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秦墨正坐着马车准备进宫,却是听到车厢外头有些异样的声响,撩开车帘一看,倒是一怔。随即将它放了进来。待细细一看,便瞧见了雀鹰腿上那个绑得还怪好看的发丝。
秦墨见状,浅浅勾笑,将那缕青丝轻轻解了下来,盯着它眼神空了片刻。待将那青丝妥帖收好,再抬眼时,已是只见清明。
端午宫宴如期热闹举行,大家都默契地不提宋家之事。只是今日皇帝身旁两侧,先是苏贵妃因为身体不适未来赴宴,后又是一向端庄持重的皇后娘娘因为喝了几杯西域来的葡萄美酒,不胜酒力提前离了席。
其他倒也和往年无异。众人该吃喝的吃喝,该看歌舞的看歌舞,倒也没什么特别。只是各人心中怀着什么心思,却是不好说了。
正待众人耳热酒酣之际,却是听到大殿之外阵阵焰火腾空响彻天际之声。
“嗳?谁人在外头放焰火?”端午这日很少有人家会燃放焰火的,大殿之上有人疑道。
秦墨听见这最后一役的号角已然吹响,却仿佛这事与自己并无关系一般,迤迤然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
“圣上!圣上不好啦!”大内侍卫统领连跑带跪地闯了进来。
秦瑄蹙了蹙眉,复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模样,似是玩笑道:“何事如此惊慌?怎么,今年又瞧见殿内有暗器射出了?”
底下群臣听了这话,想到去年宋芜在殿上玩角黍的那一幕,一时间有附和着尬笑的,有低头喝酒闷不做声的。场面颇为尴尬。
“不不不!”统领伏跪于地,还来不及喘口气便着急慌忙道,“皇城内不知从何处涌出大批军队!似是神兵天降一般!还未等我们反应,便迅速攻占了皇城八门,如今正朝着宫城这儿的承天门而来!”
“什么?!”秦瑄脸上的淡然终于是挂不住了,立时惊站了起来,明黄的龙袍袖摆扫过案几,酒菜碗盘丁零当啷落了个满地。
此时却也有无人有心去管了。
“还不光如此,”这统领大概是觉得秦瑄受的刺激还不够大,再接再厉道,“我们这边有些人,好似,好似……”
“快说!”秦瑄急道,也不管这会儿还要不要什么九五之尊的形象了,一脚踹了案几滚落了台阶,吓得众人瑟缩不已。
“好似听了那什么‘战候令’的,有些也不作抵抗了!”统领赶紧说完。
秦瑄一听这三个字,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踉跄了两步,跌坐回了龙椅上。愣神片刻,又把目光挪到了秦墨身上。
秦墨见时机成熟,起身离席到了大殿中央。微微抬头,瞧着他那位像是瞬间老了十岁的父皇开口道:“父皇,您说宋家大小姐所犯何罪?”
秦瑄怔了片刻,吼道:“欺君之罪!”
“原来如此。”秦墨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说道,“那若我是君,她便无此罪名了。反正,我从小便知道她是个女子。”
“你、你、孽障!”秦瑄怒目圆睁,一时间气到有些说不出话来,“今日终于露了你这狼子野心了!”
秦墨也不辩驳,只负手身后淡然道:“父皇,禅位。日后全天晋百姓皆会尊您一声太上皇。我也会把城外的行宫再修葺一番,供您颐养天年。”
“你的人都是死的吗?!”秦瑄对着统领怒道,“叫人来把这个孽障拿下!”
统领哭丧着脸,很想说就皇城的这点兵力,别说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就算是兵力相当,他们这些长年养尊处优,大部分是从各家亲贵选出来的子弟,这些人的战斗力真的不行啊圣上!
还未等他诉苦,就听外头中气十足的一声:“将这大殿给我围起来!”
只见身着铠甲的兵将来回在门口穿梭,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衬得殿中极其安静。秦瑄远远瞧去,那些人身着的却不是往日里御林军会穿的衣服。
秦瑄收回目光,佯装镇定冷哼一声道:“我倒是从未看出来,你这些年竟是藏得这般好。只是如今,你却是要连你母后都不顾了么?你可别忘了她如今还在宫中。”
这些年秦瑄在中宫布了多少人监视着祁氏,秦墨又岂会不知道,这会儿却是颇为淡定,道:“不如父皇试试差人去请母后来一趟。”
秦瑄一听,心中惊了惊,却还是不死心地叫身后的内监前去中宫叫人。那内监领了命令,抖抖索索地跑出去了。
一时间这宫内的消息传不出去,这么多年对他忠心耿耿的宋家,一个被他关进了大理寺,还有两个被他派人堵在了家中。这会儿,他倒真是指望不上谁了,只盼着内监能将祁氏看住,那这一仗,说不定自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未料现实却是让他失望了。
“圣上不好了!中宫无人啊!”老内监颤颤巍巍地重新跑了进来,看见门口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觉得自己年岁真的是大了,有点站不稳了。
秦瑄顿觉大势已去,只还不死心,又转头对着秦逾道:“逾儿,你可有法子解了这宫变之围?日后,日后我定传位于你。”
秦逾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起身开口道:“父皇,您这些年处心积虑想要把兵权握在自己手上,却是从来没有握紧过。如今的形势您还认不清吗?皇兄手上的战候令可驱的兵马,又岂会是一朝一夕间便能储备起来的?您且尚没有办法可以应付,更遑论是儿臣了?”
“若说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大概就是京中那些屯兵了?”秦逾又道,“只不过父皇前几日才把跟着他们一道出生入死的主将给关进了大理寺。不知道就算这会儿您能传令到军中,他们又会不会听您差遣呢?”
秦瑄一时语塞,只觉得今日身下这张龙椅,是越坐越凉了。
“小秦!”
这声只有一人会这么唤他的称呼响起,秦墨顿时顾不上管高阶上的那位和殿内其他人了,连忙循着声音转了身。
“阿芜!”秦墨回身唤道,就见宋芜随意挽了个发髻,里头的衣服都未来得及换,外面套了件布衫就来了。
“你这玩得这么大的?”宋芜惊道,“也没和我先打个招呼,这也太刺激了?”
秦墨没有顺着她的话头回话,只是旁若无人地伸手替她把几缕发丝捋到了耳后,柔声道:“阿芜受苦了。”
宋芜很想说苦什么呀?我这三天估计都吃胖了!就你送进来的那堆小吃食,我吭哧吭哧地吃得跟着仓鼠似的,每天连守门的送来的正餐都吃不下了。就这样这会儿还有没吃完的剩在里头呢,改天要把它们拿回来,别浪费。
想归想,宋芜却是道:“父亲和大哥带着人上了皇城南北的朱雀门和玄武门,并未遇到过多的抵抗。东西两侧的安福门和延喜门我派了樊绍和赵坤,同你的那些人一道守着了。其余四处侧门,皇城兵力本就不多,他们草草抵抗便缴了械。”
宋芜汇报完毕,终于有空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况。
见秦逾正在盯着她,一时间倒是有些尴尬起来。
“阿芜,此事并非我说出去的。”秦逾见两人说完了话,赶紧上前插上一句。
“我知道,”宋芜回道,“就那点时间,你也来不及啊。”
“今日之事能如此顺利,三弟功不可没。”秦墨完全不想给两人聊天的机会。简单把秦逾做的事情给宋芜讲了一遍。
殿内众人:……麻烦你们三位,能不能先把正事搞定啊。
“你这些兵马,如何一夜之间出现在京城的?”虽知今日之事基本上已成定局,秦瑄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暗道。”秦墨回道,“修了数年。出口,就在我府中,直通城外。”
“哈,我早知你同当年的我无甚区别,原来暗地里早做好了准备。”秦瑄脸带讥讽摇头笑道,不忘再给宋芜添些堵,“宋芜,你瞧瞧你身边这人,对朕尚且如此,你宋家往后在他手下,那结局又能比祁家好到哪儿去?”
秦墨听闻他前半句时,并未想作何解释。他宁愿让天下人觉得是他早就做好了逼宫的打算,也不想让旁人觉得他是因着宋芜的关系,才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这天下人对女子,总是诸多苛刻一些。
只是听到他父皇,都到这一步了,还不忘挑拨自己与宋芜的关系,却是不能忍。
未料旁边这位,却是比他先开了口:“小秦他爹,你就别操心我们俩的事儿啦。”
宋芜嘻嘻笑着,又不着调地伸出胳膊搭上了秦墨的肩,看着龙椅上的秦瑄说道:“到时候给你发个喜帖,来喝喜酒啊。”
“阿芜你,答应了?”秦墨没料到她会在这时说出这么句话,带着三分惊七分喜,侧脸问道。
“雀鹰来过了?”宋芜不答反问。
秦墨点头应是。
宋芜朝他眨了眨左眼,笑道:“那定情信物都收到了,你还想跑?”
秦墨闻言,仿若此时殿上只有他们二人一般,瞧着宋芜漾了一脸的笑意。
秦逾瞧着两人这般,像是周遭结了结界,旁人根本无法闯入。心中着实酸涩难当。
殿内众人:……果然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两人竟当众订了婚约!
只是这手握南境兵权的宋家要是和战候令之主秦墨联姻,那这天下还真没旁人什么事儿了。于是众人内心迅速地站好了队,开始为自家亲眷儿孙的未来考量起来。
“父皇,下个禅位召。”这会儿反倒是秦逾出声打破了静谧。因为三殿下实在看不下去那两人的腻歪劲了。
秦瑄看着殿中众臣,竟是无一人出来阻拦,又听着外头不断走动的脚步声,终是知晓自己已到了日暮途穷之境,只得唤了人来,备了圣旨笔墨和传国玉玺。
天晋文昌二十一年,皇帝秦瑄于壮年禅位于皇后祁氏之子秦墨。自封太上皇,不日,便迁居城外行宫。
而那年端午宫宴上的逼宫之事,因为几乎未遇抵抗,因此事而被牵连之人甚少,史官也是寥寥几笔带过。甚至在秦墨看来,都有几分美化的嫌疑。坊间对此事也只是当个饭后谈资,反正只要日子过得比前头那位在的时候好,谁来管你怎么当上皇帝的。况且太子继位,本就名正言顺。只不过就是那城外的行宫,多了点兵将把守而已嘛。
至于那苏相,因家中被查出数吨的金银财宝,以贪污舞弊之罪,被判了流放三千里。至于他能走到哪儿,反正也无人关心了。
相府中其余人皆是贬为庶民,那作天作地的相府嫡长孙,也终于尝了尝往日里被人欺压一头的滋味。
秦逾的母妃被送出宫后,知道了事情始末,却是求着要陪那老皇帝一起去到行宫。秦逾无法,只好又托了秦墨让他照看一二。
秦墨本欲封他为王,却是被他拒绝了。说是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却未料自己从一开始就落了他不知多远,如今也是有些累了。自己还从未出过武宁城,只想去天晋各处名山大川游历一番,若是哪天想回来了,再来问他讨个王爷当当。
只是有一个要求,秦墨很不想答应他,却到底还是没狠下心拒绝——秦逾想在出城那日,让宋芜亲自去城外送他。一人去便可。
“你要去哪儿?”宋芜牵着小红马,陪着他踱到城外十里之处,问着眼前之人。
“还未想好,走到哪儿算哪儿。”秦逾盯着她,似是眼睛都不想眨一瞬,就怕此去一别,往后再也见不到了,“若是寻到一处好地方,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宋芜闻言,心下也是有些怅惘。秦逾这人虽是一开始同她接近,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到底也没有做过伤害她和宋家的事情。反倒是在最后帮了他们一把。要说不感激,那也是不可能的。
“若是找到了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可别一个人霸着,来信告诉我们,让我们也跟着去乐乐。”宋芜挂着笑意打趣道。无非是想缓一缓这有些寂寥的离别氛围。
秦逾没有回她的话,而是轻声问了一句:“阿芜,我可以抱抱你吗?”
宋芜听了这话,眼睛睁得微圆,心里想着到底是该答应他这个即将远行的朋友,还是狠狠心拒绝得好。
秦逾趁着她怔愣之际,偷偷勾了勾嘴角,迅速倾身上前在她额上轻轻碰了一碰。只蜻蜓点水一般,刚一碰上便退身离开了。
“你……!”宋芜语塞,这人简直了!就不该心软!
秦逾见她气鼓鼓的模样,状似开怀笑道:“阿芜你可别再推我了,上回被你推了一把,那腰伤我可是整整养了一个月才好。你要是今日再如此,我可就不走了,住到将军府去赖上你。”
若是可以,便赖上一辈子。秦逾心道。
宋芜无语,见他恢复了往日懒散不正经的模样,抿着嘴拿食指不停点着他,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开心得都说不出话来了?”秦逾又凑上了一些,像是说悄悄话一般低声道,“既然这么开心,咱们趁着现在,你一匹马,我一匹马,一道骑着私奔。”
宋芜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开口憋了两个字:“滚。”
秦逾闻言,一边“盒盒”乐着一边翻身上了马。
“走了。”等敛了笑意,才微叹了口气道,“阿芜你眼光不错,皇兄的确,比我适合你。”
宋芜未接他的话,此时说再多,过往之事都是无法重来一遍,只开口珍重道:“保重。”
秦逾勾了浅笑,无声点了点头,一夹马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芜看着他广袖盈风,渐行渐远的背影,站在原地呆了片刻。等再动作时,已是利落地翻身上马,调转了马头,往城内疾驰而去。
待到了城楼门下,又不自觉地慢了速度抬眼瞧了瞧。就见那惯穿玄衣,待她却是温润如暖玉一般的男人正站在城楼上等着她呢。
宋芜见状,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翻身下马拍了拍小红的马背道:“先回去!”
说完便跑上了城楼。
“小秦!”
秦墨见她跑了上来,气息都有些不稳,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那么着急做什么?”
“想早些见到你啊!”宋芜理所当然道。
秦墨闻言,弯了眉眼。天知道他一个人在这城楼上等得有多心焦。
秦墨瞧着眼前之人,尚未换回女装,只穿了身绯色绸衫,发髻整齐地梳着,几缕碎发被城楼上的小风吹得舞了起来,笑得比今日的暖阳还要耀眼。一时间过往种种,都和眼前的一幕重叠了起来。
宋芜就见他微微向后退开了两步,朝着自己浅笑作揖道:“愿以锦绣河山,求娶我朝大将军。”
如果你此时正准备经过武宁城的城楼之下,那你定是远远便能瞧见一对年轻人,就站在城楼上,笑得开怀,眼中只有彼此。日头晒得两人身上都染了金色,时间仿佛,就在此刻停止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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