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的马车一直出了城。
姜安城原先不解, 道:“父亲还在家里等你。”
姜雍容反问他:“二哥,今日十几了?”
“十三了……”姜安城答完,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后天便是十五了。”姜雍容轻声道, “每年十五前后我会离宫去祭拜母亲与大哥。比起回姜家,去落霞庵更名正言顺, 也更容易取信于人。”
落霞庵在西郊,就在离西山不远的一片山野中。
这一带都是姜家的祭祀田产, 有良田, 有山地, 置有庄子,还建了一庵一庙,供族人停灵祭祀之用。
庄上的人都知道姜雍容多年的习惯, 这几日便已经像往年一样备妥了接待之处,这会儿姜雍容来,色色都是齐全的。
庵堂里供着姜雍容与姜安城生母姚氏的牌位。
历来姜家家主都得尚主,但姜原与姚氏私订了终身,姜原立誓非姚氏不娶, 再加上姚氏亦是世家大族, 其父姚远时任户部尚书,掌国之财脉, 皇帝终究没能拆散这对鸳鸯, 姜原与姚氏成了京中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成婚的第二年, 长子姜越城出世。
身为姜家的长子嫡孙,姜越城满足了所有人对贵家子弟的幻想。他风姿出众, 天姿聪颖,博闻强记,文武双全, 正直善良,重情重义。
哪怕是再挑剔的长辈,都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可惜天妒英才,在八年前的一场西山冬猎里,姜越城不慎跌落马背,折断了颈项,立时毙命,年仅二十岁。
姜雍容永远记得八年前那个冬夜,她在睡前来给母亲问安,母亲已经卸了妆,拥被半坐。因怕她冷,母亲让她上床,她轻轻地靠在母亲肩上,感觉到母亲的温暖的体温,闻到母亲身上好味的百合香气,鲁嬷嬷将灯烛剔得更亮了一些,那些灯仿佛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将母亲的卧房照成一个明丽温柔的世界。
那是她一天当中唯一的清闲时刻,每天在睡前拉着母亲的手说说话,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舒服。
鲁嬷嬷还端来了两盅燕窝,一盅给母亲,一盅给她。
噩耗就是在那个时候传来的。
姜雍容至今还记得母亲那时的神情。
母亲像是陡然间僵住了,整个人像是一瞬间化为了石像,手里的那盅燕窝跌在了地上。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茸毯,青白瓷碗落地无声,燕窝倾出来,仿佛被红茸毯吮吸了干净。
母亲是大家闺秀,即便是这种时候也没有痛嚎,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然后泪水直流而下。
“更衣。”母亲吩咐,姜雍容听出母亲的声音在打颤,“去西山。”
那是姜雍容第一次听到“死”这个字,十二岁的年纪尚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砰砰跳,有极大的不祥之感,她道:“母亲,我也去。”
母亲像是没听见,且明明吩咐了更衣,其实母亲根本没有等人服侍穿衣裳,直接下床,仅穿着里衣便要往外走。
是鲁嬷嬷一把抱住了母亲,低低地劝说着,一面又从侍女手上取了衣裳往母亲身上套,母亲方捂住了脸,从喉咙里发出低低地一声喊,喊得极压抑极压抑,像是一声已经用尽了肺腑里所有的气息。
鲁嬷嬷替母亲裹得严严实实,车也备妥了,正要扶母亲上车,姜雍容追过去,哭道:“母亲,我也要去看大哥。”
鲁嬷嬷道:“小小孩子不要添乱,快回去睡觉。”说着便吩咐人带她回房。
母亲伸出手,将姜雍容搂进了怀里:“我的阿容,你一定要好好的,乖乖等我回来知道么?”
姜雍容不愿松开母亲,但她克制住了,缓缓收回手,仰脸看着母亲,点点头。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那是母亲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西山见到大哥的尸首之后,母亲伤心过度,药石无医,在大哥离世之后的第三天,撒手人寰。
短短三天之内,姜雍容和姜安城失去了母亲和大哥,姜原失去了妻子与长子,那个冬天对姜家来说异常漫长,异常寒冷。
“哥,你和母亲可还好么?母亲在世的时候就最疼你,以至于竟随你而去,你在那边可要好好照顾母亲啊。”
姜安城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望着牌位,轻声道。
姜雍容守在火盆边,往火盆里一张一张烧纸钱,并庵中姑子们做好的纸元宝纸马纸衣等物。
生死相隔,活着的人好像也只有凭着这一点祭祀的心意,才能觉得自己和死去的人依然在一起。
姜安城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和她一起烧纸钱,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母亲在就好了,一定能劝住父亲,让你嫁给陛下。”
姜雍容只瞧着盆中的火吞噬又一张纸钱,没说话。
姜安城劝她:“声名与尊荣都是身外物,你为先帝守节,是有好名声了,可那有什么用?与其在清凉殿里孤独终老,不如应了陛下。我从西疆和陛下一路同行,知道陛下的为人,他跟咱们京里这些人不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是真心的。他说想娶你,是真的想娶你……”
姜雍容抬眼看着姜安城,目光异常柔和。
什么都不知道,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二哥,”她打断他的话,“我想离开京城。”
这话若是在几个月前说,姜安城一定是十分欢喜,但这会儿说,姜安城却有点失望:“阿容,你是铁了心不肯嫁给陛下?”
“对。”姜雍容道,“我一向是父亲最听话的女儿,不是么?”
姜安城叹了口气。姜雍容的性子他最清楚,拿定主意的事旁人劝不了,想改主意的时候也不用旁人劝。
“也好。”他道,“不管嫁还是不嫁,总比守在清凉殿慢慢等死的强。你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
天下很大,她二十年来只居于京城一隅,京城之中,又只在姜家与皇家之间来回,所见的天地实在太小太小了。
她忽然有点怀念小梁巷那所院子。
单只是京城那般不起眼的小巷中,都有那样丰足的人间烟火,而天下那么大,一定有更多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事,更多更多的风景。
“江南可好?”姜安城道,“我送你回扬州老宅,那里风轻水软,过了冬就开春,春光能甲天下,哪里都比不上。”
姜雍容道:“除了扬州。”
“不想回老宅,怕被那边的长辈拘束?”
姜雍容摇头,轻声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希望那里没有姜家,也没有风家。”
姜安城怔了一怔,想想这五年来姜雍容一直被夹在风姜两家之间所受的苦楚,心中有了深深的怜惜,“放心,我会为你安排。”
顿了顿,他道,“只是,你一个人……”
“对,我一个人,不需要其它任何人。”姜雍容知道他想说什么,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头。
其实二哥不知道,就算她肯让荣王陪,荣王也走不了了。
五百万两银子的外债,荣王可能得还上一辈子。
姜安城身上的权职不轻,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走要回京。
姜雍容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让姜安城转呈。
折子上说自己年年到了这个时节便会出宫祭祀自己的母亲与长兄,只因这次走得突然,宫人不知情,以至于闹得阖宫皆知,惊动了众人,心中着实难安,请陛下降罪云云。
降罪当然是不可能降罪的,这封折子只不过是用来堵某些人的嘴,让他们嚼不了舌根。
忌日过后,姜雍容又再住了一日,方准备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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