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在花厅里看到高坐于尚怀新身边的周振时, 刘拂便晓得,今日的事已什么大碍了。
周振虽为人讨嫌偏爱周随, 但在面对同僚时还是很有周行混不吝的劲的。
两年前他答应周随之母八抬大轿迎她过门,成为祁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夫人, 却因为周行突然与舅家重修旧好的举动暂时搁置。
甚至不知是否因为贤妃娘娘的枕边风,就连素来不理臣子后宅私事的圣上都若有若无的问过一次。
是以就算周振再如何不愿,在正式迎娶继夫人前,此事都不能再让其他人拿来说道。
不然受到的伤害的, 就将是他‘妻儿’的面子了。
借着身形遮挡, 刘拂伸手捅了捅周行的腰眼。
她能推出来的事, 周行这个自由与祁国公相斗的人,自然也能推出来。怕的只是他不愿借周振的威风,反将事情推往不好的方向。
毕竟之前尚寻所言,称得上是有辱周行生母, 便是真闹到圣上面前,挨骂的也只有挑事的那方。
周行维护亡母,又是个人尽皆知的冲动性子, 天子以孝治国,最多只会判他个赔补药费。
但若在此跟祁国公起了冲突,那就从至孝成了不孝。
满心筹算的刘拂却没想到, 被所有人瞩目的周行, 会反手握住了她戳过去的指尖。
刘拂:?!
即便有宽袍大袖的掩盖, 也未免太……太……
她使力抽了抽, 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有过大的动作, 左右无法摆脱,倒也平心静气的任由周行握了一会。
好赖他此时有心与自己玩闹,该是不会与祁国公起冲突了。
初涉□□,又当局者迷的刘拂并未想到,正是他们偷偷交握的手,压住了周行心中的戾气。
深吸一口气,平缓了躁动的火气,周行松开刘拂,抱拳拱手草草向在座的几位行了个礼。
“见过国公爷,尚大人,还有各位大人们。”
腰不弯头不低,堪称应付中的应付。
但在场众人除了尚怀新外,又有哪个不晓得,以周三胡天搅地的性子,这已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而作为主人的尚怀新再如何不渝,也只能强撑着宽宏的面子,把火气咽下。
尚怀新甚至还抽出空来,引刘拂就坐。
也是他这么一说,才将全场的注意力,都从周行身上转向了刘拂。
被一众达官显贵观察着的刘拂安然就坐,饮一口香茗,夸一声好茶,态度不卑不亢,说是随性,又守着该有的规矩。
明明是一介白身布衣书生,却恍然给人一种高坐内阁衙门的威严庄重。
众大人神情先是一肃,又放松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很快收回了互望的目光。
短短一瞬间其实看不出多少端倪,但他们已能确定,这刘小先生,确能管住那混世魔王周三郎。
只是不知待日后周三成了周四时,小先生还能否约束住他这位好学生。
人们的目光第三次交汇于一处,不是周行,不是刘拂,却是祁国公周振。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与看热闹的兴奋,让深恨逆子给自己丢尽脸面的祁国公咬碎了一口牙,也只能强撑出一个笑容来。
周振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也是多亏了刘先生在场。”
刘拂点头回礼:“不敢。”
已从儿子口中听到事情全部经过的尚怀新,一边无奈长子无事竟与刘拂作对,一边暗恨周行下手狠辣,此时为了好不容易寻到的‘出头鸟’,只能将两股火气全都压下,顺着周振的意思去拉拢刘拂。
“确实如此。”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犬子早前因着先生的年岁,颇有些不服气,是以才闹出这等事端。也亏得先生大度,不然怕他日后还要因为这张嘴,吃不少苦头。”
礼贤下士公私分明,端的是一位好东家。
将周行动手的原因完全安在尚寻对刘拂无礼,怕是他与祁国公早已商量好的事。
不敬师长本是大过,但刘拂年岁尚轻尚寻又归京不久,且他并非晋江书院的学生,有此言行也算不得多过分。
既压了周行至孝的名头,又拉了刘拂的好感,甚至不需动手揍人的周行开口道歉,事情就可以简简单单的了结。
这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妥当方向,可惜的是,尚怀新没看准周振这个变数。
能生出混世魔王周行的祁国公,素来也是个混不吝。
在刘拂表示不介意尚大公子的无礼,且不会将‘小辈’的挑衅放在心上,并表达了对尚二公子尚庆的欣赏后,本不该再开口的祁国公放下茶盏,十分突兀地轻笑了一声。
“周兄可是想到了什么趣事?”身为主家的尚怀新微愣,自然而然的开口询问。
刘拂憋着笑意,与坐在近门处的周行对视一眼,轻摇了摇头。
非得亲眼见到,她才能晓得那些被撰写于史料上的人物,绝非史官笔下那般黑白分明,英明神武。
想起间或犯蠢的昔日同僚,刘拂微扬的唇角不自然向下压了压。
也不知她的圣上,还有她多年好友们可还好。
刘拂出神时,周振已再次开口:“尚大人是误会某的意思了。”
“哦?”
“其实该感谢刘先生的不少周某,而是令郎。”
吸引了全场注意的祁国公顿了顿,扯起嘴角笑道:“若非有刘先生在场,以我这孽子的脾气,只怕尚大公子断的,就不止是一只手了。”
就算周行再不愿承认,他那张噎死人不偿命的嘴,多半也是跟他亲爹积年累月的互相折磨中磨练出来的。
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刘拂放下茶盏,在心中轻舒了口气。
这大概是今日最大的收获了。
打从进门时看到了周家父子,刘拂就有一个隐忧悬在心头。
祁国公府素来忠君,乃是可以将嫡子舍出去讨好圣上的直臣。
尚怀新晋升工部尚书,周振作为同僚同窗前来道贺也属平常,但他携子同来,就很难说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在其中了。
要知道如这般‘大人们’的宴会,除了年岁过高者,或是有心让年少一辈多多接触意图往上攀附者,少有携小辈前来的。
也是因着这个缘由,身为外甥不得不来,又无人作陪的刘昌,才会邀刘拂同行。
那些带着自家子侄前来道贺的官员,刘拂一一留心看过,除了周家外全是牵扯进安王一事中的人家。
这本算不得什么事,但只有如刘拂这般晓得后事的人才能看出,来者全都有隐情在其中。
其中那些没被牵扯进去的少数人,怕是后来的漏网之鱼。
好在祁国公府忠心不二,与安王并无暧昧。
***
好好一场升迁宴,以宾主皆不欢的方式结尾。
刘拂带着刘昌与主人家作别后,便同周行一起登上了他早就备好的车马,既没回武威侯府,也没再理祁国公父子。
他们一路快马前行,仅用了小半个时辰时间,便从繁华京师回到了城外玉泉山上的晋江书院。
这一路并无多的话,累了整日的刘昌闭目小憩,刘拂则细想着今日在尚府所见。帘外驾车的周行听不到车中动静,便也没再出声。
待马车停稳,刘拂掀开车帘的瞬间,看着满怀瓜果的周行,沉甸甸的心骤得轻松起来,忍不住笑出声。
“先生,出什么事了?”
才睡醒的刘昌迷迷糊糊的揉着眼探出头,望向刘拂。
“是村民们送的东西……快帮你周师兄分担些。”
打从去岁救了险被山洪泥浆掩埋的村民后,刘拂等人每每从京中回来,怀中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
村户心性纯朴,无论如何相劝,都想竭尽所能表达自己的谢意。
刘拂推辞几次后深知难以改变,索性直接收下,日常自掏腰包,施些肉骨与他们。
没想到,自此更没了完。
好在她如今篆书赠字收入不少,且有书院开出的一份颇丰的束脩,算得上薄有家产、不然连请自家学生们吃果子,怕都要入不敷出了。
刘拂边笑边从周行手上接过装满了鸡蛋的篮子,两人指尖相触间,似是星火飞溅,烫的惊人。
刘昌才跳下车准备伸手,就被骤然跌落的竹篮惊了一跳。
他正想去救,便见那篮子又稳稳回到了周行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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