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二人一道悠哉哉地用了早膳,然后谢迟便带着叶蝉往紫宸殿去了。
按规矩, 她本来应该进宫后便去拜见皇后,可本朝目下没有皇后。贵妃呢, 论辈分是实打实的长辈,可论身份并不如太子妃尊贵,所以昨天叶蝉就免了这么一道流程。
今天去紫宸殿觐见,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免的。但叶蝉原以为自己在殿外磕个头就得, 当下见谢迟非要陪她去, 才知这是肯定要进殿说几句话。
一时间, 叶蝉紧张难免, 路上边走边一个劲儿问谢迟陛下究竟是怎样的人?紫宸殿里有什么礼数要注意的吗?还有,万一她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怎么办?
谢迟被她问得好笑, 然后不由想起自己第一回觐见的时候, 比她还忐忑呢。
一晃都这么过年过去了。
他幽幽地一叹,接着抿笑告诉她说不必担心, 只一样,切忌别叫陛下, 要叫父皇。
“不然父皇会揍你……”他憋着笑跟她说。
叶蝉赶紧给记住了,先在自己脑子里念了一连串的“父皇”。
其实改口这事,对她来说反倒没那么不好意思。谢迟是和陛下太熟了,越是亲近的人,往往越抹不开面子。而她是第一回觐见,开口便叫父皇也没什么太多感觉, 只是个称呼而已。
二人到紫宸殿门口时,皇帝正好下了朝刚进殿。二人被宫人请进殿坐了会儿,皇帝从寝殿中更完衣走了出来,一见他们便笑道:“来得倒早。”
谢迟和叶蝉一并起身见礼,叶蝉因是头一回觐见,行了三跪三叩地大礼。她是女眷,皇帝不好亲自扶她,便在礼罢时示意女官扶了她一把。
而后皇帝看着她笑说:“朕听谢迟提过你数次,他说你爱吃会吃。”
叶蝉:“……”要不是圣驾在前,她一定瞪他了。
可论掩饰情绪,她哪里比得过皇帝?相反,论察言观色,皇帝也是手到擒来。于是,她脸上那点子微妙的情绪登时全被皇帝收进了眼中。皇帝一时觉得,这太子妃也挺有趣,乍看好像和谢迟不是一个脾性,但这么搁在一起,又莫名地登对。
皇帝便又续道:“他还夸你温柔善良会体贴人来着。”
这还差不多!
叶蝉心里舒服了,脸上却不禁更红。她于是闷着头屈膝福了福,呢喃道:“父皇别听他信口夸赞,儿臣其实……”
谢迟朗然接了话茬:“是,父皇别听儿臣信口夸赞。她什么样儿臣其实根本不清楚,儿臣只是看她处处都好罢了。”
叶蝉:“……”
满殿宫人:“……”
皇帝尽力绷着脸,然则片刻后,还是嗤地笑出了声。
然后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你们夫妻倒是恩爱。先回去,今晚的家宴设在东宫,算你们招待朕,免得在紫宸殿里你们拘谨。”
“诺。”二人齐施了一礼,接着就告了退。
直至退出殿门时,叶蝉的双颊都还红着。待得离了紫宸殿几步,她终于忍不住一推谢迟:“你怎么在父皇跟前那么说呢!”
“哈哈哈哈!”谢迟躲了她两步,争辩说,“我又没胡说,我字字发自肺腑啊娘子!”
“……你讨厌!”叶蝉嗔怒,提步要再追打,但见正一列宫女往这边来,又不得不赶忙收住脚,作出一副端庄的样子。
谢迟心里笑坏了,愈发一脸挑衅地瞧她。于是待得那列宫女在二人身侧垂首见礼时,他便觉腰际被狠狠一掐。
“!!!”当着外人的面,谢迟叫也没法叫,实在有苦难言。
叶蝉大仇得报,哼地轻笑了声,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了。
东宫西侧的惠仪殿里,容萱从早膳后就一直在门口张望,直至晌午将至,终于等来了李明海。
“怎么样?”她满目忐忑地问道。
李明海缓了口气,面带笑容:“您放心,臣从头到尾走了一趟,清楚出宫的规矩了。出入的东西是要查,但纸张一类不会翻得太细。说是话本,人家翻翻,见瞧着的确像是便罢,不至于硬去核对是不是市面上有的话本。”
容萱心弦一松。
她想也是,若是硬要核对这书在市面上有没有,那根本没法查。这年头又没电脑,没法搜索关键字,也没法查isbn号,要查市面上的书哪儿查的过来啊?
所以,她原本担心的也只是书籍纸张一类会不许带出宫。但李明海身体力行地走了一遭之后,就给她带了准话:“稿子准能送出去,没事。”
容萱心花怒放。
好好好,进了东宫还能继续她的事业就好,其余的都不打紧。她们这行就这样,搁在古代是有纸笔便可,搁在现代是有电脑和网线就成。至于住在哪儿、周围有啥可逛——大部分写手都太宅了,根本没空在意。
“哦对了。”李明海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有您一封家书。”
容萱赶忙接过来,一瞧封面上的署名是大哥的,便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然后她拆开看了两行,果然是关于卓宁的信。大哥说,卓宁已经到了军中,安置妥当了。他把卓宁搁在了二哥身边,受欺负不至于,不过摸爬滚打的训练还是免不了。
容萱松了口气。她也知道去了军中,有些苦必定是要吃的,她没办法帮卓宁免掉。而且,关照的太多或许反倒害了他。
她于是便不再多加过问此事,回信时只道了谢,然后就报了一通平安。她告诉家里,自己已经跟着太子进了东宫,封了良媛,位份比一干妾室都高。又说她过得挺好的,逍遥自在,让家中不必太担心。
这封信写罢,也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花佩带着几个宫女一道去提了膳回来,容萱扫了眼桌上,便让花佩去取银子:“许久不吃鱼了,拿钱去膳房,让他们添道红烧鱼来。”
“哎!”花佩笑吟吟地一应,就折去房里取了碎银子往膳房去了。被良媛娘子这么一说,她也想吃鱼了,索性多叫一条,一会儿她和新结识的宫女们一块儿吃。
有钱真好——花佩发自肺腑地感慨。
东宫里,过得最美满的,那肯定是太子妃。可是把这一溜无宠的妾室排一排,只有她们良媛的日子称得上滋润,这都是靠着有钱换来的。
其余三位,减兰在太子妃身边倒没什么可说,闵奉仪也就是日子将将过得去,吴孺子被家里跟得太死,时常捉襟见肘,跟她们这边没得比。
在花佩去尚食局给容萱叫鱼的同时,东宫最北侧一排不起眼的低矮房屋里,一个穿着蓝布衣裳的姑娘正心不在焉地吃着眼前的饭菜。
她手中饭碗里的饭是冷的,面前碟子里的两道菜也是凉的。油星都结成了白色,可也只能这么凑合着吃。
屈指数算,她已经这么凑合了七八年了。初入东宫时她绝不会相信自己的日子会是这样,可这七八年下来,当年的清高早已消磨殆尽。
她现在只会去想,她不能继续这么过活。如果再这么下去,哪一天生一场大病,她一定会死的,然后便会想几个旧友一样,被草席一卷,草草地丢出去。
她一边想着,一边抬眸看了看屋里的另外几个人。
她们和她都是一样的身份,也都是一样的命苦。
当年废太子喜欢美人儿,身边的太监们为了讨好他,就总去六尚局里找容貌出众的宫女。有入了他们眼的,便调来东宫做事。
但是,她们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宠。不得宠的就白白耗在了这里,既不像归在六尚局的宫女有那么多升迁的机会,也不像那些被宠幸过的侍妾在废太子死后可以领一笔钱出宫回家。她们好像已经被遗忘了,好像整个人生都已经被凝固在了这片不起眼的宫室中,七年八年、七十年八十年,都是一样的活法。
这真可怕,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的心智好像都和这屋子一样发了霉,活得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她不想再这样活着了,而且,现下可能是她有生之年唯一可以见到的翻身机会。她得把这机会抓住,了结眼下的晦暗。
于是,又草草吃了两口之后,她搁下碗筷,推门出了屋。
“哎,莺枝?”同屋的一个宫女叫住了她,不解地问道,“你去哪儿?”
“……前两天我自己置办了两匹衣料,让尚服局帮我做衣服,还没取呢。”莺枝头都没回地径直出了屋,但却没去尚服局。
她打听过了,目下的这几位里,太子妃那边她决计钻不进去,太子妃什么都有了,犯不着抬举她。
容良媛和闵奉仪也不好碰。因为上上下下的人都说,容良媛似乎家里颇是有钱,她这些年都自得其乐,两耳不闻窗外事。闵奉仪呢,则心静得很,平日不爱惹事,也不爱凑什么热闹。这两种人都是不好接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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