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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张美人秉性,对此耿耿于怀并非不可能。我问张承照:“虽则如此,但张娘子身在后宫,欲插手此事必为官家所忌,她又能如何干涉?”

“你难道不知么,”张承照一指中书门下方向,“贾相公认了张娘子的养母做姑姑。”

张美人的养母名为贾成,亦居于宫中,仗恃美人得宠于上,便狐假虎威,言行甚嚣张,宫中人称“贾婆婆”。宰相贾昌朝与其同姓,遂认她为姑姑,平日多有往来。这事我是知道的,只是没将之与欧阳修的事联系在一起。

“张娘子想做那么一点点事大可不必自己出手,通过贾婆婆知会贾相公一声便行了。”张承照说,“这次贾相公对欧阳修这样狠,未必没获张娘子授意罢?听说现在贾相公在向官家请求,要他派王昭明去与苏安世共审欧阳修的案子,这个点子,只怕也是张娘子出的。”

王昭明?我暗暗感叹,欧阳学士真是祸不单行,往日为人狷介,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身陷困境,那些潜在的落井下石者便一个个迅速浮出水面了。

此前欧阳修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今上欲令近侍王昭明同往,共监河北水利漕运,欧阳修却坚决拒绝,说侍从之臣出使,向来无内侍同行的例子,“臣实耻之”。今上亦从其所请,没让王昭明去。这对王昭明来说,显然是件难堪之事,如今贾昌朝要求派他去审案,分明是想让他公报私仇,令欧阳修万劫不复。

我问张承照:“官家会让王先生去么?”

张承照笑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瞧你这入内高班怎么当的?自己后省的事都不知道,还跑来前省问我!”

我赧然笑,发现自己对这类事还真是后知后觉。宫中风云变幻,我却反应迟钝,居然稀里糊涂地做到入内高班,也算是异数了。

抄完端午帖子,我向张承照道别,准备回仪凤阁,他坚持要送我,直送我到内东门。自从我调到后省之后,每次来看他,都会感到他对我态度友善更甚以往,带有种微妙的殷勤。我不禁想,他实在是个很适合在宫中生存的人。

我们在内东门司附近偶遇适才提到的贾婆婆。彼时她自外归来,在内东门前下轿,尾随她的小黄门过来相扶,掀帘时莽撞了些,手无意中碰到贾婆婆头上沉重的冠子,立马就被她甩了个大耳刮子:“作死的小泼皮!敢情你娘生你时手没包好,生下你这犯羊癫风的贱爪子!”

那小黄门不敢争辩,立即跪下谢罪。贾婆婆却还不解气,一壁骂骂咧咧,一壁伸出留着二寸长指甲的手去掐那小黄门耳朵。小黄门疼得伸脖皱眉,龇牙咧嘴,但还是竭力笑着,道:“是小的不对,婆婆容小的自己掌嘴,别折了婆婆的指甲。”

他这一抬头,我倒愣了愣,认出他正是当初要我代送琉璃盏的小黄门。

贾婆婆终于松手,小黄门继续跪着,开始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脸。贾婆婆不再管他,自己往内宫走,其间经过我身边,瞥了我一眼。我朝她略略躬身,她若无其事地笑笑,道:“哦,是梁高班……代老身向福康公主请安。”

她扭动着臃肿的身躯扬长而去。待其行远,我走到仍在跪地掌嘴的小黄门身边,说:“她走了,你回去罢。”

他仰首看我,当即大惊失色,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张承照见状问我原因,我遂告诉他此人即给我琉璃盏之人,张承照叹道:“幸亏你现在跟了个好主子。你有公主护着,公主有官家护着,她们才会放过你……瞧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日后公主阁中若有差事做,你便荐我过去罢。这前省真是越待越没劲了。”

(待续)

花冠

1.花冠

所谓的欧阳修“盗甥”之事被当作一桩艳事丑闻,逐渐流传到禁中,成为千百宫眷茶余饭后消磨时光的闲散话题。有次苗昭容也饶有兴味地向今上提起,问他是否会让王昭明去审案,不料今上脸色遽变,敛去笑容,漠然不语,苗昭容遂不敢再问。我留意观察,仍不闻此后进展,想是今上尚在犹豫。

七夕将近,诸位向今上推荐司饰的娘子越发关注冠发妆容事宜。国朝女子皆爱戴花冠,平日发髻倒梳得简单,但约发的冠子则一定要绚丽夺目,尤其是节庆之时,常簇插花钗雪柳黄金缕,满头珠翠争济楚。

一日秋和给苗昭容梳妆毕,恰逢俞婕妤过来。婕妤打量昭容一番,笑道:“姐姐请恕我直言。秋和这发样儿梳得自然是好,可就是配的冠子素了点,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首饰装点。”

苗昭容也看看俞婕妤的头冠,叹道:“我也在犯愁呢,不知该找些什么珠宝来做冠子。我瞧你这花冠上的珠子虽不错,但若翔鸾阁那位用上官家赐的番商珠子,怕是风头不免要被她抢去。”

俞婕妤道:“可别提了。自从上次官家赐她珠子后,宫里嫔御都托内司的人去外面买,京中豪门贵戚见了,也都争相抢购,结果一月之内珠价就翻了十倍。就我头上这几颗破珠子,竟值八百缗钱呢。”

苗昭容以纨扇掩口,惊讶道:“八百缗?莫不是疯了!”

“如今真是这个价。”俞婕妤撇撇嘴,又道:“若八百缗钱能买到好的也就罢了,可惜虽花了高价,买到的珠子成色始终不如那位的,到了七夕,拿什么跟她比?”

苗昭容低首沉吟,须臾,再对婕妤说:“比珠子只怕比不过她了,不如我们另寻些好的,翡翠、玳瑁、象牙之类,私下让内司访求成色上佳的买了,到时做成冠子戴出去,未必会输她珠冠。”

俞婕妤点头道:“姐姐说得有理。这次多花些钱无所谓,要买就得挑最好的,一定不能输给那位,否则,我们只能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安插个狐媚子在官家身边。”

苗昭容深以为然,微笑转头问秋和:“秋和,依你之见,什么珠宝做冠子更衬我?翡翠如何?”

秋和却不回答,敛眉低首,一下跪倒在昭容面前,道:“望娘子三思,切勿求购贵价珠宝为饰。”

苗昭容诧异道:“这却为何?你且起来,慢慢说。”

秋和依旧跪着,说:“京城之人,从富豪之家到坊间平民,莫不视宫内取索为一时风尚。但凡听见宫眷求购什么,便追随抢购,以致物价腾涌。张娘子爱吃江西金橘,此事传到民间,金橘之价立即疯涨,听说现在一斤的价钱已足买八斤羊肉。若苗娘子再高价求购珠宝,无论是翡翠、玳瑁还是象牙,国中此物价格必涨,上有违君意,下有碍民生,故万万不可行,望娘子收回成命。”

苗昭容略想想,对俞婕妤笑道:“这孩子的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官家一向要我们节俭,若知我们的首饰花了大价钱,恐怕不会欢喜。”

俞婕妤未有异议,却又蹙眉说:“但七夕那日,张娘子势必会以番商珠子为饰,我们就算找出手头最好的首饰,跟她的相比,也难免逊色。”

秋和应道:“七夕之试,意在选会梳头者,娘子们未必需要用贵价首饰。官家发式,与娘子们不同,不必戴花俏冠子。秋和以为,届时为娘子梳好头即可,至于冠子,实乃装饰之物,选些绫罗绢花,甚至彼时鲜花都是好的,若用无价之宝,倒是喧宾夺主了。”

听得二位娘子连连颔首。俞婕妤亲自伸手把秋和扶起来,含笑道:“好姑娘,多亏你提醒。你说这些话,也不防着我,可见心里是极坦荡的。”

秋和拜谢,却又是大窘,讷讷地不知怎样应对。倒是苗昭容从旁笑说:“咱们都是一家人,谁荐的人做梳头夫人都一样,防你做什么?”

次日,苗昭容让秋和梳了个不加冠子与假发的小盘髻,秋和手执菱花镜站在她身后,让她先后看了,昭容却又不放心,唤我过来,道:“你是个男孩儿,且帮我看看,这发样儿好么?”

她不经意的一声“男孩儿”,让我心里一暖,鼻中竟有些酸楚。

我着意细看她发髻,欠身道:“这发式颇有新意,未见宫中人梳过,官家见了定会说好。”

昭容略显犹疑,再问:“不戴冠子官家看了会喜欢?”

我回答说:“臣以为,董内人言之有理,官家要选的是会梳头者,不是会做精巧花冠者,故不必在冠子上多下工夫,让董内人把发式梳妥帖就行了。”

苗昭容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旋即笑道:“那好,我就听你们这一回。只是不加冠子,这妆容就一定要画得精致方可了。”

我没有附和,但说:“官家爱以导引术梳头,因此手法可以按摩头皮,理通经络,以健体强身。七夕之试,仅看冠发是看不出内人导引术高低的,所以这几日娘子梳头不妨多理经络,好生将养休息,七夕只着淡妆,官家看见娘子的好气色,自然会知道这是董内人导引术的功效。”

七夕那日,今上带宫眷驾幸金明池琼林苑。

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面北,与金明池相对。大门牙道两侧皆古松怪柏,中隐石榴园、樱桃园之类,各有亭榭。太平兴国元年,皇帝以三万五千兵卒凿金明池,引金水河中水注之。池上有三桥,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若飞虹之状。桥尽处五殿相连,立于池中心。每年花季,这里柳锁虹桥,花萦凤舸,遍开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闽、广、二浙所进南花,又有梅亭牡丹,胜景不可悉数。

今年花朝节,因官家忧于朝中事,八公主又病着,故无心绪驾幸池苑。直到七夕,听说琼林苑从太平兴国寺取来培育的秋季牡丹开花了,才临时决定游幸赏花,且于此地选取新任司饰。

今上携皇后与公主先入金明池中正殿。殿中设朱漆明金龙床,河间云水戏龙屏风,两侧各列数十盆琼林苑移来的各色牡丹,姹紫嫣红,繁花似锦,开得好不热闹。

少顷,诸嫔御车辇到,娘子们皆着盛装,相继入内。相较发式的娘子中最先进来的是俞婕妤,但见她梳了个朝天髻,双髻当额并立,微微后倾,其上加了个大旋心罗绢冠子,罗绢相旋卷合如花瓣,分四五旋,花瓣边缘深红,颜色向内渐渐变浅,中心接近浅白。冠子广及半尺,高及五六寸,虽未用任何珠玉,但仍有盛大艳丽之感。

今上见了颔首微笑:“俞娘子这冠子不错。”

俞婕妤一顾身后内人,喜道:“这是采儿为臣妾做的。”

内人顾采儿上前拜见官家。她姿色平平,并无惊艳之处,但应对沉静,言谈举止颇合时宜。

今上又赞她两句,再赐俞婕妤坐,静待另外两位娘子进来。

苗昭容随即进殿。她采纳了秋和与我的建议,梳了个状如玉兰花苞的发髻,青丝回旋,光泽可鉴,并未加冠子,仅在侧饰以一小朵槐树花叶攒成的花球,妆容也素净,面白无瑕,不着花钿,双颊只略施胭脂,带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晕,看上去清淡雅致。

众嫔御见她居然未戴冠子,大为讶异,皆转顾官家,等他表态。

今上端详良久,最后含笑赞道:“这发样儿梳得好,昭容今日气色也佳,看上去倒似回到了十五六做女儿时。”

苗昭容十分欣喜,忙唤了秋和过来,双双拜谢。

于是众人对张美人妆容更为好奇,皆引首举目望向殿外,等她进来。

张美人迁延许久方才入内。待其身影出现在殿中,又是满座皆惊。

她头上约发珠冠广五寸,高盈尺,漆纱为底,罗绡为叶,大叶中叠细叶二三十重,上又耸大叶如楼阁状,每叶上络以金线,缀以雪白的番商珍珠,根据叶子大小依次递增,冠顶上的大如龙眼。

但众人最感惊讶的倒不是这奢华珠冠,而是她身上穿的真红穿花凤织锦褙子。

今日中宫戴缕金云月冠,前后加白玉龙簪,衣红褙子。

嫔御逢节庆宴集,出门之前必会先遣人打听这日皇后服饰是什么颜色,以避免与其同色。而今张美人公然选穿真红褙子,实是僭越无礼之举。

张美人在众人瞩目之下仍不疾不徐,施施然进到殿中,淡扫皇后一眼,再盈盈下拜,毫无惭色。

皇后并无愠容,端然坐着受她一拜,然后微微一笑:“张娘子的冠子真精致,叫什么名儿?”

张美人傲然答道:“叫冠群芳。”语罢,两剪秋水潋滟一转,顾向今上,像是静候他夸赞。

而今上凝视着她,不动声色。须臾,徐徐抬手,以袖掩面,道:“满头白纷纷,更没些忌讳。”

显然全没料到是这结果,张美人一时愣住。众目睽睽,而今上再不顾她,她不由低首,面颊泛红,像身上褙子的颜色褪到了脸上。

“官家恕罪……”她低声说,“容臣妾告退,往偏殿更换冠子。”

“去罢。”今上颔首,又加了一句:“顺便把衣裳也换了……今日这颜色并不衬你。”

张美人答应,后退数步,再一转身,快速走出大殿。为她梳头的内人许静奴本来跟在她身后随之下拜,原本一脸自信,想是欲等美人介绍后再面谢天恩,哪知竟有这变故。静奴面容姣好,今上却只瞟她一眼,毫无与她对话之意,这使得她现在手足无措,不知当退当留。尴尬地独自跪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惶惶然跑出去追张美人。

苗昭容与俞婕妤遥遥对望,眼角眉梢皆喜色。嫔御中有人以扇蔽面,有人将脸略转朝殿外,有人低声咳嗽,这些衍生的小动作亦都是为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

今上再与皇后及众夫人闲谈,聊些关于牡丹的散碎话题。等了半晌,终于又见张美人进来,这次换了紫褙子,珠冠已除,只挽了个简单的盘福髻。或许是有几分赌气,发上未着任何饰物,绷着脸,下拜后不发一言。

今上一笑:“张娘子这发髻好看,簪朵花更妙。”旋即走到一株千叶紫牡丹“叶底紫”旁,亲自摘了一朵,簪在张娘子发上。

娘子们见了都夸说很美,张娘子才神色稍霁。俞婕妤既见气氛转好,也敢开口说笑:“都说官家偏心,果不其然,有好的花儿朵儿都给了张娘子!”

今上笑道:“你戴着那么大的花冠,若给你花,又该簪到哪里去?”

俞婕妤闻言,竟当众两下摘掉冠子抛给顾采儿,然后一摊手,说:“现在我可没冠子了。”

今上摆首笑,去摘了朵“倒晕檀心”给她簪在头上:“此花外沿深色,近萼反浅白,深檀点其心,可不跟你那冠子相似么?”

随后又选了朵“潜溪绯”换了苗昭容头上的槐花球,道:“这花映得面色更好。”

其余嫔御见状都围聚过来要求官家赐花,官家一一答应,给每人都簪了一朵。最后,到殿中开得最繁盛的千叶魏花旁,细细挑了朵好的,走回御座,簪在一直坐在那里含笑旁观的皇后的冠子上。

公主见了喜欢,也拉着父亲的袖子说要花戴,今上便牵着她走下来,摘了朵“姚黄”。公主还是垂髫幼女,头发上插不住那么大的花,便接了拿在手中把玩。

殿中一片其乐融融和美景象,皇后遂于此刻问官家司饰之事:“这新司饰,官家可选定了?”

此言一出,适才笑语声又瞬间消散,众人皆屏息凝神静待今上的答案。

“选定了。”今上说,目光迂回于董秋和、顾采儿和怯怯地躲在张美人身后的许静奴面上。

“即日起,以尚服局内人……”今上眸光在秋和脸上略滞了滞,但终于掠了过去,转向另一位,“顾氏为司饰,掌朕巾栉之事。”

答案揭晓,殿内有大半人愕然无语,连顾采儿也怔怔地并无反应。

听适才今上对几位娘子发冠的评语,应是秋和当选才较为合理,何况秋和容貌远胜采儿。

但起初略显紧张的秋和此时面色反而和缓下来,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零零星星地,渐有人道好,祝贺顾采儿,采儿这才谢恩答礼。皇后问今上因何判定顾氏胜出,他只简单答:“采儿做的冠子用料俭朴,却不失天家贵气,发式也梳得好。”

(待续)

七夕

2.七夕

此后帝后及众宫眷过琼林苑赏当季秋花,黄昏时登金明池宝津楼开宴。

这类宫中私宴,嫔御照例会自出银钱备几道菜肴供官家品尝。今日献的主菜是二十八枚江南新运至京城的一品新蟹,个大膏肥,被蒸得色泽金红,置于白瓷碟中,十分好看。

岂料今上一见之下竟皱起了眉头,唤来任守忠,问:“如今这时节,京中竟会有此物?其价几何?”

任守忠躬身道:“每枚千钱……这是娘子们的一点心意,节前特意嘱咐御膳局找来进献给官家的。”

今上怫然不乐,环顾众嫔御,问:“这一下箸便费二十八千?”

众嫔御无言以对。今上搁箸,并不食蟹。皇后见状,命内侍将蟹撤下,官家才肯进膳。

帝后坐于殿中御座上,两侧嫔御座席依次分列,公主席位在今上之侧,虽离他最近,但并不相连,中间约有五六尺的距离。趁娘子们凝神看席间歌舞之际,公主弯腰低首,向父亲那边探身,压低了声音轻轻唤:“爹爹……”

今上见她做此神秘状,不由微笑,亦向她侧身,低声问:“何事?”

公主用她耳语般的声音继续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吃螃蟹。”

“哦?”今上故意挑挑眉角,问:“为什么呢?”

“我回头再告诉你。”公主抿嘴一笑,迅速坐直,然后转首对身后侍立的我说:“怀吉,给我剥个菱角。”

晚宴后,有内侍入报说水殿前乞巧彩楼已扎好,于是今上牵了公主,并带那几位皇后与张娘子的养女前往。

下楼时今上再提公主宴上所言,公主道:“爹爹不吃螃蟹,不是因为螃蟹不好吃,而是觉得太贵。如果吃了,传到宫外去,今年螃蟹还会更贵。就像爹爹说张娘子的冠子不好,其实不是冠子不好看,而是上面的珠子太贵……”

“好了好了……”今上含笑打断她,“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

公主笑着点头,又道:“女儿有一事想问爹爹,望爹爹如实回答。”

今上许她说,公主遂问:“今日采儿、静奴与秋和,谁给娘子梳的发样儿好?”

今上正欲开口,公主却又止住他,认真补充道:“爹爹一定要说实话。”

今上微笑,回首看看身后,见只有王昭明和我紧跟着,其余众人尚离得远,便弯腰低声对公主说出了实话:“秋和。”

公主嘟嘟嘴,不满道:“那爹爹为何不让秋和做司饰?孃孃、姐姐和我都喜欢秋和,难道爹爹不喜欢她么?”

“嗯……喜欢。”今上笑笑,依然牵着公主手缓步走,语调温和从容,“但是,徽柔,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她。将对她的喜爱形之于色,就等于把她置于风口浪尖上,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明枪暗箭会接踵而至,终将害了她。”

公主蹙眉思索,又问:“爹爹是怕尚服局的内人嫉妒秋和?”

“呵呵,”今上一抚她头发,“也许。”顿了顿,又说:“这话你且记住。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别对他太好,别让他人发现,甚至,也不要让他自己觉察到你有多喜欢他……”

“哦……”公主似懂非懂,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

今上微笑摇头,讳莫如深:“我回头再告诉你。”

七夕之夜,京中贵家多以雕木彩缎结成一座彩楼立于庭中,名为“乞巧楼”。其上铺陈花瓜、酒炙、笔砚、针线,以及着彩衣的泥孩儿“磨喝乐”,夜间男童裁诗吟咏,女郎穿针呈巧,焚香列拜,称之为“乞巧”。

今上命结彩楼于水殿前。檐下宫灯高悬,天上星河璀璨,池中秋水波光粼粼,且又有宫人以黄蜡铸为凫雁、鸳鸯、龟鱼、莲荷之类,皆彩画金缕,点燃顶端灯芯后置于池水中任其漂去,谓之“水上浮”,与满穹星月相映成趣。

公主先点了几个水上浮,又拿起磨喝乐玩,嫌其中的女孩儿衣裳不好看,遂对众女伴说:“我们给磨喝乐换几身衣裙,看谁做的最好看。”

女伴们答应,各拿了一个磨喝乐,又纷纷取出罗帕、绢花等可用布片为这泥偶作装饰。公主则命人从池中摘了朵荷花,自己拆了几片花瓣,在那女孩儿腰上围了一圈,以丝带系好,扬手给众人看。皇后与几位嫔御在侧,皆赞她有巧思。

待到了乞巧时辰,公主拿起七孔针,不一会儿便穿好线。众夫人又赞她,她却一摆手,直言道:“这孔快有铜钱眼儿那么大,线穿不过倒比穿过要难。”

闻者无不笑。乞巧用的针是特制的,并非平常用的缝衣针。针体扁平,上有七孔,但针眼极大,虽乞巧需要引线从七孔中依序穿过,但对**岁的女孩来说相当容易。

待女童们皆穿好针,公主率众焚香列拜于彩楼前。仪式结束,她意犹未尽,问皇后:“孃孃,这就没事做了么?”

皇后含笑道:“昔日我在娘家时,还玩过一种游戏。先许个愿,然后拿一枚铜钱侧立着,以指去弹,让它转动。待其扑下,若正面朝天,此心愿即可实现。”

公主听了立即说要试试,皇后遂让人分一些铜钱给公主及众女童。不料公主第一次便得了个负面的。她连声道:“这次不算!”接着再试,但连试三次竟无一次是正面朝上。

旁观之人皆觉不祥,虽然脸上仍带笑,但都有些尴尬。公主却无不悦之色,忽然站起来,跑到一旁的千枝灯前,取下一支宫烛,滴了几滴蜡油在一枚铜钱的背面,然后用另一枚的背面与其相对贴上去,这样两枚粘合,左右都是正面了。

她得意地用此钱再试。纤指一弹,那厚厚的铜钱笨拙地转,最后静止后还保持着侧立的状态,竟未扑倒在地。

苗昭容见状笑道:“这却该算什么呢?”

皇后看见,亦笑道:“真巧呢。我十八岁那年,也曾玩出过这样的结果……不过那钱可只是一枚。”

众人好奇问:“那皇后许的是什么愿?可实现了?”

皇后却不肯再说,默然低首,但唇角微扬。

苗昭容顿悟:“十八岁的姑娘能有什么心愿?当然是希望嫁个如意郎君了。”

娘子们当即明白,皆含笑看皇后,惟公主还愣愣地问:“然后呢?”

“然后……”今上忽地开口,柔和目光触及皇后,微微一笑,“没过多久,我即下旨,召你孃孃入宫了。”

“原来如此。”公主拍手笑:“那是好兆头了!”

众娘子也笑而叫好。皇后浅笑着,头却越发低垂,并不敢再看官家。

她这年二十九岁,但这飞霞扑面的神态却似闺中少女,这般温柔,大异于我往昔所见那冷静淡定、含威不露的中宫形象。

“徽柔,”今上于此时唤公主,将众人注意力引回至公主身上,“既有好兆头,且说说你许了什么愿。”

“呀!”公主圆睁双眼惊呼一声,随即又撅起了嘴,很是懊恼:“刚才我完全忘记许愿了。”

今上让公主许愿再试,苗昭容却道:“她这么糊里糊涂冒冒失失的,再试下去不定又生出什么花样,不如改玩别的罢。”

昭容大概是担心公主再测出不祥之兆。今上听了颔首同意,公主却又犯愁:“但可玩的都已玩过了,还能做什么呢?”

我看着仍在她手里的那对铜钱,忽想起欧阳修那句“堂上簸钱堂下走”,心中有一模糊的念头倏地闪过。

“公主,”我欠身向她建议道,“不妨召董内人来,簸钱为戏。”

公主明眸闪亮,笑道:“好啊,她最近一直在准备梳头的事,很久没与我簸钱了……快叫她过来。”

我答应,亲自去找秋和。

秋和那时独自立于水殿一侧栏杆边,凝视水中闭合的荷花蓓蕾,目光脉脉,微衔笑意。

不知这槛外流水承载着何等赏心乐事,她神思游离于周遭宫阙盛景之外,我连唤她三声,她才惊觉回首。像是被我窥破了什么秘密,她羞赧低眉,听了我转告的话便匆匆赶到公主身边去。

彼时更深露重,今上命众娘子先回苑中歇息,再带了皇后、苗昭容、公主及几位姑娘入殿,命于御座下方设瑶席,以备女孩们簸钱。

这次公主要求分组来玩,她与秋和一组,另一组是范姑娘与周姑娘,综合每组两人成绩为最后结果。两位姑娘不依,说秋和技艺最好,谁与她同组必然取胜。公主也坦然承认,道:“我就是想赢呀。平日都是你们取胜,今日过节,你们好歹也放我一马,让我高高兴兴扳回一局!”

姑娘们既见她这样说,也就笑而应允,四个女孩儿各据一方,开始簸钱。

簸钱声悦耳如铃动,姑娘们笑语间于其中。把钱舞得最好看的自然还是秋和。每次抛接动作皆如行云流水,连对手都为她叫好。我知道在这个游戏中她是绝对的主角,必将赢得旁观者的特别关注。

我悄然观今上,见他的确更关注秋和,即便钱不在她手中,她只端然静坐,他的目光都未尝移开。

留意到这个细节的并非只有我。

教坊乐师隐于殿中帘幕之后奏乐助兴,一曲既终,有内侍过来问皇后以下该奏何曲目,但听皇后指示道:“《望江南》。”

我不禁举目望向她,不想她竟也在看我,目光相触,她从容微笑,我低首欠身,但觉自己这一副心肠已被她看个通透。

今上始终漫视秋和,似乎对皇后适才说的曲目名并未上心,直到乐声响起,他才逐渐觉察,略略坐直,闲散笑容淡去,应是想起了欧阳修之事。

曲声清婉,绕梁不绝,一直奏到第二叠。我随这乐声,于心中低吟欧阳修词,待吟至末句“何况到如今”时,忽闻今上开口:“昭明。”

王昭明立即答应,肃立听命。

“欧阳修的案子,你去监勘罢。”今上道。叹了叹气,他又补充道:“可要勘查仔细了,别冤枉了谁。”

王昭明一凛,应已明白今上之意,忙跪下接旨,郑重道:“臣必慎重监勘,不敢有辱君命。”

此夜簸钱,自然是公主与秋和大获全胜。范姑娘与周姑娘要数筹码给她,她却而不受,道:“爹爹会给我彩头,你们不必出了。”

今上闻言笑道:“我可不给你。此番虽赢了,却不是你的功劳。”

公主顺势为秋和请功:“没错,全靠秋和我才能取胜。那爹爹就多赏些东西给她罢。”

今上颔首,温言问秋和:“秋和,你想要什么?”

秋和只是低头摆首,说:“公主肯屈尊与奴婢游戏,于秋和已是莫大福分,岂敢再邀功请赏。”

“你跟她玩,无异于做她师傅,是在教她技艺,有功岂可不受禄。”今上道,也不再听秋和推辞,转顾皇后,微笑问:“咱们该赏她什么好?”

皇后亦笑道:“她这师傅对公主一向尽心尽力,臣妾一时也想不到赏什么好,就怕给的东西她不喜欢。不如官家让她说出自己的心愿,官家若能做到,就帮她实现,如此可好?”

今上连声道好,问秋和有何心愿,秋和踟躇,最后还是轻声道:“奴家暂未想到……”

“那我今日且给你这一承诺,”官家说,“将来你想好了就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就助你达成心愿。”

秋和举手加额,郑重下拜谢恩。再次起身时目中有微光闪动,恬静神情里透着几分不张扬的喜悦。

我猜她一定是有心愿的。因获皇帝的承诺,她的未来开始有了一抹亮色。

我很乐意看到这个结果。有希望的人生总是快乐的,她日后应该会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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