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韩将宗出一口气,“算了。”
话中的灰心叫人一听就能感觉到。刘副将把刀收起来别在腰间,彻底放松了。
“别灰心呀将军,”他真诚的说:“往后时间还长,不愁没有机会。”
两人进了别院,家仆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还拨来了两个侍女专门伺候。
可见这救命恩情跟一般的客人还是差别很大,有着这份‘恩情’在,才算是真正的贵客。
等到二人走进,侍女均是出水芙蓉般盈盈一拜,然后托起筷子递上来,“老爷说若是饭菜不合口尽管说,叫厨子重做也不能惯着他们闲待着偷懒。”
女声温柔似水,动作柔暖无骨,模样虽算不上一等一的角色,也都是端庄美丽,秀色可餐。
刘副将盯着桌上的酱肘子眼珠子都直了,头也不抬的朝着侍女挥了挥手,“不用伺候,我们还有军机事务要讲。”
“是。”侍女脆生生应了,一道退下。
“诶呀呀,”刘副将坐在椅子上环视满桌饕餮,“色香味俱全,一看就好吃,将军,”他请示道:“我可先吃了?”
“你个猪。”韩将宗踢了他一脚。
·
中午骆老爷没请到恩人吃饭,晚上自然好好筹备,势必把恩人哄的高兴舒心,让他能感受到家的热情和温暖。
牡丹楼今晚不提供点菜服务,只有些小食供应,因为厨子不在了。
因着天寒秋冷,凉菜一律少上,要求的都是端到桌上还烫嘴的刚出锅的热菜,厨子恐怕不够用,尽数都去了骆家待命。
下午时刻,先是知府到了江家。
他听闻骆家和江家的人在半道上遭了劫匪,心底发慌脚底生风,带着师爷一道赶来问情况。
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跤。
来后听闻人没事,一口气没松完,又听说是将军将人给救了。
这下吓的差点没晕过去,本以为和将军有过半日之交已经褪下一层皮,不想这该出的力也出了,银子也花出去了。
破了财,却没能免掉灾。
在自己管辖地上出了劫匪,还劫到了大将军头上。
师爷跟在他身后一通跑,气喘吁吁的提醒:“慢点慢点,注意脚下……”
“再慢!”知府惊叫:“乌纱帽都要保不住了!”
到了江家,却说韩将宗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处理事务去了。
知府骤然一听,觉得像是处理自己监管不力的事务去了,更加提心吊胆。
不多时,江家也来了人,太守听说了下午的事情,带着两个孙子一并到骆家向韩将宗道谢。
骆老爷一看添了这许多新人,把本来就热闹的席面又搭上广台,加了许多节目,喧热折腾的如同佳节晚宴一般。
骆深布置完陈设,扭头一看,骆老爷带着一行女子走了过来,个个穿戴绫罗妆面精致,脚下俱踏着玲珑步,抱着琵琶乐器娉婷款款而来。
骆深一看那架势就愣了,来人数之多,恐怕三五人一组上台表演,到明早也演不完。
骆老爷抄着手上前,招呼众女子过来。
“见过少爷。”众美人细语拜见。
骆深停下安排,扫了一眼问道:“是不是有点太多了,都是唱曲跳舞的吗?”
骆老爷点一下头又摇了摇,压低声音暗示说:“不尽是,若是将军喝醉了,回房也该有个伺候的人才好。”
明白了。
骆深心下复杂,呈在面上的表情不怎么认可。
骆老爷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听说这些年京中来贵人,一直都是这么招呼的,别管用不用的上,反正准备好了总比到时候抓瞎要踏实。”
骆深停顿一下,只好先同意。
乌鸡枸杞雪耳汤小火煨炖了大半日,配菜一应切好只等下锅。
夕阳落下最后一点烧红的圆盘,繁华精致的花灯提满院子逐渐发出清冷的光,晚上终于到了。
韩将宗下午其实没什么事情,但是想着中午的时间不凑数,就算一起吃个饭也吃不痛快,远没有晚上的时间长,即便待到半夜也不显得蹉跎。
于是借口推了中午,等到晚上众人就位,才从门外姗姗来迟。
院中人眼巴巴的望着大门,只等着贵客回来,这边刚一露头,那边江太守为首率领众人脚不沾地的迎了上去。
“将军唷——”
老头子长长喊了一声,热切无比的行了一礼,“下官这幺孙不成器,也是叫我宠溺惯坏了,可到底也是江家心肝儿,多谢将军路见不平,救了他一命……”
说着,他伸出手扯过缩在身后的江天,推到了韩将宗跟前,“还不快谢过将军!”
江天歇了大半日,躲在家中不出门,午觉睡足了两个时辰,被吓的飞了十万八千里的魂儿终于归窍,这才活了过来。
“谢、谢谢,”他本就怕这人,离的近了厚重刀锋气质逼人,更加害怕了,“……谢谢将军救命之恩。”
知府哆哆嗦嗦想要凑上前去告罪,江太守看了他一眼,不等旁人反应又将江天拉了回去,捧着手笑道:“将军快请入高座!”
知府看着他脸色,没有硬刚,安奈住心思一并跟着寒暄:“街上凉渗渗的,将军快先坐下暖和暖和身子……”
一时间群人相迎,骆老爷更是喜笑颜开的提壶倒酒,“骆家借着太守名义邀请您来吃宴,真是蓬荜生辉啊……”
太守一把揪住要上前的知府,数落道:“急什么,叫他饿着肚子定你的罪吗?”
腹中辘辘,必然罪加一等。
因为急着解决完事情赶紧吃饭。
知府醍醐灌顶,缩在了一旁等待。
韩将宗落了座,接过来骆老爷的酒,算是给了他一个面子。
群人端着酒一齐道谢,韩将宗举起来一饮而尽,余光瞧见了后面跟着一道喝酒的骆深。
他辈分低年纪轻,即便已经掌家揽权也上有叔伯爷爷在场,自然的跟江天站在了最后头。
他直身站着,抬手间露出薄润一截手腕,在灯下发出明辉泽光。
然而一时间韩将宗只能想到:他长着一个娇弱的胃,竟然也要来跟着凑热闹,一点都不自觉。还有……这酒,怎么也不温的再热些?
搁下酒杯,江太守同骆老爷依他而坐,落在下行。
群人也都散去回到自己座位上,骆老爷拍了拍手,叮呛一声响,第一个节目开始了。
“洛阳城出名的戏班子,不知道将军爱不爱看,各种都点了两个。”骆老爷解释道。
台上响个不停,下头的人也说个不停,其实听不到什么内容。
多数是凑个背景音,不至于叫宴会太冷落了。
韩将宗略点头,示意“好”。
骆老爷松一口气,朝着骆深看过去,骆深便吩咐下去即刻上菜。
流水一般的菜端上桌,揭开盖子热气蒸腾而上,席面两道桌排错落而下,中间的堂道叫雾气给熏的模糊了。
“诶,将军,”刘副将坐在一旁,往他身边凑了凑,挡着嘴道:“快看旁边。”
韩将宗顺着他话锋一扫,台侧之上竹帘浮着轻纱,整齐排成一列垂在封顶檐下,随着风轻轻飘荡。
轻纱后头,袅袅站着一排女子,个个透过来的身影窈窕好看,犹如画上人一般。
韩将宗心底轻笑了一声,头也不偏道:“弄这些个妖精们过来摆成一道儿,是想做什么?”
刘副将嘿嘿一笑,“今晚估计有福气了。”
骆府大宅大院,饭菜做的再好吃,总也有饱的时候。但凡宴会总是前头吃饭,后头喝酒,轻易完不了事的。
约莫过了两刻钟,知府小心凑到了韩将宗的桌前。
“唷,”韩将宗看着他:“知府也来了。”
这么大半天才看到自己,知府怀疑他可能是瞎。
“来、来了。”知府坚持笑着,客气讨好的说:“南郊那边一向太平,今日不知为何会冒出一伙劫匪来,怕是惊着了将军,下官特地来请罪。”
“你何罪之有?”
“我罪在……”知府想了想,谨慎答:“管视不严,监辖不力。”
韩将宗摇了摇头。
知府弯着腰,捧着酒杯,眼巴巴望着他。
韩将宗:“你刚刚说‘不知为何会冒出一伙劫匪’,你身为知府,没有调查就说不知,这是一罪。然后‘劫匪’一说从何而来?骆家马车上拉的都是现银,贼人上来不抢,挥刀就要取人性命,怎么现在的‘劫匪’都这么清高,视金钱如粪土吗?”
知府出溜一下跪在地上,杯中酒撒了大半泼在了头顶上。
“将、将军,教训的是。”他浑身僵直,连眼睛都不敢乱动:“下官回去,一、一定,一定彻查此事,挖地三尺也要将贼人抓到,给将军一个交代!”
韩将宗倚在座上,略深色的嘴唇抿着,瞳孔深处藏着墨。
知府冷汗出了一身,哆哆嗦嗦的说:“此事都是下官的错,实在不该因为郊外人烟稀少就疏于保护,下官回去,一定、定加派人手,沿路设置兵扎驻点!”
院内提着暖灯,桌上摆着暖菜,地上铺着薄毯。但是他久等不到回音,只觉得浑身发凉,举过头顶的端着瓷杯的指尖都要冻僵了。
“咳。”
韩将宗轻轻咳了一声。
“啪!”知府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将军恕罪!”他吓得魂飞魄散不住扣头,带着哭腔强自道:“我,我……方法虽然亡羊补牢,但是也能起些作用……”
看着挺壮实的一个汉子,韩将宗没想到他能哭。
这洛阳真是人杰地灵,不禁姑娘是水做的,男人想必也是。
“起来。”韩将宗随意道:“你倒实诚。”
知府懵然抬起头,眼角已经有些红了。
韩将宗取一个新酒杯出来倒满酒,食指中指一并,合力推到桌边,示意他去拿。
知府可不敢喝他的酒。
韩将宗又给自己倒满,捉在手中,冲他抬了抬下巴。
知府一时觉得自己懂了,一时又觉得脑子不够用,大着胆子抬眼看他表情,觉得也不似开玩笑。
……怎么自己犯了大错,还能当的起当朝大将军亲自倒酒共饮一杯吗?
他伸出手,哆哆嗦嗦的端起杯来,韩将宗冲他遥遥一举,率先喝了一口。
知府看他动作犹豫了一下,将酒递到嘴边。
韩将宗:“给不给我交代倒是小事,主要是给百姓一个保障。”
知府赶紧熊咽两口酒,**液体入喉咙好似他的心情一样另心肠纠缠提着,应道:“是是,是。”
韩将宗一抬手,知府不想他竟然能有如此大义,既惦记着百姓,又大度不忌人罪过。
他连忙点头灌下去剩下半杯酒,言辞恳切道:“下官一定督办,不辜负将军所托!”
刘副将正吃了八分饱,桌前终于清静了些。
他不知想起来什么,又凑到了韩将宗身边,伸出酒杯跟他一碰,发出“叮”一声脆响,“我看骆少爷冷淡矜持,这么半天也没看咱们这处一眼,实在不像你说的那种勾搭你的人啊?”
“你也感觉到了。”韩将宗道:“他今天确实同往常不一样。”
他眼里看着节目,余光扫着对过儿的骆深,骆深却只顾着喝酒,偶然间浮起一点笑意,也是对着一旁的江天说话。
刘副将接着举杯挡在嘴边说:“晌午在马车上的时候也是这般疏离客气,有问有答。你跟他说话他就简单回复两句,往他那边挪了挪,他生怕躲的慢了碰到你,赶紧坐到最里头去了,一路上腿还蜷缩着……”
他觑着上司表情,小心的说:“……怕挨到你。”
韩将宗视线一顿,顿时看向他。
刘副将立刻摆手:“我绝不是要偷听你们讲话,那车本来就少了一截儿,帘子又叫风吹的到处跑,我就无意、随便看了那么一眼。”
韩将宗倒满一杯酒喝了才说:“他之前真不是这样的,就这条腿。”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他蹭过不下三回,这不是勾搭是什么?”
刘副将怀疑的看着他。
韩将宗盯着他。
无声的对视过后,刘副将败下阵来,“行行行,就算他之前勾搭过你,但是现在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想勾搭你了,咱们也没有办法不是。”
好一会儿韩将宗才捡了一颗花生扔到嘴里,“嘎嘣”一声,咬碎在齿间,心道:小子,你想撩拨了就凑过来动手动脚,这会儿你想撒手就能走人吗?
刘副将被他锐利视线震慑住,靠后缩了缩脖子。
韩将宗一口闷掉满杯暖酒,不禁看向骆深。
骆深靠在背椅上,微抬着眼看台上的节目,侧脸在等下泛出羊脂玉般柔和润滑的哑光来,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江天端着酒过去,坐在他一旁,头往他旁边一低,小声说:“没错,就是这样,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韩将宗已经盯了你一晚上了。”
骆深刚要转头,江天立刻倾身倒酒:“别回头看,他正观察你,不然该露馅了!”
骆深顿时停下动作,恰逢骆老爷过来借着说话朝他使眼色。
骆深顺着他所指看了一眼纱帘后头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无奈的点了点头。
骆老爷刚一走,江天望着那一排窈窕身影追问:“怎么,这是什么时候私自藏的好货?待会儿还有‘特殊’节目吗?”
骆深干脆手肘支在桌子上撑着头,翘起一边嘴角偏头望着他:“你感兴趣就先去选两个,待会儿带走。”
话中意味不言而喻。
“深深,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什么形象?”
江天想起晌午时在马车上的对话挠了挠头,把本来就散乱的头发挠的更加像草窝,“浪荡、不修边幅,整日寻花问柳,只知道吃喝玩乐……”
“……”骆深:“难道你不是吗?”
“咱俩晚上经常在一起,去的也都是同一个地方,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啊。”江天不服气的说。
骆深扫了他一眼:“……行。”
“‘行’是什么意思?”江天追问:“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别想敷衍我。”
“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形象要紧吗?”
“要紧啊!”江天一副心都碎了的表情。
骆深呼出一口气,好笑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跟干爹和你大哥告状。”
江天急了:“我不是为这个!”
“那你是为哪个?”
“……”江天哑口无言半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骆深伸手拍了拍他肩,安抚说:“眼看洛阳城也不只有你一人这样,若不是我喜好特殊,肯定同你一样的,有人伺候着不比自己解决要舒坦的多吗。话说回来,若是都洁身自好、正人君子,那牡丹楼早关大门了。”
他态度诚恳,说的也在理。
江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寻遍他身上也找不出丝毫嘲笑或是看不起的态度,又觉得他解释的还算说得过去。
骆深:“后头那些都是我爹操办的,你多带几个也没关系,左右不用你出钱。”
江天转头打量他,骆深轻轻一笑,笑意都染到了双眸里,映着提灯明珠泛着微光,湖水波光一般粼粼闪烁,周身的聪慧与情义都藏在这双水灵的双眸中,真是好看。
好看,真好看。
骆深推了推他:“你现在就去挑挑吗?”
“急什么。”江天道。
“等散场时就晚了,这些得送去韩将宗房里去。”
江天瞪着眼睛一挑眉,“你给他床上送人?”
他难以置信的朝韩将宗方向撅了撅嘴,骆深无奈的耸了耸肩,确定了自己的回答没有错。
“你脑子没被驴踢着!?”江天吃惊的问。
骆深摇摇头,戳起手指来在唇前短暂一竖,“先别声张。”
江天:“咳咳。”
骆深仍旧撑着头,弯着眼睛笑:“他试过了别人,平淡无奇、枯燥乏味,再试我的技术和花样,才能对比出一个高低来。”
“咳咳!”江天又咳嗽了一声,还端起杯来喝酒润嗓子。
骆深盯着他,看他不自然的喝那杯中酒,还呛了一下,又引出来几声更加重的咳嗽。
他眼睛一眯,唇线跟着紧了紧,漆黑眼珠儿向后转去,余光先瞄见了一个黑压压的人影,头才跟着转过去。
韩将宗直直站在身后,剑眉微挑,鼻梁更直,唇角窝着一丝不明显的笑。
骆深:“……”
“你有什么技术和花样?”来人问。
他端着酒杯,随意一撩衣摆,自顾坐在了桌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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