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晃了足足六七天,方林轮着苦了两回,新来的巡抚大人终于走马上任,沈舒南得以解放,回京的日子也正式定了下来。
沈舒南这些时日以来埋头公务,着实少了很多时间关注卫简,加之卫简刻意隐瞒,因此他确是不知这人每天像个花蝴蝶似的在同州府的大街上闲晃,实际上把自己塑成了个移动的靶子。
为了给卫简和沈舒南践行,符昂将军特意从北军大营赶了回来,席间推杯换盏赞扬感激的话自不必提,待酒尽人散,卫简将安安静静睡着的沈舒南扛回房间,终于算是见识了他的酒量。
稳稳的二两倒。
符家两兄弟毕竟身份地位和年纪摆在那儿,自然不会在酒桌上为难晚辈,因而沈舒南看似醉的厉害,其实真的就只喝了二两酒,第二日醒来也没有头疼,精神好得很。
按照卫简原本的打算,是要遮掩身份疾行赶回京城的,可现下多了个班布克,阿拉海汗送来了一队汗廷侍卫随行,且逃脱了的元湛目前仍没有消息,为策万全,符大将军和余总兵分别调派了五百人马护送他们回京。
一千多人疾行赶路,还要带着兵器,阵仗可是小不了的,为了不引起所经之处百姓的恐慌,最后决定还是鸣锣开道,打的是沈舒南的钦差名号。
同州城外长亭,目送卫简一行人渐行渐远,符昂将军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满是感慨道:“卫简这小子,当真是难得的人才!”
“你也不看那是谁家的孩子,卫家的小子,哪个是差的!”
符昂将军哼了一声,觉得兄长这句话听在耳朵里甚是扎心,默默下决心回去后就把家里的两个小子都拎到大营去。
数年后,当符家两兄弟进京述职,卫简遭符家三个小子上门挑战,轮番将他们掀翻在练武场上之时,才知道竟然是这俩老小子给她凭空惹来的麻烦!
***
所说是亮明了钦差的身份赶路,但沈舒南并没有乘坐马车,又一律拒绝了沿途官员的请见,一行人每日近十个时辰在路上,因而行进的速度并不慢。
变故发生在行程过半、借宿在城郊一寺院的那夜。
这一路上,为了预防元湛的可能暗袭,彭统领始终没有放松警惕,尤其是将近子时院中有人大呼着火时,彭统领反而亲自带着方林他们重重守在卫简身前。
事实上,元湛也确实没有近得了卫简的身,甚至都没用彭统领出手,院中重重设置的守卫轮番上阵就将元湛给戳成了筛子。
“侯爷,属下终于给您报仇了!”
元湛死前这一声高呼和阴厉如鬼魅一般狠狠盯着卫简的眼睛让沈舒南一瞬间就联想到了之前大长公主被捕时的反应。
一个平静异常,一个疯魔如狂,却让沈舒南同样觉得心生不安。
元湛口中所呼的侯爷,自然是指大长公主的独子,永康侯陆风眠。
沈舒南之前就曾和卫简郑重提过那日大长公主落网时的反应,以及他心里的担忧,现下元湛又是这般状况,卫简也不得不正视沈舒南的直觉。
经过反复确认元湛的确已死,沈舒南立刻让人将主持大师给请了过来,由他主持将元湛的尸体给火化了,打斗后的院子也很快恢复如常。卫简甚至亲自给所有与元湛交过手的人切了脉,确定并没有人出现中毒的迹象。这么折腾了多半宿,卫简和沈舒南两人一商量,决定再多逗留半日,待午膳后在继续赶路。
然而,天光刚亮,寺院突然被一群官府衙吏重重包围了起来,稍后,一个头戴乌纱身着官袍的县丞出现在大门口前,厉声道:“本县衙接到密报,此寺院中有人染上疫病,现封锁寺门,任何人不得出寺,违者格杀勿论!”
寺门口当值的四名守卫听到凭空冒出来的县丞竟这般大放厥词,其中一人当即上前两步喝道:“钦差大人再此借宿,休得无礼!”
县丞的目光闪了闪,但很快又坚定了目光,扬声高呼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即便是钦差大人,染上了疫病仍要公事公办!本官忝为一方父母官,自当要为百姓的性命安危着想!若真有冒犯之处,想必钦差大人定会体恤——”
他话音未落,寺门缓缓打开,身着官袍的沈舒南和卫简赫然出现在门后。
在看到门后两人及其身后的一干随行护卫时,县丞的肩膀微微颤了颤,但下一刻就挺直了腰板硬着头皮迎上他们的视线。
原本在寺院不远处野外扎营的护卫们察觉到这些意外闯入者时立刻就展开了行动,将这些包围了寺院的衙吏包围了起来。
所以,目前的情形是,以寺院为中心,围在墙外的第一圈是县衙衙吏,第二圈是卫简他们的护卫队。并且,护卫队的人数、装备和战斗力完全碾压衙吏。
“大……大人,现在可怎么办?”捕头陈三儿拿着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战战兢兢地请示道。
县丞胡雪闻狠狠剜了它一眼,上前两步拱手见礼,于礼数上挑不出毛病,但语气却依旧欠揍得很,自报家门后又将适才的那套说辞搬出来讲了一遍。
卫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专注横向发展的胡县丞,脑子里飞速运转着。
“你可是原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孙其琛的外甥?”卫简忽然问道。
胡县丞微微一愣,继而冲卫简拱了拱手,“区区不才,没想到竟能让卫千户记着,不胜荣幸!”
“你的确是不才,我之所以能认出你,实在是你那舅舅脑子拎不清楚,仗着琪贵妃的表亲上蹿下跳,竟还妄想教唆皇子争宠夺嫡,本该是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重罪。亏得陛下看在四皇子的父子情份上网开一面,只将你那舅舅流放到西南,并没有连坐你们这些亲族。”卫简淡淡扫了他一眼,“我也不过是在统计你舅舅的九族时看到了你而已,胡县丞。”
胡雪闻一阵腿软,若不是陈三儿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恐怕就要跌倒当场了。
这个卫简,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
从震慑中回过神,胡雪闻稳了稳心绪,“不管怎样,只要我胡雪闻还在任一日,便不会让你们离开这座寺院,殃及我县内无辜的百姓!”
这处寺院虽在郊外,但距离官道并不远,香火也没那么凋敝,随着天色越来越亮,竟引来不少路人、香客和田农的围观,结果一听说寺院内有人染上了疫病,顿时吓得鸟兽散。
“胡县丞,你口口声声说寺内有人染上了疫病,有什么真凭实据?只听人举报却不经查实就下令包围,你怕不是别有用心!”卫简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迹象了。
沈舒南如今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填补的正是孙其琛的空位,这样的巧合,任谁看开都太过凑巧了。
胡雪闻这次却丝毫不为卫简所怵,底气甚足地说道:“既然如此,二位大人可否让本官带人亲自进寺查实?”
挑衅之意十足。
远处尚有在围观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卫简再是不耐烦,也不好简单直接地将人掀翻了继续赶路。
“算了,就让他进来查,疫病又做不了假,他查不到实证,自然没有再纠缠的理由。”沈舒南扯了扯卫简的衣袖,低声劝道。
卫简想了想,点头应下。
沈舒南让门口的护卫放行,看着胡雪闻带着个郎中打扮的中年人及几名衙吏走进寺院,却没有出声让包围在最外层的护卫们撤退。
静默的对峙就这么僵持着,足足持续了将近两刻钟,忽的由禅房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不多时,就见胡雪闻大步走在前头,在他身后,两名衙吏一左一右拖着个病歪歪的大和尚。
卫简见状顿时双瞳一紧,下意识将沈舒南和班布克挡在了自己身后。
那病歪歪的大和尚正是昨日接待他们进寺的弘恩大师。观其面相,竟真的有感染疫病的征兆。
在进寺之前,胡雪闻等人就全副武装,遮得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而那两个衙吏将弘恩大师架到院门口后就忙不迭将人扔到了地上,避之唯恐不及。
围在门口外的县衙衙吏见到摊在地上的弘恩大师立刻惊得连连后退,险些撞上将他们团团包围着的护卫刀口。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没看到里面那个人得了疫病吗,怎么一个个的连动都不动!
面露怯色的衙吏们纷纷腹诽,却又突破不了包围,只能最大限度地保持与寺门的距离,远处的百姓人群也炸开了锅。
“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这里,二位大人,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要说?”胡雪闻异常灵巧迅速地跑出寺门,一把扯掉遮着脸部的白布巾,眼里满是占据了上风的得意,“为了避免疫病大肆传染,就委屈二位大人在此多停留些时日了,本官稍后就命人多送些药材过来,待这位大师的疫病痊愈,本官定设宴向二位大人告罪!”
疫病痊愈?
呵,这么个小寺,药材储备想来也不会齐全到哪儿去。等着你送药,稍后是什么时候?寺里的人都得了疫病死绝了的时候?
还真不是卫简封建迷信,就胡雪闻这面相,十足的小人之相,最是让人信不过!
寺中僧人并不多,想来应该感情甚深,在弘恩大师被掼在地上后纷纷围了上去。卫简看了眼屹立不动的护卫们,未多考虑就让他们退回之前的营地。
胡雪闻却并没有撤掉包围寺院的衙吏,在他离开后不久,寺院中发生疫病的消息就如春风般迅速传播了出去,不消半日,包围寺院的衙吏就换成了当地的府兵。
其州府团练使闵唐虽是个武人,脑筋却比胡雪闻拎得清楚,带兵过来的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药材,卫简道了声谢,并托付他将这里的情况尽快禀报到京城。
“这个闵唐能信任?”沈舒南帮着卫简分拣药材,低声问道。
卫简看了眼禅房的方向,低声道:“放心,我已经联系师兄了,他会直接禀报太子殿下。”
原来是根本就没指望闵唐啊。
“那你还……”沈舒南刚问出口就恍然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想借用闵唐麻痹胡雪闻,让他误以为咱们忌惮着疫病不敢轻易联系外面的人?”
卫简点了点头,“确是有此意。不过,咱们不敢贸然和京城联系也是事实。”
这个世道,疫病是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只是一听到就会让人恐慌不已,不仅难以预防,发了病也极难治愈,传染的速度更是骇人。这不,仅仅半日,寺中已经陆续有十几人出现了发病了症状。
其中就有班布克。
卫简这会儿是真后悔啊,当初就应该坚定地拒绝班布克的请求。
刚跟漠北汗廷达成和谈,人家皇族的独苗苗储君就在大虞境内染上了疫病,怎么就这么巧?!
就算这么巧,人要是真死了,拿什么给阿拉海汗交代?
想想就是满脑门的官司!
卫简头顶满布愁云,使劲浑身解数配了副功效暂不明确的药方来,在寺院后院架了口大锅开始熬煮汤药,不多时,浓郁的药汤味弥漫了整个寺院,并散出院墙老远。
尽管如此,到了第二天早上,发病的人多了一倍不止。所幸的是,那些露宿在室外的人并没有出现发病的个例。
“你不能再取血了……”西厢房内,沈舒南按住卫简握着匕首的的手,被她手腕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刺得眼底发烫,“林公子不是给你回消息了吗,最迟明日一早就会赶到,按昨日那些人的情形,再撑一日我可以的。”
沈舒南今日一早也没能起来床,昨日看到卫简取血做药引熬煮汤药,沈舒南隐忍着没有开口阻拦,毕竟那时候还没有确定联系上了林公子,现下有了确定的消息,他便再也不能让卫简这样做了。而且,上次在红樟林,虽然他意识不清,却还是隐隐记得这个味道的,卫简的血的味道。
“放心,取这点血我还撑得住。”卫简稍稍用力就挣开了沈舒南的手,压在手腕皮肤上的锋利刀刃稍稍一用力就切入了皮肤之下,新鲜的血缓缓流出,汇集到床边的粗瓷白碗里。
因为不能一次性取血太多,卫简只能一日分三次取血,给沈舒南的直接原汁原味原生态地喝了,给班布克的稍微勾兑些汤药,至于其他人的,只能加到汤药锅里了。
如此终于撑到了夜幕降临。
“睡,睡醒了,林公子就来了。”此时此刻,沈舒南也再无什么顾忌了,见卫简不放心地守在自己床边,便让她直接躺了上来。
虽然分开缺血,但两日下来,卫简着实有些吃不消了,尤其是沈舒南今早病倒后,记忆深处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满眼上来,只有不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之内才能让她保持最后的冷静。
“我应该还没告诉你,我为什么要乔装成男子。”卫简深深地窝在被窝里,由着沈舒南这个病号给她掖紧了被角,只剩个脑袋露在被子外面,说话的气力都有些不足了,脸色看起来比沈舒南这个染了疫病的人还要苍白两分。
沈舒南伸手将她额前散落下来的发丝拨开,手指流连地缓缓掠过她没有多少血色的脸颊,轻轻嗯了一声,“是啊,我们还没有时间好好地说说话。”
“嗯,你的手温温的,很舒服。”卫简闭着眼睛用脸颊蹭了蹭沈舒南的手指,心里蓦地涌上一阵浓重的悲痛,“我爹的手也是这样,暖暖的。不过你的手指又细又长,还很光滑,我爹的手掌却是又宽又大,一巴掌能盖住我的脸,手上还有厚厚的茧子,一蹭扎脸得很……”
沈舒南侧躺着,静静地聆听卫简几乎是潜意识地喃喃说着有关威远侯的记忆,随着她的声音渐渐低弱,最后沉沉睡去,慈父威远侯的形象却在沈舒南的脑海中越发的清晰。
忽的,房门被轻声地推开,沈舒南坐起身看去,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随之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嘘——是我,林泷,不要吵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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