让对漠狄人的了解,这一年的大战,应该差不多了。

原让坐在厅前喝茶,听人汇报这些天的事。军人退下后,原七郎立在堂下,向原让汇报自己这些天做的事。镜湖之胜是原霁的功劳,之后的后勤辎重等繁琐事情也是原霁在帮忙……

因原七郎没有调兵权,他便只能做这些边边角角的事。

原让端详着立在院中老栗子树下的红衣少年郎。夺目的旁的郎君压不住的艳色,原霁却能压住。这个少年稳稳地立在这里,面孔俊朗神色倔强。在原让眼中,原霁的形象,与幼时的他相重合。

不管过多少年,小七郎那打不服的眼神,从来没变过。

原霁强硬无比地向原让表决心:“……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主动出兵!二哥,你让我上战场,让我当将军!我可以立军令状,我要是输了,我就再不提上战场的事,乖乖地混在后勤里押送粮草好不好?”

原让听着原霁的喋喋不休,脑中则回想起自己当初带原霁回凉州的时候。

原家儿郎们都在打仗,只有原让这样的文人清闲,走了长安一趟。原让当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见金夫人那般恨三叔,他心软,便答应夫人带走小七郎,亲自照顾。

金夫人颤声:“二郎,你答应我,好好照顾小七,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将小七交给他父亲。

“你们不要荒废了小七的天赋。”

这些年,原让的兄弟们相继过世,原让的婚姻也不断被误。原让认为自己一事无成,他唯一的成功,也许就是养大了小七――

他亲手养大这头狼崽子,训练这头狼崽子。

凉州军不可能在原让手中兴盛,可是原让知道谁才是凉州最好的主人。

他苦苦地磨炼小七郎,藏起小七郎不让漠狄人知道……他怕凉州的苦心被辜负,怕小七郎还没有成为狼王,就如三叔当年一般,被漠狄人毁掉一生。

而今,藏不住了。

原霁的才能太过夺目,漠狄人警惕原淮野的儿子,经过青萍马场和镜湖之战后,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任原霁不管。原霁上不上战场,漠狄人都会盯着原霁。

狼只有在真正的战场上才能发挥力量,在庭院关得再久,一头真正的狼,绝不会被驯服成听话的狗。

如今,已经到了让原霁上战场的时候……他再也关不住原霁了。

原霁的声音在耳边不停:“二哥,二哥!”

原让心中已有了主意,口上却问他:“针对这一次漠狄人的挑衅,你有什么想法?”

原霁以为二哥是像之前每一次那样,问他意见,再教训他。原霁却每一次都积极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次很明显,他们在玉廷关开启战场,在玉廷关打得那么厉害,就是为了掩护那批几百人的精英,偷偷从大荒草原进攻北部营,偷袭武威。

“那批精英确实很厉害,他们算准了我们的布兵,知道西北营去支援玉廷关,北部营孤立无援,正是南下的最好时机。他们换上了铁甲……二哥,我建议咱们打回去!”

原让:“朝廷的粮草是有份额的,你去挑衅可丹部,朝廷不会同意。”

原霁挑眉:那就让可丹部挑衅我们,我们是被迫应敌!还有二哥,我想我们也建一只精英队,漠狄人穿上铁甲针对我们,我们就褪掉铁甲学他们的优点,我们的精英队要全部轻骑,我都想好了选谁进来……”

他说了许多,原让沉默听着。

说完后,原霁向后退了一步,深吸口气,警惕地看着原让。

原让忍不住笑:“这是怎么了?”

原霁昂首:“我知道我每次做什么,二哥都要揍我。我这次肯定又犯了不少错……你罚。”

原让好脾气:“我罚你,你就能改掉么?我罚了你这么多年,有一点用么?”

原霁不可置信:“我改了好多啊!你让我不要逗小女郎,我都听话了的。”

原让没好气:“你只有这种无所谓的小事才听话。”

原霁说:“那我反正就是想上战场。我已经知生死了……你就给我个将军呗。赵江河和李泗都是将军,我的兄弟们好多都能上战场了,只有我不是,只有我不能。我特别没面子。”

原让垂目,说:“行了,上战场的事再说。咱们先罚你。”

原霁面孔冷峻,等着四面八方扑来军人们对付他。但是这一次,栗子树叶簌簌作响,院中清清静静。原霁不解半晌,仰头看到坐在厅中的二哥对他笑:“你都成家了,总是打你,对你不好。这样,我们这一次换一种惩罚方式。”

原让手中拿着一卷书册,抬手一掷,院中的少年张臂一接,轻而易举地接到书卷。原霁嘟囔着“这是什么”,原让答:“此书分上下卷。上卷是你父亲当年经过的战事,随军官员叙述。上卷是你父亲写的兵书。三叔曾想写一本兵书留给后人,可惜他后来无法上战场了,此兵书便只有一半残卷。”

原让顿一下:“也许三叔脑子里还有一些残卷。但是三叔离开凉州战场太久,也许只有你问他,他才会告诉你。”

原霁的脸瞬间拉黑。

他语气硬邦邦:“给我这个干什么?我不看。他打仗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问他的。”

原让漫声:“这次给你的惩罚,就是你待在这里,好好将这本书看完,再摘抄一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你再离开这里。”

原霁:“不!”

他仰望原让,语气变得肃冷:“我不关心他的任何东西,任何事情。你让人打我,关我。我反正不会看这些,更不可能抄。”

他的桀骜态度,终于惹火了原让。原让甩袖起身,盯着下面的弟弟,冷声:“原霁,你知道这一次漠狄人,是针对你么?”

原霁:“我知道。”

原让:“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针对你么?因为你在青萍马场上打的那一仗?不要开玩笑了。多少少年将军光华璀璨,但很快会在战场上黯下光芒。我掌管凉州军的这十来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少年英杰悄无声息地在战场上消沉下去。

“老漠狄王打了一辈子仗,他看到过的只会比我更多。既然如此,他为何还那般针对你?你不过十七岁!你都还没有真正上战场!难道他真的怕你么?”

原霁脸色难看,抿起唇。

原让毫不留情:“他怕的不是你,怕的是你讨厌的你父亲,我三叔。你只是三叔的儿子,就让漠狄王这般惧怕……你可以想象当年三叔留给漠狄人的阴影有多大么?漠狄王自称自己是靠着十八年前那一战,打断了凉州人的脊骨,让凉州军一蹶不振……可是为了那一战,他算计了多少!你可清楚!

“你恨你阿父。但是让你被漠狄王如此惧怕的人,正是你阿父留给你的光。你厌恶他,就要超越他。你想超越他,你起码应该了解了解你阿父到底是怎样一个军事天才……

“他不仅是对你母亲残忍的人,他还曾是凉州的军神,凉州的信仰。他的过去,你不应该了解么?

“你给我留在这里,好好抄书!”

--

原让负手离席,束远跟随。束远看看天色:“最近夜里冷啊。”

原让没吭气。

走了半道,原让折回去,对那站在庭院中发呆的少年喝道:“进书房去抄书。”

原霁抬头。

他道:“不。我就在这里。”

原让被他气笑,这次真转身走,不管他了。束远在后狠狠瞪原霁一眼,去追原让:“二郎,小七郎就这个脾气,又不是第一天了……要不我们找萱萱,让萱萱劝劝他。毕竟新婚夫妻……”

☆、第 37 章

烛火荜拨一下, 金姨盯着自己手中茶杯中的茶叶。茶水早凉了,金姨却还在怔怔地看着茶叶,一坐就是一宿。自从丈夫过世, 她的人生便变得格外漫长, 只能如此打发着时间。

杯中嫩叶青翠,或浮或沉,如排兵布阵一般散开。金姨不自觉地想起旧年金戈铁马, 美人击鼓……恍惚十余年, 姐姐早过世了。

她一生追随着姐姐。姐姐上战场, 她便也想上;姐姐有了大英雄情郎,她也想找个少年将军。她一路追着姐姐, 见姐姐的命运如纸鸢。初时升高, 后来一头跌下,再未飞起。

仓皇人生匆匆过,她为人妇,为寡妇, 收义女, 大半人生滋味已经尝尽。而姐姐,又得到了什么?

“金姨!”

听到小女郎甜甜的唤声,金姨回头,果然,见金铃儿蹦跳着领关幼萱过来了。

关幼萱一贯的好脾气:“我来感谢金姨。前些天镜湖之战时, 女郎们都不听我的话,多谢金姨和铃儿帮我说话。”

金姨板着脸:“你要谢,早谢过了!每天往我这里跑, 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你再这般下去, 旁人要以为我又多收了一个义女。”

关幼萱瞠目:“难道只有义女才能关心长辈么?这好没有道理。”

金姨:“哼!”

关幼萱弯眸浅笑,被金铃儿拉了进来。金铃儿被自己母亲一瞪,她扮个鬼脸,找个借口就跑出去,留关幼萱一人在此。

烛火光暖,关幼萱坐在金姨旁边,她说话声音柔软,说的话又好听。金姨很快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忘掉了自己起初的寂寞伤感。

金姨:“行了,知道你孝顺。你又跑来做什么?不好好在家中照顾夫君?”

关幼萱说:“夫君不用我照顾的。我是想请教金姨……如果我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门女君,做好夫君的妻子,我应该怎么做呀?金姨教教我啊。”

金姨愣住,她说:“……你前些日子还跟我说,你想离开凉州,我才帮你的。”

关幼萱撒娇地搂住金姨:“金姨,你就看看我,让我试试呗。我还没有做,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合格呀?金姨,是不是想做好我夫君的妻子,我得去学武功啊?如果大家都打起来了,我得有自保能力对不对?”

不等金姨说话,关幼萱掰手指头自说自话:“夫君在前面打仗,我得替他照顾好大后方,不让他分心。那我还得学点儿医术……”

金姨打断她:“萱萱。”

关幼萱:“哎?”

金姨望着她,一字一句道:“做一个将军的夫人,是格外辛苦的。做小七的夫人,比做寻常将军的夫人还要辛苦。你还是不懂你真正要面对的是什么:是无数次的死人,是不断的阵亡,是一辈子为旁人的性命生死负责。你夫君为此负责一辈子,你也要跟着他承受一辈子。

“你得比小七更坚强……他没有空听你的害怕,恐惧,午夜梦回时梦到的伤亡。他整日面对着那些,他回头要找的,是避风港,不是一个等着他去安抚的人。你要比他更强,比他更能撑住事儿,你得托着他。你不倒,他才能不倒。”

关幼萱怔忡,呆呆仰脸――原霁已经是她心目中分外勇猛的人了。

然而做他的妻子,她需要比他更勇敢,是么?

金姨起身走向她,金姨的语气变得悲痛。她忆起往昔,将自己的经历代入。她清清楚楚明白关幼萱以后会经历些什么……金姨颤声――

“你不能如寻常女郎一样整日待在后宅中,等着夫君回来,给你带零嘴儿带新奇的玩意儿。你不能和他红袖添香,和他吟诗作赋,和他无忧无虑地闲玩。更多的时候,你听着外面的鼓声,在想战事如何了,他有没有受伤,会不会死。

“每一次他出门,都可能是你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你会一次次在心里做着这样的准备,可是你还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你知道你但凡落一滴泪,都会影响到他,他就走不了了。长年累月,你越爱他,越会这样受折磨。而终有一日,这番折磨会变成真的――他真的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

“留下你一人。也许连他尸骨你都见不到。你没法哭……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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