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丑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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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温柔地抚过她眼角眉稍,我含笑道:“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你花叶底下的波浪,这样我们便可以岁岁年年,随风逐雨长来往。”

她抚掌道好,旋即又有点害羞,埋首在案上窃笑,须臾,抬目看我,晶亮的眸子一睨那壶酒,道:“快斟上,继续喝,继续说,说你想忘记的事。”

我依言斟酒饮下,这回却久久不语。她再追问,我便对她道:“除了以上两件,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很想忘记的大事了,如果一定要说,就换成一个愿望罢。”

她没意见,又问我此刻的愿望是什么。我无言地再饮一杯,才乘着两分逐渐浮升上来的醉意告诉她:“我希望,无论我们怎样裁剪自己的记忆,都还是能出现在彼此生命里。”

这句话令她笑容凝结。怔怔地看我许久后,她轻轻挨近我,抚摸着我脸上尚未淡去的伤痕,忽然直身仰首,搂住我脖子,以她那温暖柔软的双唇印在我的伤痕上。

“我记得的,”她一点一点地轻吻着那道伤痕,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我记得跟你在一起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会记得你的笑容,你的忧伤,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和,你因我留下的每一道伤痕……”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湮灭不见,她略略低首,但额头还是与我面颊相触,让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皮肤,她的温度,以及她此时留下的泪。

她的一滴清泪滑落在我右颊上,缓缓蔓延至我唇角。我抿了抿唇,让它消融在我口中。

“我的泪,是什么味道?”她问我。

而我未及回答,她已再度拥住了我,之前亲吻我伤痕的檀口这次触到了我的双唇。我惊愕之下一时无措,还只是木然坐着,而她似欲自己寻求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小巧的舌尖已探入我口中,轻挑我牙关,像是准备在我唇齿间觅回那滴消失的泪。

8.风暴

(由 2950)

夜色流觞,软玉温香,我被动地接受这新奇的体验,于一种类似眩感的感觉中开始试探着回应她,却又那么犹豫,终究没忘记,如此品取她赐与我的亲密,是我不该领受的欢愉。

于是她停下来,稍稍缩身退后,偷眼看我,微微合笑。

此时灯花瑟瑟跳跃着,被撩动的光影以涟漪的姿态漾过她眉眼,染红她双靥,她赧然低首,是十分羞怯的模样。“对不起……”她轻声说,像做了恶作剧的孩子在向被打扰的人认错:真的好抱歉。

这寥寥三字,像上元夜点燃焰火的导火线,让所有积存于心的关于尊卑礼义、道德伦理的教诲轰然炸裂,我一手猛地揽住她的腰,另一手挽回她半坠的堕马髻,将她引回我怀中,然后低首侵袭她吻过我的樱唇。一切完成于电光火石的一瞬,以致她猝不及防之下发出的惊呼还未出口便已淹没于我们相触的唇舌中,化作她咽喉间一个沉闷的音节。

起初的惊讶逐渐消散,她开始在我怀中颤栗,但显然不是出于恐惧。她左手环着我的腰,右手扶上我肩头,抓紧了我那里的衣襟。我们闭着眼,感觉着彼此乱了节奏的心跳,和流转于口舌间的缠绵。

周围的一切像被水墨晕开,我们沦陷于一个模糊的空间,耳中传来空茫的嗡嗡声,仿佛隔绝了空气,我们相拥着在碧湖水中回旋,一点点下沉,但又触不到底有水的浮力在托着我们向上飘移。

我与她就这样紧紧相拥,像两条溺水的鱼,在逼仄的空间里相濡以沫,借对方的生气避免窒息。

“怀吉……”良久后,她才艰难地摆脱这次深吻,仍然依偎在我怀中,但含羞敛眉,不敢看我,只埋首在我胸前,轻轻喘着气,梦呓般地唤我的名字。

我接着她,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低声在她耳边应道:“是,我在这里。”

她安心地微笑着,阖目在我怀里小憩,而我凝视着透窗而入、铺了地的莹洁月光,倚着两分微醺之意,一时忘却身处何境,仿佛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普通士子,而她是那段为我添香的红袖,心中只有淡淡喜悦:霜华满地,庭外应是薄烟笼月,一派秋夜美景,而佳人在侧,今夕亦无玉蟾清冷桂花孤之憾。

我浅笑着望向那皎皎明月光拂过的窗棂,心想庭中植有三五株桂树,少顷让小白多开几格窗,将那月桂清芬引入室中。

但这不经意的转首,却令我惊讶莫名——窗棂之上,除了几缕婆娑树影,还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挽着发髻,显然不是小白,而身形也不像嘉庆子那样的年轻女手。

我立即放开公主,站起来,扬声问:“谁在门外?”

门被人从外一推,哗地洞开。那人迈步进来,站定在我们面前,铁青的面上两道冰冷目光直刺我眸心。

“梁先生,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她睥睨着我,以威慑的语气说,没有太多诧异的表情,倒有打破谜局的快意,像是一切尽在她意料中,而她经过一场持久战,终于找到了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武器。

怎么会是她?杨夫人,驸马的母亲。我举目往外看,见庭中还立着她的两个侍女,而另有两名家仆站在院门边,双双架住小白,且掩住了他的口。我不及细想已从这情景中闻到了风暴的气息。

公主看见杨氏,先有一怔,旋即怒色顿现:“你在这里偷窥?”

“怎么,看不得么?”杨氏冷笑,“你们既有胆做出这等丑事,还怕人看?”

公主拍案而起:“放肆!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

“是我说的话不干净还是你们做的事不干净?”杨氏直视公主,公然挑衅,“公主可否明示这庭中的下人,你与梁先生刚才在这屋里做了什么?”

公主气结,双目莹然,一时未说出话。杨氏越发气盛,瞥我一眼,再回首朝院门方向高减:“二哥,你给我过来!”

她是在唤李玮。李玮是李国舅次子,故杨氏私下唤他“二哥”。

听她这话中意思,似乎李玮正在院门之外。果然,稍待片刻,随着忽然卷起的一阵落木风,李玮慢吞吞地自门外挪步进来,也不知此前是未敢跟随他母亲入内偷窥,还是已看到我与公主的情形方才远远避开,而今他低垂着头走到庭中,却不再接近我们所处之地,紧抿着嘴,一直不看我们,不知是因为恼怒,感到羞耻,还是骡然面对此事之下暂时无所适从。

“把他押下去,明日请官家治罪。”杨氏指着我,命令李玮。

李玮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扫我,再掠向公主。而公主早已朝他扬起了下颔:“你敢?”

觉察到儿子在公主威胁的言语下表露出的犹豫,杨氏火冒三丈,厉声呵斥他:“你还磨蹭什么?等着人家把乌龟壳按到你脸上当招牌?”

这话顿时激起了李玮情绪,他胸口明显起伏着,脸也开始涨红,回头看身后的家仆,然后朝我的方向一摆首,示意他们上前捕我。

未待家仆上前,公主已扬声喝道:“想死的只管过来!”

面对宅中奴仆,她向来说一不二,家仆有顾忌,便未敢动手。而公主怒视杨氏,又道:“你若敢动怀吉一分一毫,我就……”

“你就入宫告诉官家,说我们欺负你,给你下药?”杨氏拔高音量,堵回公主的话,然后衔着她那一丝永远旋不进目中的冰冷笑意,对公主道,“你以为,官家会觉得,这是天大的罪过?从把你嫁到我李家的那时起,他就盼着你们圆房呢!家始调教调教新妇,有什么错?等你跟驸马圆了房,就会明白,这选男人可跟吃白切鸡不一样,不能不要公鸡要阉鸡!”

她这句话像一柄飞来的利刃,扎得我可以听见心底血流的声音。我不知公主此时作何感想,但见她睁大眼睛瞪着杨氏,而摁在案上的手正在用力地向内收缩,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了细微的声音。

转瞬间涌起的堆乌云蔽住了天际明月,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庭中光影变得如我此刻心情一般晦暗,而杨氏心满意足地将我的表情尽收眼底,随即又继续催促李讳:“让他们快动手呀!再不管教这无法无天的东西,满院被骟的猫儿狗儿都要跑到树上去叫春了……”

后来回应她的,不是李玮的答复,而是一件迅速飞来的瓷器撞击她额头的声音——“砰”,有些沉闷。那飞来物旋即坠下,“啪”地一声,四分五裂,这次声音很清脆。

那是公主掷出的酒杯。

杨氏硬生生挨了这一击,似有短暂的晕舷,未作及时反应,只愣愣地盯着公主,直到额头上的血流下,她以手摸来看了,才“啊”地叫出来,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指着公主怒骂:“你这贱人……”

公主再不多话,直接冲至她的面前,一拳击歪了她的下巴,此后犹不解气,在杨氏目眩耳鸣立足不稳时,又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三耳光。

此举太过迅速,又大出所有人意料,起初的一瞬无人有劝阻的举动,后来我回过神来,立即过去隔在公主与杨氏之间,一面抓住公主尚在挥动的手,面以身做屏障,为公主挡住杨氏的反击。

公主不听我劝解,用尽全力挣脱我的掌控,又朝杨氏冲过去,但这一次,她撞到了李玮身上。

李席张开双臂箍紧她,不让她有接近杨氏的可能,而他此际目中也泛着泪光,激动的情绪让他变得有点结巴,反反复复地问公主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你要打我妈妈?为什么……”

公主哪会有心思回答,只是在他怀中拼命地挣扎着,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挣扎许久都未挣脱李玮,公主怒极,又开始挥舞双手劈头劈脸地打他。

杨氏气急攻心之下已坐在了地上,重重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后,面对儿子,拍着地面又是哭又是骂:“老娘怎么生下你这个窝囊的儿子,娶个新妇七出之条都犯全了,你还这么纵容她,任凭她和个连男人都不是的奸夫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你竟然哼都不敢哼一声,现在可好,她连你娘都敢打了……不知老娘是造了什么孽哟……要早知是这样,当年生块烧猪肉都好过生你……”

这一声“烧猪肉”话音刚落,公主又有一掌劈到了李玮左颊上,声音极响,可见出手之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李玮那浮起指印的脸上,李玮愣怔着看公主,眼圈逐渐红了。在公主即将开始新的攻击之前,他猛地扬起右手,向公主的脸挥下,也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9.宫门

(由 2000)

此前喧闹的世界立即安静下来,李玮垂下手,公主也只是徐徐捂住被打的那一侧脸颊,没有再动,杨氏停止哭骂,旁砚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从出生到如今,公主从未领受过任何体罚,就算是她的父亲,大宋至高无上的皇帝,在最恼火的时候,也不过是对她稍加呵斥而已,从不会舍得打她下。被人劈颊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一定想都未曾想过,所以她全然怔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应对这奇耻大辱。

须臾,杨氏磔磔的干笑声响起:“好,好儿子……”她边笑边说。

李玮并不因母亲的夸赞而喜悦,起初那一瞬的愤怒退去后,他凝视公主的眼神显得有些惶恐,交织着一些焦虑和忧伤,他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能说出来。

公主苍白着脸,转身面朝我,还如原先那样轻声唤我:“怀吉。”

之前那些恶毒的攻击,刺耳的咒骂都无法如这声呼唤一样,令我痛彻心扉。我再也不顾众人眼光,上前一步,拉她入怀,轻抚她背,低声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我维持着温和的表情,心里却只想放声哭泣,无比愤恨自己的无力,让她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代我承受这种空前的折辱和痛苦,而此时我所能做的,只是给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回哪里?”她很平静地问。

“公主寝阁。”

她抬起头,盯着我眼眸,清晰地表达她的意愿:“我要回家。”

“回家?”讶异之下我不敢确定她语意所指。

她颔首,继续点明:“我要回宫。”

现在回宫?我蹙眉看了看户外那酽酽夜色,对她道:“公主,现在宫城诸门已经关闭。”

“我要回宫。”我的话,她恍若未闻,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就在我们对答时,天际电光一闪,转瞬间已有闷雷滚过,沉沉地开始洒落一层冷雨。

“公主,下雨了,不如待明日天亮再……”我这样劝她。但未及说完,她一手推开了我,转身即朝雨中奔去。

我大惊,立即扯下衣架上一袭外氅,追了出去。在庭中追到她时,她已泣不成声我拉住她手腕,引她回转身来,错落的电光映亮她的素颜,但见其上尽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带我出去!”她紧抓住我一双手臂,浴着夜雨幽风,凄声对我道:“怀吉,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她在我面前痛哭,悲伤得像看不到明天。而这个“困”字,是一个隐秘的咒语,在我多年的宫廷生涯里,常听人提起,此刻公主以如此绝望的神情说出,越发激起了我心底一波悸动。

我残存的理智承受不起她泪滴的重量。宫规是什么?律法又如何?刹那间这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我可以将它们与我的生命一起抛诸脑后,只要能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

“好,公主,我们回宫。”我对她说,展开外氅,披在她身上,尽量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搂住她肩,让她隐于我庇护之下,为她蔽去一半风面,就这样带着她匆匆赶住宫车停泊处。

当我们的宫车驶出宅门后,李玮冒雨踉踉跄跄地追来。

“公主 公主……”他奔跑着,朝车行的方向伸出手,失魂落魄地连声呼唤。他是害怕了,想劝止公主入宫么?我回首看,犹豫之下放缓了车速。

“快走!”公主哭着催促,不肯对李玮稍加顾眄,一双泪眼也没有弱化倔强的神情,“再多留一瞬,我会死在这里!”

我旋即挥鞭,让犊车拉开了与李玮的距离。他眼见难以追上,两膝一软,跪倒在积水的地上,竟也像一个孩子般嚎啕痛哭。

“为什么会成这样?”他望着车轮激起的两卷水花失声泣道,“我尽力了,为什么你却不肯略看一眼?”

西华门前,我向守门的禁卫说明她的身份:“兖国公主。”

他们惊讶不已不,敢相信这个狂扣宫门的“疯妇”会是那位著名的皇帝的爱女,犹疑的眼光逡巡于我们脸上,最终发话让我们在此等候,再回到城门下,扬声向城楼上的监门使臣讲述了此间情况。

监门使臣是内侍省中官,远远地仔细端详我们片刻,终于确定我所言不虚,在楼上施礼向公主告罪,随即迅速进入宫城内,向今上报讯。

数刻之后,我看到了一个此生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宫门夜开。

金钉朱漆的皇城宫门沉重而徐缓地自内开启,在大门内外拉出几朵交错变幻的扇形光影,门前禁卫高举火炬分列两行,门后内臣手提宫灯,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令门轴发出的嘎嘎声格外清晰。

宫门大开后,公主缓步入内。这是第一次,公主踏着火光灯影出入宫城。

门后捧着一排镀金铜钥匙的监门使臣立即率众向公主躬身行礼,那些匆忙赶来的内臣仿佛尚在梦中,行礼的节奏并不整齐——以如此简易仓促的形式迎公主中夜入宫,对他们来说,也是第一次。

选择西华门,是因为这是离禁中最近的宫门。但要抵达今上所在的福宁殿尚有几道宫门与殿阁要经过:平拱门、皇仪门、垂拱门、垂拱殿……所有宫门前都立着这样一个匆忙赶来开门的监门使臣,看见非时入宫,且没有鱼符,没有墨敕的公主,他们都难以把面上的惊诧神色掩饰得不露痕迹。

公主并不理睬他们,扬首快步穿过一道道宫门。而我们经过后,那些宫门又迅速在我们身后关闭,传来哗啦啦上锁的声音。这略显惊惶的声音令我忽然想起幼年初入宫时所受的教育:监门使臣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轻者徒流,重者处绞……

当公主步入福宁殿时,今夜已云收雨歇,但我却毫不乐观地预感到:这禁门通往的可能是个风雷交加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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