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一丝的大堂上, 这声轻笑宛如锋利的刀刃,蓦然划过凌云的耳边, 她不由得一个激灵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就在大堂的正中,在那片尸体最多最密集的地方,在那张高高在上的虎头坐榻上, 何潘仁正斜倚而坐, 一身白袍居然依旧是纤尘不染, 就如初雪晴云一般, 干净几乎能刺痛人的双眼。他的姿态也是闲适无比,一只脚踩在榻上,另一只垂在座下,左手曲肘支颐,右手则拎着一个装酒的小葫芦, 见凌云瞧了过来, 还向她轻轻地摇了摇手里的酒葫,然后仰头喝了一口。
明亮的烛火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眼角的薄红,唇边的轻笑, 都照了个清清楚楚。若不是脚下就是那层层叠叠的狰狞尸首,此刻的他, 看上去完全就是个醉卧花丛的贵介公子,正在含笑邀请过路的佳人来同饮美酒,同赏花开。
凌云提着刀慢慢地走了过去,目光几乎无法从何潘仁的身上挪开。
其实她并没有觉得多么意外, 从瞧见第一个人倒在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隐隐知道,自己最后会见到这个人。然而眼前的何潘仁,却似乎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个了。他的脸上依然带笑,却不再是之前成日挂在脸上的那种亲切微笑,而是一种带着轻嘲微倦的浅淡笑意,这笑意让他的五官眉目骤然间变得锋利薄情了许多,却也愈发的风流绝艳。
坐在尸山血海的大堂高处,他看起来就像摘掉了最后一层面具,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模样:
颠倒众生,嗜血无情。
而这一刻,之前听过的只言片语,也终于在凌云的心里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索:师傅说过,曾有两支沙匪不知死活地劫持了何潘仁,然后就彻底消失了;何潘仁也说过,他来涿郡这一遭,就是为了今日……所以这一切,他根本就是早有预谋,剩下的问题只是——
在离坐榻前四五步的地方,凌云停下了脚步,看着何潘仁问道:“何大萨宝,你为何会这么做?”
何潘仁微笑着瞧了她一眼,反问道:“那三娘你,又是为何而来呢?”
凌云怔了怔,他的意思是,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因为不能容忍这帮盗匪的禽兽行径?可是这说不通,“那你之前为何会选了他们来做买卖?”
何潘仁轻轻一掸衣袍站了起来。从那张坐榻往下,每一级台阶上都垒着尸体,他却一手拎着酒葫,一手抄起了酒杯,毫不在意地踩着这些尸身一步步地走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凌云面前。抬手倒了杯酒,挑眉一笑,递给了凌云:“你喝了这杯酒,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他手里的杯子是个普通的白瓷杯,杯里的酒水却绝不是寻常的酒水,那颜色绿得发黑,诡异之极,倒是衬得他那只持杯的手更加白皙秀致,有如上好的羊脂美玉一般。但谁能想得到呢,就是这双手,轻轻松松地断送了几百名悍匪的性命。用的想来就是毒药,而且说不定就是下在了酒里!
抬头看着何潘仁的眼睛,凌云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里头的笑意,仿佛在说:怎么样?敢不敢?
这激将的意思来得实在是来得太过明显,凌云却还是伸手接过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仿佛一道火线划落咽喉,还带着股异样的酸辛味道,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果然不是毒酒,因为这实在也太难喝了!
何潘仁也笑了起来,眸子里仿佛多了几分真正的愉悦:“对不住得很,这解药的味道的确是辣口了些,远不如毒药来得香甜。只是眼下屋里多少还有些余毒,这种毒粉闻着虽不似吃下那般致命,也还是先喝点解药更妥当。”
原来如此,难怪这味道闻得久了,会有醉酒般的微醺,原来是毒!凌云点头道了声“多谢”,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何潘仁也没有再卖关子,坦然道:“三娘问得对,这件事的确是因我而起。这两年里,我是有些倦怠了,好些事都交给了手下,也没多过问,只想着这些生意迟早都会分给他们。不曾想,这竟助长旁人的心思,让他迫不及待地要剑走偏锋,要自立门户了。这一回,我也是到了长安之后,才知道他选了什么人合作,才知道我亲手调制的这些香料药粉,都被派上了什么样的用场!”说到这里,他的眉梢眼角已是冷如霜雪,似乎下意识地要往侧面瞥上一眼,却又生生地忍住了。
他的动作虽然轻微,凌云却还是看了个清楚。她自打走进这大堂,注意力就被何潘仁吸引住了,竟没多往四周多看,此时心里纳闷,自然也转头看了过去。却见坐榻的另一边似乎是个极大的席面,有几个人扑倒在上头,但还是能瞧见席面上放了几个大木盘,木盘里装着……她还未看清,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轻轻地遮住了她的眼睛:“不要看!”
这声音温柔低沉,就像盖在她眼睛上的这只手,温暖轻柔,似乎还带着说不出的叹息,“你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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