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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顾兰亭给自己掩了掩被子,才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对劲儿,她使劲儿摸了一摸,惊讶地发现,冬暖给她做的束胸好像没有穿。她小心翼翼拉开中衣一看,里面竟然穿的是一件素色的肚兜!

也就是说,她刚刚就穿着中衣跟沈忆情说了这么久的话!

“怎么了?”这时,沈忆情从外殿急急走了进来。

“没,没……”顾兰亭连忙捂紧了被子,脸上已经红了起来。

沈忆情看着她微乱的领口,立时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笑了。

“你放心,你的衣服是宫女换的,不是我。”

“那……我的衣服呢?”她着急她的束胸,没有那个东西,她没办法女扮男装啊。

“顾兰亭,在我这里,你可以做回一个韶华正好的女子,没有人会发现,我会护着你。”

他声音绵软温柔,看着她的目光纯净得不带一点儿杂色,像是哥哥看着妹妹,满是慈爱与怜惜。

顾兰亭心中忽地一暖,竟落下泪来。

她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的味道。她不知真假,却知摆在她面前的,是真真正正的温情,真真正正的关切。

☆、天山雪莲

竹平城。残阳如血, 落在地上与漫天的黄沙融为一体,红光璀璨,如凝胭脂, 似吞沃日。

高集站在城楼之上,抬眼远望着富桑王城的方向。已经第三天了,顾兰亭没有回来,冬暖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正忧心忡忡, 忽听扑棱一声, 一只信鸽落在了城墙上,是宫中来消息了。

太后叫他速带皇上回宫。

高集心里一沉,放飞了信鸽,握紧手里的纸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眼见着皇上迟迟未醒,他也知道这毒症再耽误不得, 可要他就这样丢下身在狼穴虎口冬暖她们,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高头领, 你怎么在这里?”辛忖找了高集半天,没想到他在城楼上。

“见过辛将军, 辛将军有事?有喜事?”高集看辛将军春风满面, 胡子都翘了起来, 不禁问道。

“大军近日连破竹溪、竹山、竹亭三城,今日富桑已全军撤退,并递交议和书, 说不日便派使臣入京,详议和谈之事。本将观其态度甚肯,有俯首称臣,与我大顺交好之意。此事的确是大喜,只是……皇上迟迟未醒,不知如何是好?大军是否择日班师回朝?”

“不瞒将军,太后密令,命属下速带皇上回宫医治。”

“本将也正有此意,东夷穷山恶水之地,实在不适合治病。素闻‘医中第一’谭佬就在京城,想来他必定有办法。”皇上的病,着实叫人心忧。

“皇上的毒症一刻也耽误不得,属下须得即刻起身。只是,属下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不知将军可否帮忙?”

“高头领尽管说!”

“太保周勃大人所派翰林修撰顾大人与我那同伴冬暖此刻怕是都陷在富桑王庭,不知是否平安,将军能否派人搭救?”

“这个高头领不用担心,本将今日已经派人先去富桑王城打探情况了。顾大人乃是竹平城一役的最大功臣,又舍身去救皇上,待安排好城中诸事,本将必定亲自去救她们。”辛忖提起顾兰亭,眼中都是毫不避讳的声响。

“那就多谢将军了,属下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京,若有她们的消息还劳烦将军尽快通知于我。”

“那是自然,对了,高头领,我想知道……顾大人,顾姑娘跟皇上是什么关系?”辛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问出来了。他想过答案,可就是不死心。

高集愣了一下。

“就是……大人想的那种关系。”

“哦,本将知道了。”

辛忖语气里颇有些失望,他已三十多岁了还未娶妻,本来还想讨顾兰亭做个老婆的……

现在想想还是算了,这嫩草,他这头老牛是吃不得的。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高集已背着李勖出了竹平城。时间紧迫,高集未雇车马,准备一路用轻功,好早日到京城。

高集是个武学奇才,不仅武艺高强,轻功一门,更是颇得精要,是他们这一批次暗卫里面最好的,又快又稳。也是因此才做了头领。只是可惜,他们这一批暗卫,只剩下他和冬暖了,其他人,都死在了三年前那场富桑入侵的浩劫里。

所以,高集心里是恨沈毅之的,若不是他帮济了富桑数万两黄金白银,富桑蛮子也不会趁先帝式微入侵长安,就不会有杀戮、屠城、生离死别……

高集的这种恨意也延续到了顾兰亭身上,可看到她冒死来救皇上,他有些动容了。

或许,沈家当年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

六月二十日,高集带着李勖回到了京城。李勖还是没有醒过来。

谭佬已在宫中等候多日,李勖一回来便替他诊治,可最后的结果还是摇头。

周太后摒退左右,满头白发的谭佬才低声开口。

“回太后,皇上暂时身体并无大碍,应该不日就能醒来。”谭佬只敢说好消息。

“真的吗?不是说……中毒了吗?你给哀家说实话!”

谭佬忽地跪了下来,太后眉间刚跃起几分喜色,马上又暗淡下来。

“皇上……这是中了‘富桑圣毒’五味散,此毒阴寒,毒性极大,虽皇上所中毒量不多,但……足以致命。而且,这味毒没有解药。”

“什么?”太后立时便有些站不稳了,“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老臣曾云游江湖三十载,未曾听说过此毒有解药。不过,传闻苗疆的天山终年积雪,云岭冰峰之上盛开着一种万年雪莲花,可解百毒,可治百病。只是,从未有人见过这种花。”传闻不可信,但终究是个希望。

“不,不,肯定有,哀家马上派人去找!”太后终究是没站稳,一个趔趄扑到了地上,贴身宫女沈姑姑赶紧将她拉了起来。

谭佬看雍容端庄的周太后倚着庭柱,红着的眼眶已落下泪来,心里也是倍感凄然。他写了几张方子交给那沈姑姑,便欠身离去了。

一直站在门外的柳儒意看谭佬神色便知情况不妙,径直进了内殿。太后正坐在罗汉榻上,神色黯淡,泫然而泣。

柳儒意也坐了下来。

“阿柔,你千万要保重自己,皇上醒来,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无论怎样,都是有希望的。相信我,上天会庇佑他的。”他没有用敬称,语气温和。他甚至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却终究还是不敢。

没想到周太后自己握住了他的手。冰凉的触觉让他心里一惊。

“真的吗?”

“真的。我马上派人去找天山雪莲。”她想要的,她想保的,他都会想尽办法让她如愿。

门外,匆匆赶来的周勃默默转过身离开了。

唉,也真是难为柳儒意了,几十年如一日地待自己这个堂妹,愿意掏心,愿意送命。纵然,从未得到过回应。

他叹,这就叫甘之如饴。

“快派人去找天山雪莲,一定不能让皇上有事!”周勃对管家福伯道。

“是,老爷。”

“你可问了高集,顾兰亭那小子呢?让她找皇上她却让他皇上中了毒,我非打死她不可!”周勃想了半天,才想到顾兰亭的身上。

“老爷,顾大人为了救皇上,至今还陷在富桑,生死未卜……”

“什么?赶紧派人去救她,一定不能叫她死了!”

“是,老爷。”

☆、非我不娶

楼台绘彩人来去, 飞檐斗角声相递。台上青衣花旦唱着才子佳人的戏,台下看客络绎,掌声迭起。

“糟糠之妻苦受尽, 患难的恩情似海深,你上京一去无音讯,我盼你日夜倚柴门,缘何相见不相认,你忘却旧爱恋新婚……”

一曲罢, 满场唏嘘, 连台下总角之年的少年都听懂了戏文里的意思。

“沈兰亭,若你是那女子,你会等吗?”李和昶剥着花生,问沈兰亭。

“当然不会,他一年不回来,两年不回来, 三年再不回来我便要嫁别人了!他敢娶别人,我就敢去爱别人。”沈兰亭乐呵呵地吃着现成的花生米, 笑道。

“那……若是那个人是我呢?”他将花生米递给她,看着她的眼睛, 问得很认真。

沈兰亭眨着眼睛, 愣了一下。

“阿昶, 你不能娶别人,因为我不会像那姑娘一样傻傻等你。”她回得很小声。

她不知他为何这样问,这样唐突, 脸突然烫了起来,但还是认真回答了。她伸手去接花生米却没接住,都掉在了地上。

“别担心,我此生,非你不娶。”

少年终于勇敢了一次,却说得很小声。

“嗯?你说什么?”

少女弯身去捡花生米,没有听清,抬头再问,只看到一向稳重的少年脸红到了耳根。

少年没答话,低头继续剥着花生米。少女也没再问,盯着少年纤长的手指等着吃。

春光正好,风一吹,杏花簌簌飞落。落在茶杯里,落在桌角边,落在他们肩上……

“阿昶!”

顾兰亭猛地从幻梦中醒了过来,她呼吸急促,俏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她抚着还在剧烈起伏的心口,还未走出方才那宛若真实的梦境。

“非我不娶……”

他说,他此生,非她不娶。

她闭上眼,任由泪水簌簌而落。

“小姐,你没事?”冬暖进门看顾兰亭这幅情形,眼眶也红了起来。

“冬……暖?你怎么来啦?”顾兰亭泣而带笑,看冬暖好好地坐在床前,她心里霎时欢喜起来。

“小姐,我昨晚看到了你放的孔明灯,才知道你在这里,还好你没事。”沈忆情虽然不让顾兰亭出宫,但她要做什么,他都是由着她的。

“李勖呢?他好吗?他在哪里?”顾兰亭抓住了冬暖的手。

“皇上他……还好,已经回京城了。”

冬暖轻轻给顾兰亭擦着眼泪,看着她眼里闪过的浓重的失落,心里也是一酸。她只收到辛将军的消息说皇上跟高集已经回了京城,一切安好,并不知道诸多原委。

“听说边境五城已经收复了,富桑不日便会派使者前去长安议和,皇上回去了也好。”顾兰亭静悄悄掩住心里的失落,笑了起来。他找不找她不重要,只要他平安就好。

“对了,冬暖,你是怎么进来的?”

“富桑那位殿下看见我,便差人带我来寻你了。”冬暖也纳闷儿,她从未见过殿下,殿下怎么会认识她?“小姐,你跟这位殿下……”

“嗯?”

“小姐可知,你住的是殿下的寝殿?而且,你还换回了女装。我听闻殿下对你百依百顺,还把浮黎宫这唯一的一间朝阳的屋子让给了你……”冬暖想起方才听宫女们嚼舌根子说的话,内心有些不安。

“冬暖,你知不知道当年沈家私济富桑具体是什么情况?”说话时,顾兰亭从床榻上下来了。她的确不知,这是沈忆情的寝殿。

“我也不太……清楚,小姐为何如此问?”冬暖帮顾兰亭穿衣服,她好久没看见过她穿女装了。

“我之前在长安见过殿下,他同我说他的汉人名字叫沈忆情,我怀疑,他跟当年的旧事有关。不过,冬暖你放心,我二人并无越距之处。”

“那小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殿下说富桑使臣出使大顺时便送我回去,我不知他是否有所图谋,可眼下被禁在这王城,只能听他安排了。”

沈忆情进来时,顾兰亭正在挽发。青丝如瀑,纤指翻飞。

一头青丝仅用一支雕花木簪挽起,并无其他装饰,发如墨色,衬得肌肤如玉,清雅脱俗,颇有几分出尘的气息。

顾兰亭自镜子里看到了沈忆情。

“见过殿下。”

她拱手作揖,眸子水灵清澈的像一汪清水,却又藏了暗色,深邃莫测,叫人琢磨不透。

沈忆情笑了笑,示意她同他一起去前厅吃早饭。

“这几日是我僭越了,占了殿下的寝殿,还望殿下赎罪,殿下还是让我住到下人房去!”走时顾兰亭回头看了一眼床榻,轻声道。

“别,不日你就要回长安了,就睡在这里。这浮黎宫原是我母亲的寝宫,她清苦惯了,房屋都有些老旧,你不要嫌弃才是。”

“那你呢?”

“其实我长年宿于后山青庐之中,并不怎么回来。”

顾兰亭垂眸,没再说话。那青庐她听宫女们讲过,里面葬的是先王后,沈忆情的母亲。

***

是夜,刚下过一场大雨,空中湿气氤氲,偶尔飘来有些凉意的细风。顾兰亭一个人抱着伞,轻轻踩着积满雨水的水洼,到了浮黎宫后山的青庐。

青庐的经幡上绣着几朵暗红色的曼珠沙华,顾兰亭站在庐外看着,一时竟找不到理由进去了。

她本来也只是一时兴起,想来探望这位先王后。可此刻四周静谧,又问庐内木鱼声声,她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

在庐外站了一会儿,顾兰亭将怀里的伞放到门口便抬裙走了。这样,明早若是下雨,沈忆情也有伞撑了。

她纤细的背影在夜色中明明暗暗,摇摇晃晃,终于走远。

她不知道,若是她刚才进去了,可能所有的真相,都会明了了。她会发现,她拼命想报的家仇,她负隅顽抗的宿命,其实,都是虚妄。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青庐之内,听着沈忆情念完今天的佛经,小橙子才扣门进去。

“小橙子,此去长安路上的一切,可都安排好了?”沈忆情放下犍槌,问道。

“回殿下,都已经安排好了。冯京的案子,大顺军中的奸细……都会让顾兰亭一一发现蹊跷。只是,殿下如何知道,我们周旋数年都拿下不得的老狐狸柳儒意,就凭一个顾兰亭就能扳倒?”小橙子依旧是一脸并不难看的狞笑。

“因为她心中的恨,比我们能看到的、能想到的,还要多得多。而且,别看她看起来人淡如菊,心里背负的多着呢!我们只需要制造契机激发她的恨意,她便能替我们杀了柳儒意。说不定,她还可以祸国殃民呢!”在沈忆情看来,顾兰亭的确可以祸国殃民,但他只是一说,可没准备这么做。

除了要利用她杀掉柳儒意为母报仇之外,他对她更多是怜惜,并无其他叵测之意。

可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小橙子,却是当真了。他与殿下合作,不过是寻求一个庇佑,让殿下现下不至于与他为敌而已。可他若想早日抬头,早日不受富桑王的桎梏,早日得到他想要的,必须得有自己的谋划。

顾兰亭,是大顺皇帝的软肋,又是不明真相的沈家孤女,是一颗很好的棋子。

***

两日之后,富桑的使臣团便由沈忆情带领着,从王城出发了。顾兰亭换了男装,端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此行同去长安的,还有公主阿古,以及一个叫小橙子的少年。起初顾兰亭并不知道小橙子便是掳走李勖的那个孩子,只是看到他便是那位被富桑王玩在掌心的“娈童”,心里生了怜悯,对他还挺照顾的。

直到途径竹安城那一日,宿在客栈中时,她看到他暗中与辛将军的副将陈行见面。

她心里奇怪这两个人怎么会,于是偷听了他们说话。

“陈将军,这一回是我办事不力了,扣住皇上却没能要了他的命,知道顾兰亭来救人还愣是没防备住。唉,我实在是无能!”小橙子对陈行道,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叫顾兰亭听到。

“橙公子不必歉疚,不瞒你说,皇上回了军营本来我也有机会除之而后快的,可太师那边儿又下了命令,要拿小皇帝的命不可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陈行配合着唱戏。

其实陈行的妻子是富桑人,他戍边多年,一直与富桑人暗通款曲,考泄露军机谋取暴利。

“太师不急,放虎归山,我可替他着急啊!都快替李家人守了一辈子的江山了,这么有野心、有抱负,怎么能在关键时刻犹豫呢!”

“……”

顾兰亭这才发现,原来小橙子那张如总角少年一般稚嫩的脸孔下,是这样深沉的一颗心。

原来她以前查到的关于柳儒意的都是真的,他并不甘心俯首称臣。

他想杀李勖,他想取而代之……

☆、男婚女嫁

富桑使臣的队伍太慢了, 所以顾兰亭便叫冬暖先她一步出发,好回京城打点各项事物。

收到冬暖的报安信时,顾兰亭一行人不过才到扬州而已。

七月里, 正是江南好时节。使臣队伍在扬州城里歇了一日,稍作休整。

廿四桥下,乌篷船上,顾兰亭孑然而立,执伞远望, 烟水茫茫。

追着暮色, 摇曳的乌篷船缓缓隐入山明水秀的江南水乡,隐入绿绿的山峦、蓝蓝的湖水、淡淡的清香。月上东山的氤氲往事,拍打着沿途层叠的花影,婉约的心事,叫人心生诸多无名杂念。

江南。亦是她的故乡。

不多时,雨停了, 忽地一阵风吹来,吹落了顾兰亭手上的油纸伞。她伸手要去捡, 一个没站稳,眼看着就落到水里了, 忽地腰上一重, 被人拉了回来。

“小心!”

看顾兰亭并未受多大惊吓, 沈忆情的手很快放开。顾兰亭看到,他右手上还拿了一坛酒。

“喝酒吗?”他笑问。

“绍兴花雕?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

他还没打开酒坛子,她已闻到了香味, 馥郁而芬芳。因着肺病的缘故,她已许久没沾酒了,如今身体有所好转,美酒在前,自然馋得紧,她等不及便喝了一大口。

甘香醇厚,还是家乡的味道。只不过喝得急了,有些呛到了。

“你慢点儿喝,别呛着。”沈忆情伸手又想去拍面前人的背,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收手。

顾兰亭从水面看到了沈忆情的动作。她又抿了一口酒,状似无意却又极为认真地开口:“殿下,有的时候,你对我太过了解,对我太过好了,让我有些害怕。”

“所以……你还是要问一个缘由?”沈忆情看了一眼幽深的河水,又转头看顾兰亭。

顾兰亭点了点头。

他将她往船里拉了一步,不叫她站在水边。

“若要问缘由,就当……就当是我们富桑欠你们沈家、欠你的。”他看着她,她眉眼如面前这江南山水一般温婉、清澈。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真的帮济了富桑?我不信……”

“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或者,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沈忆情别过了头,顾兰亭还欲再问,张了张嘴却是无言。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喝起酒来。

其时,他们的船恰好经过一个酒楼,楼上熙熙攘攘的酒客正对暮色山水吟诗作对,清吟之声传到了水上。

“一路歌谣,忘红尘烦恼,拈花笑。”

“两袖欺风,扯流云万重,俗事抛。”

顾兰亭听着楼上朗朗清音,心旌动了动,摇着手上只剩半坛的花雕笑道:“功名金殿,不如,不如这野肆老花雕……哈哈……”

看她摇摇晃晃似是又要跌了,沈兰亭伸手扶了她一把。

“要不我们上去看看?”

“好啊!”

乌篷船翩然靠岸,顾兰亭微撩长衫,缓步上了酒楼。

她还未放下袍角,抬首便在一群对诗的酒客里看到了一个熟人,李延昌。

他着一身宝蓝色织金罗衣,在多数都穿着布衣青衫的酒客们中间格外地扎眼。他正边对诗边挥毫写着,旁边一众酒客纷纷赞叹。

顾兰亭没有说话,与沈忆情寻了个角落坐下,目光却是没离开李延昌。

看李延昌写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来,冯京在京兆府大牢里“畏罪自杀”之时,手下面有一个指甲刻出的记号,是个叉。

叉,转过来不就是“十”?

冯京有没有可能,是想写一个“李”字?

可李延昌又为什么要杀冯京呢?

“我的钱袋被偷了!抓贼啊!”

顾兰亭正思虑间,忽闻一阵骚动,人群中一人飞快窜了出去,又一人追了过去。

她只是无意看了一眼李延昌,没想到正看到他伸手一弹,便将手中的毛笔送了出去,毛笔直点那贼的背心。

“啊!”

那贼呼痛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怀中的钱袋也被甩了出去,众人很快便将他围了起来。

“看我不把你送到官府去!”那失主揪住了贼,转身又对李延昌道谢,众人对李延昌自然也是一阵夸赞。

许是被毛贼扰了兴趣,一群对诗的酒客很快便散了,李延昌也离开了。

他们刚刚写的诗并没有带走,小二在收拾桌子,顾兰亭走过去看了两眼,拿走了李延昌写的诗。

她看着署名“李延昌”的诗笺,眉头皱了起来。这李延昌写的是一手极漂亮的行草,只是,这笔画走向、运笔风格怎么好像跟冯京的字迹一模一样?

顾兰亭点了点头,如果她没有看错,李延昌的字跟冯金的字是一模一样的。

她忽然觉得,冯京的案子明朗了起来。这李延昌,应该没那么简单,跟冯京的死,绝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二,你可认识方才那位又会写诗又会抓贼的那位李延昌李公子?”顾兰亭问小二。

“认识啊,城东老李头,哦不,是李员外的儿子。这小子考中了进士,在京城当了官,发了好大一笔财呢,原来他们家不知道多穷呢!可是连饭都吃不起的呢!”

顾兰亭从小二口中听出了嫉妒的酸味儿,笑着点了点头。

“李公子还会武功?”

“会的,咱扬州城之前出了个武状元,回乡省亲的时候开了个武馆,给咱们扬州的寒门学子教习武术。”

“那个武状元,名字可是叫南合兴?”顾兰亭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对对,就是南大人。”

南合兴,正乐元年的武状元,与内阁首辅罗士奇是同窗,现任刑部尚书。

顾兰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记得当时,这位南大人也很关心冯京的案子,还催京兆府早日结案。

现在一想,这其中肯定不简单,说不定,还牵涉甚广。

顾兰亭本来还想去查一查李延昌的家世,只可惜富桑访京的使臣队伍第二日便要离开扬州城,她身边又没有能用之人,只好暂时先放下这桩事。

***

长安。车马辚辚,行人熙熙。顾兰亭随着富桑的使臣们到了驿馆。

“我送你回去?”沈忆情扶着顾兰亭下了马车。

“不了殿下,驿馆隔顾府只有一条街,并不远,就劳烦你了。这些日子,还多谢你照顾。”

见顾兰亭坚持要自己回去,沈忆情也没强求。但还是命了一个驿馆的小兵跟着,保护她的安全。

当下正是夏日最热的时候,赤日炎炎,鸣蝉噪噪。偶有清风徐来于树荫之下,间或狂风舞于熹微之中。

顾兰亭被这毒日头晒得有些眩晕了,正站在路边一棵秦椒树下歇阴凉。秦椒树结了几串椒果,味道微微有些刺鼻。

她正拭着汗水,忽然,一队兵将策马奔驰而来,扬起一阵尘土,呛得她捂嘴咳了起来。

“大人,没事?”这小兵原是想伸手为顾兰亭挡一下的,无奈他没有宽大的袖子,挡不住。

“没事,羽林军这是在干什么?”顾兰亭看那群兵将后面还跟着许多年龄女子,问道。

“听说是皇上要选妃了……”

“你说什么?他要选妃了?”顾兰亭心里忽地一阵惊痛。

看着一直很从容淡静、没有什么表情的顾兰亭脸色突然变了,那小兵被吓了一跳,说话都断断续续了起来。

“听……听说是皇上要选妃了,这些都是从各地搜刮……哦不,是选的美人,是要入宫……大人!大人!”

那小兵话还没说完,便见顾兰亭像是听了什么晴天霹雳的消息一般,一个没站稳,后退了一步靠到了树上。那秦椒树晃了一晃,落下几串椒果来。

顾兰亭盯着地上那红红的椒果,抚着心口低声叹道:“东门之枌,宛丘之栩。视尔如荍,贻我握椒。男婚女嫁,本也平常……”

“大人?大人你没事?”那小兵见顾兰亭眼眶竟然红了起来,说的也是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回府。”

顾兰亭笑了笑,转过身任眼泪掉,任日头晒,眸中没了光彩。

“我此生,非你不娶。”

难道他从未说过这话?难道真的是她在做梦?

顾兰亭看着这曾与李勖走过的十里长街,眼前浮现起昔日种种……

上巳花灯,东墙竹影,杏花春雨,两袖笛声……都要成荒芜旧梦了吗?

离思满春江,当时事、争忍不思量。记东墙竹疏,抵肩私语,杏林风软,把酒寻芳。

回首处,云落雨零,燕愁莺恨,一别后、竟已两忘。情缘无处归,唯剩满襟清泪凉。

☆、心上的她

顾兰亭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顾府, 刚到门口,便见柳还行与冬暖一行人已在门口等她了。

许久未见到面前这几个熟悉的人,顾兰亭顿时眼眶便红了。

“兰亭, 你终于回来啦!担心死我们了!”柳还行粲然笑着,给了顾兰亭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呆子……”顾兰亭才开口,忽地心中一窒,呼吸不顺畅起来,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兰亭?兰亭?”柳还行感觉顾兰亭的重量忽然全压在了他身上, 心中一惊,再看面前人,竟是已经晕了过去。

“坏了,顾大人这是中暑了!快,快请大夫!”这时,送顾兰亭回来的小兵惊道。

“什么?快请大夫!”柳还行看顾兰亭面色苍白, 皮肤灼热,顿时顾不得许多, 抱起她就进了内堂。

大夫很快就来了,顾兰亭的确是中暑了。

“不用担心, 顾大人休息个把时辰便能恢复。”大夫笑着摸了摸胡子, 忽然又想到什么, 又给顾兰亭把了把脉,问道:“我记得顾大人之前有肺痨之症,如今看竟然好了不少, 到底是用了什么药?”

“真的吗?真的好了不少?”冬暖心里一惊,抓着大夫问道。

“是的,老夫怎会骗你!”

看老大夫点头,冬暖顿时喜上眉梢。看来在富桑王庭那段日子,殿下给顾兰亭用的药确实很有疗效。这病能好,还多亏了那位殿下。

老大夫开了一张方子避暑的药方子就走了,刚走到顾府的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老大夫,听闻顾大人病了,什么病?可严重?”

说话的是李勖身边的太监小安子,老大夫见他一身官家打扮,语气又极为关切,就未做隐瞒。

“顾大人是中暑了,倒不是很打紧。不知阁下是何人?”

“哦,我是顾大人的……同僚,她真的没事?只是中暑?”

“就只是中暑,不打紧不打紧,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老大夫连连摆手。

小安子再三确认顾兰亭没事,才转身去给李勖回话。李勖听闻只是中暑,一颗一直揪着的心才放下来。他没有下马车,隔着绿瓦红墙望了院内很久很久,才放下车帘,吩咐小安子启程回宫去。

他闭眼,甚至能想起院里隐露含香的杏花,风一吹便簌簌而落。

其实,他知道顾兰亭今日要回来,早早便在顾府门外等着了。天知道,他多么想那个能第一眼见到她、能抱她的那个人是他,可他不能上前,不能出现,甚至,以后还要离她越来越远。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觉得身体如今是越发无力了,心口阵痛又时不时的发作,快要将他磨成一个废人了。

天山奇险,朝廷派去寻那天山雪莲的人,死了一拨又一拨。他心知,那所谓的解药,怕是找不到了。又或者,根本就没有。

倘若那五位散之毒真的无药可解,他也坦然认命。

只是这天下,还有心上的她,他该怎么办呢?

真令他愁肠百结,却不得解。

***

顾兰亭醒来时已是晚上了,暮色四合,屋内数盏青灯俏,香炉烟袅袅。

冬暖正坐在床前给她扇着风,团扇轻轻摇着,微风浮动。

“冬暖,我想喝水……”

“来了,来了,小姐,慢点喝。”顾兰亭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冬暖见她气色好了许多,心里也高兴起来。

“他……来过吗?”顾兰亭看了周围一圈儿,问道。

“没……没有……”冬暖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有些不敢回话,她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

“我不在的日子里,他来过吗?”

冬暖这回不说话了,可顾兰亭还是从她垂下的眼眸里看到了答案。所以说,她为他千里赴东境,孤身犯险,他都不曾来看过她一眼?不曾担心她一点。

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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