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白,想来,这也是他能历经多年而仍坚守在皇帝身边的原因之一。
容常曦茫然地点点头,伸手拂了拂头发,又拍去方才因为烧纸钱粘在身上的灰尘,以免发丝凌乱,衣冠不正。做完这些,容常曦心头又有些想要嘲笑自己——从前她见父皇时,何曾想过衣冠是否正,发丝是否乱?她什么样,父皇也从不责怪。
而如今,难道她整洁干净地去见父皇,父皇便会心软,重新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么?
容常曦走入明瑟殿,明瑟殿内自从那次大火之后,殿内便从不点灯,在横梁上悬挂了许多东海夜明珠用以照亮,无论日夜,皆如白昼,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正立在容常曦最为喜爱的一面赏鞭墙上,上头都是各色各样极为罕见的鞭子,容常曦这一世不怎么碰了,上一世却是十分喜欢的。
听见容常曦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着亦比从前苍老了一些,容常曦低下头,行礼道:“参见父皇……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呵。”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既还是康显公主,那便依然可称呼朕为父皇,明日你便要走了,这半日,也没什么称呼好改的。”
容常曦咬着唇,轻轻点头,皇帝又望着明瑟殿中的各类稀奇珍宝,目光落在角落一株高高的玉珊瑚上,道:“朕还记得,有一回你在朕的御书房玩闹,看见了那尊玉珊瑚,觉得十分好看,朕赏给你,你又怕放在福康殿内被人给乱碰,这才有了明瑟殿。”
以那玉珊瑚为始,无数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送入这并不大的明瑟殿之中,如同康显公主这一生所受的无穷无尽的圣宠隆恩。
☆、和亲
容常曦道:“我已向下吩咐过, 明瑟殿中的东西,一样都不带走。”
皇帝看了一眼容常曦, 道:“这也不必, 明瑟殿中之物,到底是你的东西。”
“没有一样是我的东西。”容常曦垂眸, “紫禁城中, 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就连这十八年的时间都是偷来的, 我明白的。”
皇帝闭了闭眼,道:“你对朕, 是否有怨, 有恨?”
“儿臣不敢。”容常曦轻声道, “是珍妃欺君在先。”
“珍妃欺君、元后亦欺君……”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倒是你,什么也不知道, 最是无辜。”
容常曦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不敢接嘴, 皇帝道:“当年朕急急回宫,迎着日出到了皇后身边,她捧着你, 说这是新诞下的公主。朕见那日朝阳晴好,便希望你将来的每一日,都有万里晴空,曦光明媚……”
容常曦鼻子一酸, 竟是差点又要落下泪来,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父皇……”容常曦忍着酸楚道,“儿臣斗胆问一句,若此番不是恰好可以去胡达和亲,父皇想要如何处置儿臣?”
皇帝看着她:“你想要听什么样的答案?”
容常曦道:“儿臣想听真心话。”
皇帝一笑:“我并未限制你见人,便是想知道有些人会不会做出忤逆朕的事来,果不其然,老三找上你,将你带出宫……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必也是老三告诉你的,是吗?”
容常曦一愣,不明白好端端的他怎么提起容景思,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而皇帝显然也不需要她作答,容景思做了什么,他是颇为清楚的:“至于景谦,你是他生母义兄之女,虽然如今他尚且不知此事,但若知晓,想必也会抛弃前嫌,好生待你。”
皇帝显然并不知道容景谦早就知道一切了,容常曦讷讷地看着皇帝,皇帝叹道:“朕最为属意的两个皇子,倒都十分宠爱你,景谦也就罢了,他本就与你有嫌隙,要待你好,想必也只是依旧照皇姐之礼……可若景思一时糊涂,做出一些让朕蒙羞之事,该当如何呢?”
容常曦瞪大了眼睛,不明白皇帝这句话是否是一种暗示——他明白容景思对容常曦,是什么样的心思。
父皇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又或者是,出了这档子事,皇帝才从容景思的一系列行为,和找上门的姚筱音之间,发现了什么端倪。
“朕特意在年节时,将老三派离京城,便是希望他清醒些。”皇帝无奈地摇头,“少不更事,容易分不清轻重。”
容常曦一字一句道:“几位皇子,儿臣待他们,从来只是皇兄皇弟。”
“朕知道。”皇帝道,“可是,你如何待他们,与他们如何待你,并不是一回事……老三同你说的多吗?他说了,你四岁那年的大病,是皇后所为吗?”
容常曦艰涩地点了点头。
“曼舌花……”皇帝喃喃道,“真不是个好东西。但既是皇后的遗愿,朕会替她完成。”
容常曦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皇帝也不再多说,只轻轻摸了摸容常曦的脑袋——就如从前他耐心哄着容常曦那般——而后道:“好生休息,此去山高路远,你一贯娇贵,只怕是要吃些苦头的。这宫中有什么稀奇玩意舍不得,尽管带上。”
说完以后,他便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明瑟殿。
他一走,容常曦便脱力地一点点滑落,最后跪坐在角落上,怔怔地盯着前方角落中的玉珊瑚。
在沉香木案时,容常曦便想过,自己四岁时和母亲那场诡异的病,或许是有人下毒,后来,果然如她所料……只是她怎么也猜不到下毒的人就是元后。
而前世自己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她躺了三个月,容常曦几乎能确定,那也是曼舌花水的功劳。只是她猜过许多人——容景谦、容景祺、姚筱音……
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躺了三个月,命在旦夕,突然她的病就突然好了?
或许,是因为那个下令往她的沉香木中添加曼舌花水的人,已随着那丧钟敲响而驾崩了……
她这两辈子,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糊涂日子?
她以为最疼爱自己的皇后、皇帝接连要她去死,她最信赖的三皇兄对她有别样的心思,她讨厌,或者说根本就不了解的珍妃、静贵妃,是她真正的亲人,是千方百计要护她周全,寻找她的人……
而她最痛恨的弟弟,却是唯一一个,能和她在这偌大世间,有那么一星半点关联,勉强算得上半个“亲人”的人。
容常曦愣愣地往后轻靠,背抵在因地龙燃烧而暖和的墙壁上,浑身却一阵阵地发冷,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以来,很多事她从不去仔细思考,到眼下,这些事情再无可避,一股脑地迎面扑来,像是狰狞的猛兽,要将她一寸寸吞噬殆尽。
门突然被推开了,荟澜慌张地冲进来,一边道:“殿下,不好了,皇上的人突然去了耳房,将春蕊给绑出来带走——”
荟澜的声音戛然而止,因她看见容常曦正坐在地上,脸上满脸是泪,却又诡异地像在笑着,荟澜诧异地退了一步,又赶紧上前扶起容常曦,容常曦却像是根本没看到她,也听不到她所说的话一般,仍是又哭又笑,满脸泪水。
荟澜连声道:“殿下,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容常曦笑的越来越大声,眼泪却也丝毫没有止住。
荟澜看着她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惶恐又难受:“殿下,您哭什么……”
“本宫在哭本宫自己。”容常曦竟回答了。
荟澜愣愣地道:“那您又在笑什么?”
“在笑本宫自己。”
她说完,像是又觉得很好笑一般,掩面大笑起来,模样似疯似癫,荟澜心惊肉跳,根本不敢再说话,只扶着容常曦回了福康殿,伺候着她梳洗,容常曦由着她随意摆弄,如民间的牵线小人一般。
荟澜看着她在床上躺下,吹熄了灯,惴惴不安地走了出去。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国以来最受宠的康显公主,在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里彻底死去了。
****
世人只看得到公主十里红妆,盛大出嫁的表象,谁能想到这一路上灰尘满面的局促呢?
荟澜上下打量着这驿站,眉头皱的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公主出嫁,一路自是尽量住上好的客栈,直接包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守着——说到这里,荟澜还有些疑惑,虽然她也知道公主性命安危尤为重要,但这一路上的护卫未免也太多了些,都不像护送了,像是……押送。
只是有些地方没有客栈,便只能在驿站暂时歇下。
再往前一些便是晋州,他们本打算今日入晋州,可是轿夫们都十分疲懒,只能在荒郊野外这驿站停歇,待到晋州,便是大皇子的封地,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荟澜摇摇头,扶着盖着一身红衣的容常曦走入了驿站,驿站内几个小官已等候多时,容常曦头上还盖着红色的盖头,荟澜扶着她的手臂,只觉得那与白骨也相差不远了,容常曦这一路上几乎不怎么吃东西,送入马车的食物,大半是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端出来,她也不同任何人说话,沉默的像是哑了一般。
受她影响,荟澜也日渐消沉,她将容常曦送入最好的一间房间,里头显也已早早清扫过,虽然破旧,但至少这间房间还算干净。
荟澜轻轻揭开容常曦的红盖头,看见容常曦面无血色的脸颊,她实在太瘦了,原本圆润可爱的脸颊,已飞速地消失,甚至有些凹陷了,那双总是闪耀着光彩的眼睛里更是再不见一点光芒,她整个人都失去了光芒,像一株凋零的花、枯了的草、翻起白肚皮的鱼……
她在一点点下沉,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容常曦仍旧一言不发,荟澜小心地替她梳洗,像在擦拭一个易碎的瓷器,最后她看着容常曦躺上床,看起来十分安静——但荟澜知道她夜不能寐,因为每天早上醒来,她眼下都有一片青黑。
荟澜轻轻叹了口气,放下床幔,吹熄蜡烛,自己去了容常曦隔壁。
容常曦房间外,还有四个守卫把守,整个驿站里里外外更是站满了守卫,虽然看着让人害怕,但也算是安心。
一路颠簸,荟澜倒是很快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到去年在猎场,满眼的火光与尸体,荟澜自梦中惊醒,隐约听见窗外的乌鸦啼叫,她皱了皱眉,正打算翻身继续睡,却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一些动静。
荟澜莫名心惊,她起身,穿上衣服,推开门。
一走出来,荟澜便知大事不妙,容常曦屋外的四名侍卫都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不光如此,整个驿站内守着的侍卫或坐或躺,但身上都没伤,荟澜蹲下一探,发现他们呼吸平稳,应当只是睡着了,荟澜不再犹豫,猛地推开容常曦的屋子。
荟澜很快被屋内的景象给惊呆了——
容常曦屋子的窗户大大开着,窗外隐约可见老树枯藤,还有一轮残月,屋内有三四名黑衣人,为首之人已脱了脸上的黑布,却是荟澜见过许多次的,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晋州附近的三皇子、贤王容景思。
他扯着容常曦的手,两人在她闯入前似乎还在争执着什么,荟澜的闯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容常曦瞪大了眼睛,发出这些日子唯一的呐喊:“别伤她!”
她的话音很快,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刀却更快,在荟澜进入房间的一刹那便已抽刀,伴随着容常曦的那句嘶吼,寒芒一闪,刀锋已悄无声息地划过了荟澜的脖颈,荟澜瞪大了眼睛,倒下去前,唯一所见,便是老树上扑翅飞过的乌鸦。
乌鸦总是伴随着不幸……
作者有话要说: 播报一下!后天皇弟就出现了!!!之后基本不会这么长幅度下线了
感谢大家的忍受!不过明天那章也挺重要的,挠头……
坏消息是我存稿真的要没了,崩溃ING,如果11月后不能日更了你们还会爱我吗……
☆、三哥
容常曦几乎是崩溃地喊了一声“不”, 便要朝着荟澜那边冲去,容景思一把拉住容常曦, 道:“常曦!再不走, 等这些侍卫都醒来,便很难走了。”
容常曦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 双眼仍未闭上的荟澜, 她洁白的脖颈中不断溢出鲜血,容常曦浑身发抖, 眼中滚下几滴热泪:“容景思……”
听到这个称呼,容景思微微蹙了蹙眉, 容常曦道:“你知不知道她才十五岁……她随我离京前, 还同我说, 去了胡达,一定过的很不习惯,但只要能留在我身边, 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常曦!”容景思按住她肩膀,“她与你太亲近, 本就不可留。”
容常曦猛然甩开他的手,道:“走?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走了?我若不想来和亲,自会想办法躲开, 容景思,我不会跟你走!”
容景思轻轻叹了口气,道:“常曦,你对我有所误会, 待去了安全的地方,我再一一同你说。”
容景思挥了挥手,那几个蒙面黑衣人中身材最为纤细的一人解开面罩,容常曦只一瞥,登时毛骨悚然——这女子与春蕊极为相似,同容常曦更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她身段更轻俏,应当是个练家子。
容常曦愣愣地看着那女子,容景思道:“你不必担心,她会代替你去胡达,父皇什么也不会知道。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天高海阔,哪里都随便你去。”
容常曦喃喃道:“你究竟找了多少个和我一样的女子……”
“你以为同你相似的女子这么好找吗?”容景思的语气有几分无奈,“我找了许久,也只有她和春蕊。”
容常曦抖了抖,看向容景思:“找了许久……从前谁也料不到我要和亲,你找与我相似的女子做什么?”
她这样问,便是心中还存了一丝希冀,容景思看了她片刻,轻声道:“常曦,真的不能再耽误了。”
容常曦心中一凛,然而还来不及回头,那站在她身后的与她极为相似的女子便一掌劈在容常曦脖颈上,容常曦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容景思伸手,轻轻接住她。
***
容常曦在颠簸之中逐渐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暗青色的马车顶,而后是容景思的脸——他大约是感知到容常曦已逐渐醒来,低头很认真地看着容常曦,容常曦轻轻眨了眨眼,他道:“常曦。”
容常曦这才发现,他们两人在马车中,而她平躺着,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
她立刻想起身,脑袋却有点昏沉,容景思扶着她的两只手臂,道:“别起来的太猛,小心。”
容常曦甩开容景思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低声道:“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先去晋州。”容景思耐心地道,“我要去晋州办一些事,你可先在我安排的院落中休息,待我处理好琐事,便同你天南海北,到处游玩,好不好?”
容常曦低着头,沉默了半响,才低声道:“三皇兄。”
容景思神色不变,应答道:“嗯?”
容常曦道:“你于我而言……永远只是三皇兄。”
“常曦,抬起头来。”容景思苦笑道,“同我说话,总该看着我?还是……你已讨厌我到如斯地步?”
容常曦到底于心不忍,抬头看着容景思。
容景思道:“常曦,我不知道你为何突然如此排斥我,但是,我永远是你的三皇兄。”
容常曦一愣,竟生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当真?”
容景思点点头:“只要你想。”
容常曦望着他,容景思也坚定地看着容常曦,片刻后,容常曦轻轻摇了摇头:“不对。”
容景思面露疑惑:“什么不对?”
容常曦呢喃道:“三皇兄是最尊重我的意愿的,我说了我要去胡达,他便会准许我去胡达,不会将我劫来,不会杀了荟澜……”
容景思一滞,耐心劝道:“常曦!我这是为你好,你明明知道嫁去胡达,于你百害而无一利!”
“如何无一利?”容常曦嘶吼道,“胡达那边无人知晓我的身世,无人知道我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孽种,这已足够了!我不想留在大炆!即便能留在大炆,我也不可能留在你的身边!”
容景思抓住容常曦的手,道:“常曦!你被自己绕昏了头,你留在大炆,如果没有我,要如何自处!?你从未出过宫,又是独身一人,你可知会有多么危险?!”
容常曦点点头:“好,我留在大炆,我也同意你说的,一个独身女子,总归是很凶险的,那么我要嫁人。”
容景思眉头一跳:“嫁什么人?”
“什么人都行。”容常曦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贩夫走卒也行,鳏夫老头也行,乡间农夫、厮间马夫也不错。”
容景思眸中隐隐有怒意:“常曦,你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糟践自己?”容常曦笑了笑,“我生父不详,母亲若不是在行宫中被元后下了药,一辈子也只会是个宫女,更糟一点,她没入宫,但生下我以后,还是难产而亡了,谁来照料我?我会像所有无人看顾的孤女一般,不是饿死冻死,便是被人牙子带走,卖给痴呆当做童养媳,任劳任怨一辈子,或是被卖进青楼,一双玉臂万人枕——”
“——容常曦!”容景思第一次对着她发怒,他两只手牢牢地按住容常曦的肩,身子朝着她逼近,“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容常曦全然不害怕他的怒意,恍惚地道:“知道。我当然知道。”
这些日夜中,她时常在想自己的命运,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最后悲哀地发现,如今的人生,竟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那一种。
是的,她觉得自己已悲惨至极,可转念一想,这竟是她能获得的,最好的命途,其实最好的,就是她前世那般,无知无觉地死去,到死,还维持着公主的尊严,沉浸在自己被所有人爱着的幻觉之中。
她曾以为老天让自己重活一世,是给她奖励,说来也可笑,她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没干过几件善事的人,竟认为老天会奖励她?
如今看来,这一世,完完全全是惩罚她罢了。
容景思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片刻后他抬眸,看着容常曦道:“常曦,是,如今我待你,确实不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我也能理解,此事于你来说一时间难以接受,而我唯一所希望的,不过是护你周全,若将来你逐渐想通了,愿意接受我,那自然最好。但若你始终不愿,我也绝不会强逼你。”
容常曦看着三皇兄有些疲惫的脸庞,轻轻眨眼,落下几滴泪来:“三皇兄,你根本不懂,你是我最喜欢的三皇兄,景兴是我最喜爱的五皇兄……景兴已经死了,我不想我最爱的皇兄也死去……我宁愿嫁去胡达,便是希望今生和你永不再见。这样一来,以后我想起来,便可以告诉自己,即便我的母后一直想杀了我,即便我的父皇也希望我死,但至少有个三皇兄,一如从前地疼爱我……”
她说着,逐渐泣不成声:“你为何不懂……只要还有一个我所爱的家人,待我如同从前的康显,那我便还可以骗自己……你为何不懂……”
容景思捏着容常曦肩膀的手微微松动一瞬,却又在这一瞬间的犹豫后,跟牢固地握紧了容常曦的双肩,他低声道:“常曦,我明白。可你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待日子长了,或许心境便会有所改变……”
“三皇兄。”容常曦打断他,“父皇没有催促你娶妻吗?”
容景思一顿。
容常曦道:“你早已在宫外立府,也已封王,还有婚约,你与姚姑娘,无论如何,今年内也该成亲了?”
容景思犹豫片刻,道:“嗯。我与她会在开春后成亲。”
若是以往,容常曦又要大吼大叫了,现在却不由得道:“总算要成亲了……之前都是我不好,不顾你的想法,千般阻挠——”
“——我并不介意。”容景思摇头道,“若一定要说,我心中,甚至是欣喜的。”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惑也。”容常曦喃喃道,“三皇兄,你还记得这句话吗?我才发现,我这一生,都处于惑之中,却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慧眼独具,看透一切。姚姑娘或许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坏,她讨厌我,也是应该,但她对你的心意,亦毋庸置疑。你娶了她,便要好好待她……虽然,由我来说这话,有些古怪。”
容景思道:“常曦。她知道我中意之人是谁,她不是还去昭阳宫找过你吗?她不会介意。”
容常曦看着容景思,只觉得自己记忆中的三皇兄,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而痛苦:“三皇兄,若你当真还记得我们的兄妹情谊,我有两件事求你,第一件事,派人去将荟澜好生埋葬,再给她京城的家里人一些银两,尽管她家人待她不好,但那毕竟是家人……第二件事,到了晋州,让我离开。”
“第一件事,当然没有问题。”容景思道,“第二件事,常曦,不行。我说过了,你很难一个人在宫外生活下去。”
他伸手,轻轻替容常曦擦去脸上的眼泪,又抱了一下容常曦,这个拥抱十分轻柔,甚至几乎可以算是单纯地环住容常曦,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部,这比从前他当她的三皇兄时的拥抱还要更加克制,守礼,但这仿佛也昭示着他绝不会,再当她的三皇兄,绝不会轻易抱住她,让她随意撒娇——除非她愿意,在不是三皇兄的他的怀中撒娇。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皇弟就上线了!!!
话说回来,我觉得后面感情线比你们想象的甜啊,也没啥虐的(?)
总之……嗯……
☆、重逢
他们在当夜便抵达晋州, 一入晋州,容常曦便被转移到一个小一些的轿子中, 容景思并没有禁锢她, 将她安排进晋州的一个小宅子里,那宅子四四方方, 十分干净, 里头有几个仆人,看着显然都会一些功夫。
他不敢让这宅子太显眼, 所以周围没有太多护卫,只让几个护卫装扮成附近的普通百姓, 时常在宅子周围走动。
想也知道, 大皇兄在晋州, 容景思来了,自是要直接去晋王府上的,且之后都得住在晋王府上, 否则会显得十分可疑。
容常曦在这小宅子里安顿下来,时值半夜, 容常曦确然疲惫,便将逃跑什么的都暂时放在脑后,决定先小憩一下, 可才躺下不就,便听见极轻的脚步声。
她如今总是睡得很浅,听到这动静,便不由得坐起来:“谁?”
她以为是容景思居然半夜溜回来, 且直奔自己房间,那人却一言不发,往前又走了两步。
借着点点月光,容常曦看见一张已近一年未见的脸。
容景谦。
这一年不断的征战,让他已如同上一世最后回来时相差无异了。
他又长高了一些,如今容常曦是彻彻底底只能仰头看他,他的肤色也比从前黑了一些,面容冷峻,鼻梁高挺,看着比从前还要英俊几分,若是他如今想要选妃,只怕递上来的画卷,会压塌御书房那坚固的金丝楠木龙纹桌。
他望着容常曦,双眸冷清,如同两块毫无情绪的黑曜石,却又让人心中凭空生出无限的畏惧,而他潜入这里,并没有穿黑衣,而是一身墨蓝色的长袍,仿若闲庭信步,轻松就可以走入容常曦的房间。
月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另一半却隐匿在黑暗之中,他似披星戴月而来的修罗,手执容常曦不堪一击的性命。
容常曦静静地看着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惊讶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好像她内心其实早就已经接受容景谦便是会随时出现随时消失,无所不能之人。
她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同容景谦见面,是一起杀了容景祺,他借着自己的手,铲除了讨人厌的二皇子,还有容景昊,而如今他会用自己做什么呢?三皇子劫持了她,用一个女人蒙骗皇帝与胡达,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容景谦只要将她带回去,便可以将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夺嫡对手容景思,给彻底地铲除。
当然,容景谦做事向来小心,他不会允许和容景思向来关系很好的容常曦有机会为她、为容景思辩解,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容常曦,再将她的尸体带回皇帝面前,其后如何编故事,正是容景谦所擅长的。
容常曦一动不动,她早就认命了,上辈子她因容景谦而死,这辈子仍旧死在容景谦手下也算情理之中。
容景谦一时间并未再动,容常曦想着,这或许是给她一些时间选择自己的死法——容景谦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很仁慈的。
于是她道:“容景谦,给我留个全尸。”
容景谦看着她,仍是没什么反应,容常曦道:“我以前总说,你是天煞孤星,是瘟神……结果我才是。从出生开始,我就带着厄运,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我的生母珍妃、很可能是我父亲的庄飞良、你的母亲静贵人、元后、赵嬷嬷、张公公、景兴、景昊、景祺、尤笑、萃珍、荟澜……”
这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囊括了她极短暂的一生中的种种悲欢离合,她说完,轻轻呼了口气:“这十八年,已经是偷来的时光,你把我杀了,我也不会变成厉鬼纠缠你的。但你要答应我,要让福泉和皇姐好好地生活,如果你当了皇帝,也饶三皇兄一命,他从未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幼年时待你也算温和有礼。”
像一块石头一样的容景谦总算动了一下,他朝着容常曦走近了一步,语调很平静:“还有呢?”
容常曦有些不安地攥紧身下的被子,道:“还有?你若允许的话,我自然还有许多事情想交代。比如,我想你把那半块玉佩还给我,还有……华君远,我如今好像已不再倾心他了,但毕竟曾经痴心妄想,想必也让他颇为烦恼,待你登基,一定要好好给他物色一名女子,我看张梦晴便不错,虽然她脸上有胎记,但找人来看看,肯定能好许多,她是很不错的女子……还有景兴,他的陵墓你要让人好生看着,不能因为私仇就故意让它有了损害……”
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心中并不觉得难受,死到临头,她的许多情绪也都随之消失了,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难受,眼泪还是很不争气地一直往下掉,她有些局促地低下头,不想被容景谦看到自己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嘴里还在继续说:“还有,待你将我的尸体拿去交差后,可否不要将我入葬?我葬在皇陵是不行的,葬在珍妃身边,又很奇怪,她指不定很讨厌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待着,你把我给烧了,再丢进、丢进运河里,让我跟着商船去杭州,湖州,扬州……其实我活了不止十八年呢,但是我没有离开过京城,这次离开了,也都一直在赶路,我一次也没去过南方……”
也许死了以后,化作一缕青烟,倒是哪里都可以去了。
容常曦不知不觉已满脸是泪,她哽咽着,再不知道能说什么,便道:“好了,你动手,不过,能不能不用刀,”
她又突然想到什么,抬头道:“算了,反正都要烧的,全不全尸也无所谓,你手快一些,我怕疼……”
话音未落,容景谦已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
容常曦一抖,紧紧地闭上眼,想象中的痛苦却迟迟没有落下,突然她面上一凉,那是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擦掉她一脸的眼泪。
容常曦被冰的她浑身一个哆嗦,下意识睁眼,容景谦与她离的极近,看着仍是一派淡然,一边嘴角却轻轻地往上扬着——
“皇姐果真是全天下最蠢的人。”
容常曦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容景谦,被吓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见容景谦始终没有要再做什么的意思,才不可置信地道:“你……你不杀我吗?”
容景谦颇为不思议地盯着她看了片刻,最后说:“杀的。”
“呜……”容常曦打了哭嗝,往后缩了缩,“那还不赶紧动手!”
容景谦道:“这里不方便,皇姐随我走。”
容常曦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简直就是屠夫要杀猪了,却要猪乖乖走到屠宰地去……不对,她不可以将自己比作猪……
容景谦道:“此屋形如棺材,身死其中,恐永生缚于此,再难脱离。”
容常曦这才道:“那,那换个地方……呜……”
容景谦颔首,转身走了两步,发现容常曦还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回眸看着容常曦,容常曦脸涨的通红,道:“我脚软,站不起来了……”
哎,要乖乖走去屠宰之所被杀也就罢了,居然还浑身乏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实在是……
怎么都到了人生最后一刻了,还要在容景谦面前丢这样大的脸呢?
容景谦顿了一会儿,低下头去,黑暗中容常曦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也大概能猜到他是在嘲笑自己,当下更是窘迫不已,颇有些自暴自弃地说:“算了,你还是就在这里杀了我……”
容景谦走过来,却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外走去,容常曦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攀住他的肩,道:“你,你也不用这么想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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