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竹拱手道:“扶风郡县衙走水,月前抓的哪些个私自印书的都跑了。”
燕珩点了点头,道:“很好。”
茂竹从袖中拿出一物来,呈给燕珩道:“这家书坊还挺厉害,研制出这种纸并一种特殊的墨水,对着光才能瞧出字来。”
燕珩接过来,对着日头一看,只见字里行间透出新的字来,那是几首反景反楚的诗句,行文还不忘把燕珩这个文人败类骂了一遍。
燕珩摇头笑了,道:“是好东西,不枉费我救他们。叫他们日后藏得好些,别又被抓了。”
可他越笑越透出一丝苦涩来,想这些振聋发聩、振奋精神的文字本该人手一本,如此方能唤起百姓的反抗之情,光复国朝,可现在只能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地传播。
两人正在说话,阿桃在那边喊道:“珩郎快过来,这个特别好吃,我给你留着。”
燕珩掸掸衣裳,收拾了心情,回到阿桃的身旁。
待回宫时,月亮已经出来了,阿桃将一整壶杏花酿都喝了下去,现在人正醉醺醺地飘在云端跟周公打架去了。
她的头枕在燕珩的膝上,燕珩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段青丝,定定地看阿桃无邪的睡颜,内心再多的阴霾都一扫而光。
他隔着帘子对外面的芸娘道:“皇后喜欢出来玩,我若没空的时候,你便带她来玩,注意别让她乱跑就行。”
芸娘应了一声,顺着车辙回头去看那道与兴隆街相隔的宫门,宫门一点点关上,兴隆街的灯火也一排排熄灭,宫门完全关上时,兴隆街都陷入了黑暗。
之后,阿桃果然时不时想出门玩耍,若燕珩得空,他一定会陪着,若燕珩有事,便是芸娘作伴。
用不了多久,兴隆街上的首饰衣裳阿桃都买过看一轮,最时兴的款式都穿在了阿桃的身上。玩腻了这些,阿桃又爱上那些话本小说,燕珩给她挑选的,多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故事美好,行文简单,且配着图画,看起来毫不费劲。阿桃简直爱不释手,再也不提学字之类的,每日一睁眼抱着那些话本看起来,可说是废寝忘食。
某日,阿桃看完了一个话本故事,哭了整一宿,起来后还魂不守舍的,与人说话三句离不开那些书里的故事。
宫女问秋见了这场景,动手去翻那本书,正说的是一个夏国汉女与景国士兵的故事,她惊地将书合上,偷问拾夏:“怎么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书。要是我,别说爱上,我请愿跳河死了,也不会便宜景国人!”
拾夏不等问秋说完,赶紧捂住她的嘴将人拉到角落,道:“你又说胡话了。”
问秋低头看着脚尖,半日才道:“陛下是要将皇后养废吗?整日看这些,她就像活在梦里一样。”
话音刚落,两人只觉得背后寒气森森,一回头,只见燕珩立在自己身后。
问秋和拾夏双手紧握,看着燕珩冰冰冷冷的面容,连跪都忘记了,燕珩摆了摆手,身后几个黄门上来拉问秋,问秋害怕地喊叫,可刚起了一声口内就被塞了布巾,再也叫不出来。
芸娘这时闻讯过来,见此情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燕珩的衣摆道:“陛下,她们还小,饶过。”
燕珩无奈,摁了摁额角,把芸娘扶起来,道:“姑姑,我费尽心机,就是不想让阿桃知道那些…”
“可那些都是现实啊!”芸娘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她颤抖着身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道:“陛下,我不知道你还要为皇后做到什么地步。你要哄骗她多久呢?那兴隆街是真实的东都城吗?那是当年夏国哀帝为爱女嘉宁公主修建的御街,不是吗?内里所有的店铺商家都是假的,都是宫女太监假扮的,真的客人只有一个,就是她元桃,不是吗?”
芸娘这番话可算是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大家都偷偷去看燕珩,只见他浑身不正常的颤抖,紧抿着嘴唇,眼神怔怔发空。
芸娘已经说到这里,也不说再多了,她索性豁出去,吸了一口气道:“陛下,浮华再美也是假,现实再难也是真,难道您要一辈子将她关在笼里,做一个不明世情,不辨善恶的金丝雀吗?!”
芸娘说的慷慨激昂,可她不懂,燕珩不怕阿桃不明世情、不辨善恶,而怕她太懂世情,善恶分明。
回想前世,燕遂良去世后,景国派人来吊唁。
说来也巧,来的人正是九皇子元皓。他到了灵柩前也不行礼、也不问侯,直接站在灵柩前宣旨。
景帝的意思是郡主元桃要继续完成使命,即日改嫁新任楚皇燕珩。
彼时阿桃一身白衣孝服,素衣荆簪,默默地在一旁往火盆中放纸钱。元皓宣旨完后,见大殿中寂静无声,地下跪着的燕珩并不抬手接旨,他冷笑道:“怎么?燕遂良一死,你就要造反吗?”
燕珩咬紧牙关,抵死不在灵前娶妻,元皓哈了一声,抚掌道:“好好好。”他转向阿桃,道:“阿桃妹妹,你看看这个男人,生生叫你难堪。”
阿桃还是不说话,眼神空空地望着跟前的火盆,一言不发。元皓屡屡吃瘪,气闷不过,慢慢走到阿桃身旁,用刀挑起她的下巴,道:“九哥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阿桃面色无波,淡淡地望着元皓道,“九殿下,中原有句话,死者为大,你大闹灵堂,不怕遭报应吗?”
元皓收回佩刀,按在腰间,大笑道:“我从来不信什么报应。”
阿桃站起来,走到元皓跟前,一字一句道:“九殿下不信,我却信的,我不光信报应,我还要脸面。”
元皓后撤一步,歪头端详阿桃,“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珩看阿桃在抿嘴笑了,未施一点妆的面上惨白无血色,燕珩听她道:“我要脸面,所以看不得听不得你们在中原杀人放火,做出无数令人发指的事,还大摇大摆、洋洋自得。我信报应,所以怕你们犯下的罪行,要我做几辈子的畜生来偿还。我懂耻辱,所以…”
说道这里阿桃已经哽咽了,她闭了闭眼睛,颤抖着说:“所以…与其要被你们再当做棋子、筹码,不如我现在就死!”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燕珩就这么看着阿桃在刹那间一头碰在拱辰殿的梁柱上。他当下怔愣在原地,等元皓大喊太医时,燕珩才反应过来,从元皓手中将阿桃夺回来,将血流满面的阿桃紧紧抱在怀中。
好在太医来得及时,阿桃自寻短见并未成功,被救了回来。
后元皓不知私下与她说什么,阿桃终于松了口,答应改嫁燕珩。
成亲之后燕珩才知道,元皓对阿桃说:“如果你再寻死觅活,那我只能请旨杀了你哥哥。
”
燕珩那时才知道,他将阿桃强行送回景国时,她即将要面临的,极大可能是哥哥的死。
她始终不透露一句,就是不想让燕珩再有负担和犹豫,阿桃宁愿将所有害怕和不安都藏在心里,默默收拾行李,乖乖离开东都。
回忆如浪潮汹涌而过,燕珩猛地回过神来,眼前芸娘还看着他,问秋还被压着跪伏在地上。
“姑姑,”燕珩开口,竟然有些哽咽了,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不论怎么说,芸娘等人都不会明白的。
燕珩心想,他们不会明白自己与阿桃之间多么缠绵悱恻,荡气回肠,所以为阿桃做到什么地步都不过分。
此时,众人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扑捉燕珩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燕珩道:“罢了,赶去其他宫里。”
这句话出来,芸娘和问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问秋被堵住嘴,说不了话,只能砰砰磕头,燕珩哪肯看她,转身去找阿桃了。
这厢阿桃靠在床上,抱着一部话本看得眼眶泛红,燕珩进屋她也没注意。燕珩看桌上砚台中的墨水干了,风筝挂在了墙上,积上了灰尘。这些阿桃之前爱的都不摆弄了,相比这些,她更愿意捧着话本子看那些故事。
燕珩给她选的那些,故事都有完美的结局。好似要借此告诉阿桃,世上万事,虽然历经风雨总会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人间美妙,值得千万珍惜。
燕珩隔着帘子看阿桃,后者听到声响,丢了书跳下床来,扑进燕珩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道:“好夫君,我给你生个孩子。”
燕珩愣了愣,将她横抱着,走到床边坐下,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阿桃觉得他反应不对,搂着燕珩的脖颈,埋怨道:“怎么跟书里说的不一样,书里的娘子这么一说,丈夫高兴得不像话,你怎么还呆呆的,莫非不愿意吗?”
燕珩哪是不愿意,他不但愿意,而且迫切地想要个孩子,这是前世的遗憾。前世他与阿桃虽然成亲两年,恩恩爱爱,但乱世纷纷,过着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阿桃一直没能受孕。这世若能得一个孩子,简直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傻瓜,”燕珩对阿桃说,“我当然想要孩子啊。”
阿桃笑了,可转而想了想,道:“可我觉得我自己还是个孩子,能当一个娘亲吗?”
燕珩哈哈笑了,道:“没事一回生二回熟,不行,我们再生一个。”
阿桃羞红了脸,任由燕珩将她压在床上。
那夜燕珩格外卖力,他一面入得深,一面扭着阿桃的手逼她承诺。
“阿桃,你说,你说永远不离开我…”
阿桃脑袋发晕,浑身是汗,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向他承诺,可她越不说,他越是又急又凶,阿桃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向身后的燕珩赌誓。
“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阿桃断断续续道,“我要违誓,就…就罚我…”
话未说完,燕珩将她抱起来堵住唇,反复痛吻,最后他对阿桃道:“不罚你,罚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
那会阿桃还有些神志,她软在燕珩怀里,感受他灼热的体温,痴痴地久久地望着燕珩。
阿桃在他眼中看到无限眷恋和深情,没来由地,内心轰然一声,狠狠地下坠。她忽而觉得,燕珩不是在看自己,甚至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仿佛在与另外一个人交流。
晨光微露,燕珩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外间有人声,他掀开幔帐,只见茂竹站在珠帘之外。
“你且等等。”燕珩知茂竹到后宫来定是有要事,便穿衣起身,回身看阿桃趴在床被上,薄被拖于肩头以下,露出雪白的背脊和诱人的曲线,他伸手将被子给阿桃盖好,出了卧房。
“怎么回事?”
燕珩一边沿着回廊往书房走,一边问茂竹。
“沈虞被元皓抓住了,”茂竹说。
燕珩猛地停下脚步,瞪着茂竹,茂竹退后两步垂首道:“还好梁王逃脱了。”
“算日子,他们该到方家沟了,那儿不是有我们的人吗?”燕珩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路都没有事,怎么现在出了纰漏!?”
茂竹摇头,“他们并没有去方家沟,不知为何,他们临时取道象山,与元皓的部队撞个正着。”
燕珩立在廊下,直直地盯着飞檐边上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良久,他道:“有人给沈虞传了消息,使得他临时改道。”
“是谁?”茂竹不得要领,他道:“陛下已然表明了身份,沈少将即便对您还存有疑虑,也不该随便相信他人。”
燕珩摇头,“不,相比于我,可能沈虞更愿意相信她。”
茂竹顿了顿,忽而恍然大悟,“莫非是…于昭仪?!”
燕珩眼神变得犀利,抬脚往澄碧堂而去,茂竹紧随其后,很快到了地方。
彼时,于昭仪才起来,并未梳妆,披着一件外裳,满脸病容坐在里间床上喝药。
外面,燕珩将满院的宫人看了一圈,咳嗽一声,转身对茂竹朗声道:“我说昭仪的病怎么总不见好,是不是有人伺候的不尽心,在她耳边教唆什么争风吃醋的事。都带下去,好好审问一番。”
茂竹知燕珩此举,是想要趁机将澄碧堂的眼线暗哨都赶出去,后宫争风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于是,茂竹抬了抬手,身后的带刀侍卫飞速上前,将人一个个压倒在地,全部拖了出去。
一时间,澄碧堂内哀嚎遍野。
于昭仪听到声响,颤巍巍走出来时,燕珩将房门关上,坐在桌边喝茶。她听外面荒腔走板,闹闹哄哄,质问燕珩道:“兄长终于想通,要杀了我吗?”
燕珩掀起眼皮瞅她一眼,将茶碗搁下,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于昭仪即便在病中,也不肯落一丝下风,直挺挺坐下,听燕珩道:“我杀你做什么,你可是我的好妹妹。”
于昭仪淡笑,“兄长又在打什么主意,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阴阳怪气。”
燕珩被她噎了一句,也不愿拐弯抹角,便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给沈虞传递过消息?让他改走象山的?”
于昭仪嘴上厉害,但终究比不上燕珩活了两世,眼色入刀,一下就看出她躲闪的神情。
“果真是你…”燕珩道。
于昭仪见瞒不住,认得干脆,“是我又如何,我为心爱的男人做点事不行吗?”
燕珩不等她说完,大手一挥,将桌上茶盏全扫在地上,于昭仪捂住心口,喝骂:“你做什么?你当叛贼,就不许他人留有忠义吗?你愿意当汉奸,我可不愿意,要不是我一家人都在你手里,在景国那群狗手里,我早想远走天涯。”
燕珩额角青筋凸起,已是气急,他一把撅住于昭仪的手腕,忍着怒气道:“都是你,你知不知道澄碧堂有景国的探子,若不是你,我的计划怎么失败?!”
“计划,什么计划?”于昭仪问。
燕珩语塞,沈虞逃亡一路都有他暗中护送,哪晓得于昭仪横、插一脚,扰乱了所有计划,功亏一篑。
可惜他所谋之事万不能跟于昭仪说,只能让她的误会越来越深。
于昭仪见燕珩无话可说,冷冷道:“你的计划难道不是抓住沈虞,卖国求荣吗?”
她想要挣脱开燕珩的手,可燕珩终究是男子,她无法挣脱,最后只用用尽全身气力,抬手扇了燕珩一巴掌。
燕珩被打得退后两步,脸颊被于昭仪的戒指划破,他摸了摸面上的血,静静地看着,突然仰起脸来,死死盯着于昭仪。
于昭仪被他周遭的戾气吓得背脊发毛,内心直敲重鼓,但仍装作风雨不惊,燕珩摸着伤口,笑道:“慧颖,你如此大义凛然,可有想过,你的父亲也是叛贼汉奸,心甘情愿地当观文殿大学士,领着高官俸禄。你骂我的每一句,都回报在你自己的身上。”
这可是诛心之论,于昭仪内心深处的伤疤也在于此,她自认高洁,傲雪凌霜,可她爹却在东都城破时跪地投降。
燕珩接着道,“我早就跟你说,不要费心去打探消息,你偏不听。你可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睛里,现在还好了,沈虞被抓了,在象山被逮个正着,你说这风声是不是从澄碧堂透出去的?!”
于昭仪猛地一听,还没反应过来,而后瞪大眼睛,抓住燕珩的袖子,连声问道:“沈虞他怎么?被抓了?怎么会这样呢?”
燕珩道:“元皓已经押解沈虞去上京了,反叛贼人你道如何?当然要斩首示众!”
于昭仪听了立时就要晕厥过去,燕珩见状暗道不好,伸出手想要去扶,哪知于昭仪反手一推,燕珩躲闪不及,踉跄之间额头磕在一旁的铜炉鼎上。
燕珩脑袋嗡地一声,太阳穴牵到耳根阵阵发疼,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他往后靠在墙上,任由于昭仪指着鼻子骂道:
“谁是反叛贼人?你才是反叛贼子!中原遭蛮族屠戮,国朝受难,包括君王在内的上千宫人都被掳掠到上京做阶下囚。你的父亲,作为京兆尹,镇守东都,非但不组织百姓抗敌,还杀诱扑忠臣良将,得来的景国垂青赏给你们家一个皇位,你当他们好心,不过是把你们当做看门狗,好继续奴役国人罢了。你本是国朝最年轻的状元,是多少学子的榜样。当年与同榜那些人学问家世都差你一大截,他们能在国破兵败之际以死明志。而你却享受这个皇位,居然还跟那个敌国女人实打实地过起日子来?”
于昭仪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而后朝燕珩啐了一口,喝道:“燕珩,你别猖狂。沈虞如果死了,你也离死不远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迟早一天,丧钟为你而鸣!”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达成!转圈撒花~
男主根本没有带女鹅出宫,拿前朝的御街骗人的,繁华盛景都是假的,真是楚门的世界了。女鹅被骗得团团转。
越写越觉得男主又难又变态,很复杂。
今天信息量超大,大家慢慢消化。
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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