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然,她也还是要尽一尽做母亲的心的。
叶姬便吩咐橙花:“常让乳母抱他来见一见我,他还小呢,就这样住出去,也不知适不适应。”
这听着倒是句正常话。
橙花舒气应诺,又询问她:“您看……咱是不是也包些银子,好好打点打点那边的宫人?”
叶姬想了想,却摇头:“皇上素来看重孩子,他们不敢怠慢。”
她知道橙花是怕孩子受委屈,可宫里皇长子、皇次子与淑静公主都是这样养大的——他们的生母早都没了,没人这样打点却也没出事,可见宫人们不敢造次。
既如此,银子还不如留在手里,宫里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
就是有余钱用不完,也还可以送回家里。父亲在官场混得不容易,眼下凭着她是好走了些,可要使钱的地方也还很多。
钱要花在刀刃上,不能稀里糊涂地去打点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又添了一个孩子,行宫里变得更热闹了些。
宁沅确是个好哥哥,夏云姒愈发清楚地发现,他在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上或许有些小算盘,但对他们的喜爱也都是真的。
因为他会在很多细微的小事上都想着他们。
譬如在吃到一道他们喜欢的点心时,他总会提起是谁喜欢的,这若不是平日里有心关照,哪里会记得这么多。
夏云姒便也乐得带他多与兄弟姐妹们走走,除了养在燕修容膝下的皇次子和他相处起来实在别扭,旁的几位二人都时常走动。
这日从和昭容处出来,宁沅心情好得一路蹦蹦跳跳,不好好走路。
正值酷暑,他跑上一会儿就湿透了衣衫,夏云姒也不管,在后头悠悠走着,笑看他傻开心。
这样傻开心的时候在他身上其实并不多见。她瞧得出来,这孩子心里的事已经不少了。
如果可以,她会很想多开导开导他,让他放下那些纷扰,开开心心地当个小孩。
可她不能。因为他是皇长子,他注定要带着天下最厚重的期望长大,越早懂事越好。
走着走着,经过一处园子。
行宫之中这样的园子颇多,多是山石林立、湖泊清澈,但又处处景致不同。
嫔妃们闲来无事都爱到这些地方走走,小孩子只会更感兴趣。宁沅目光一扫就朝着一处假山跑去了,夏云姒原不想管,却闻不远处一声尖叫。
“宁沅!”她下意识地唤他,那尚未跑远的身影猛地刹住,不明就里地回过身来。
夏云姒疾步上前,一壁将他揽住,一壁在昏暗的天色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睃小禄子:“去瞧瞧。”
小禄子躬身,然尚未离开多远,却见另一宦官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往这边来,饶是天色昏昏也能看出他面无血色、腿脚发软。
冷不丁地瞧见跟前有高位宫妃模样的人,那宦官更索性直接扑倒跪地了:“娘娘!”
莺时即刻上前护到夏云姒跟前,喝那宦官:“毛手毛脚的慌什么呢!再冲撞了娘娘!”
“娘娘恕罪!”那宦官重重磕了个头,每个字都在打颤,“那……那边瞧着,是有人从山坡上摔下来了……好像……好像还有个孩子。”
夏云姒目光一凛。
举目看去,他所说的山坡在东边不远处,与宁沅感兴趣的假山遥遥相对。
那山坡她有印象,并不算高,从山脚处登至山顶的凉亭不过五十余级石阶。
但五十余级石阶若摔滚下来……
夏云姒轻轻吸着凉气:“你说有个孩子?”
那宦官双肩一紧:“是……”再叩首,紧张的声音渗出了哭腔,“下、下奴没敢走近了看,但……但宫里没旁的孩子,只怕是……是哪位皇子公主!”
这话说得周围一片死寂,被夏云姒揽着的宁沅更是一颤,失措地抓住她的胳膊:“姨母……”
夏云姒强定住气,将他搂了一搂:“你乖乖在此处待着,姨母去瞧瞧。”
说着示意小禄子将他护好,自己带了几名宫人,一道向那山坡行去。
方才那宦官的惊声尖叫惊动得并不止是她,这片刻工夫,已有许多在这方园子里打杂的宫人都围到了山前,却又都因看到了半山腰处的画面而止住了脚。
闻得背后有脚步声,他们回过头,认出是谁,皆匆匆下拜:“贵仪娘娘……”
夏云姒遥遥瞧了眼上头。
石阶在山坡侧面,五十余级石阶,每过十余有一小段平台,他们摔在第三个平台处,隔得远,看不清是谁。
她沉声问道:“去传太医和宫正司了么?”
“是……是,方才已有人去回话了,也有人去了顺妃娘娘处。但这边……”那宦官瑟缩着抬头,看了眼石阶那边,“下奴们身份卑微,不敢过去。”
夏云姒明白他的意思。
若此处有身份较高的宫人,去看也就去看了,如是人还没死,更能搭把手救人。
可位份这样低的宦官,去了就是在赌命——人没事他们自然有功,死了或也无过,但怕就怕原本尚未断气,恰在他们过去时没了气息,那可就说不清楚了,他们全得把命搭上。
夏云姒点点头:“你们不必跟着,本宫去看看。”
说罢她便向那石阶处绕去,莺时也很不安:“娘娘……”
她微微偏头:“你也不必跟着了,带着人四下瞧瞧,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
莺时应声止步,她抬眸又瞧了瞧,拎起裙摆,拾阶而上。
没什么可怕的,她心里自言自语着。
眼下尚不知究竟是有人失足还是有算计夹杂其中,但若是算计,她抢占先机看个究竟最为重要。
这背后的人必不是善人,她得好好瞧瞧,看能不能看出究竟是谁。
她用冷静压住了翻涌的心悸。
眼下已是暮色四合,石阶两侧又草木葱郁,倒还不如山脚侧边那里视线清晰。她一级级向上走,直至快登上第三处平台了,才止住脚。
——她看清了那孩子。
乳母是倒在第三处平台上的,但孩子从乳母怀中滚落出来,更往下了两级台阶,离她已不过几步远。
是五皇子。
他在襁褓里,看不出有什么伤处,似乎只是静静睡着。周围的景象则与之反差分明——乳母头上磕破了,鲜血直流。人显然已断了气,但眼睛仍大睁着,直勾勾的,恰看着眼前的孩子。
浓稠的血浆从她头边一低低溅落,滴在下面的石阶上。
出乎意料的画面将她的冷静倏然击溃。
她竭力克制情绪,心下力劝自己上前细看,心神却还是在一分接一分的涣散,将她的勇气彻底抽散。
终于,膝头一软,她跌坐在地上:“太医……”她头皮发麻,“太医……”
太医怎么还不来。
孩子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她脑海里乱作一团,翻来覆去地都是这两句话,却一句也说不完整。甚至慢慢的,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是以皇帝赶至时,听闻的便是贵仪娘娘听说有孩子出了事,就独自登上了石阶,到现在都没见人下来。
皇帝眉心一跳,疾步也登上山去,不多时就看到了那委顿在地的背影,不住地颤抖着,看上去纤瘦无力。
视线越过她肩头,他也看到了那可怖的血腥、那双直勾勾的眼睛。
“……阿姒!”他一喝,不受控制地又窜上两步,一把将她眼睛蒙住。
只觉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接着,整个人在他怀中瘫软下去:“孩子……”她声音嘶哑,好似两个字就已用尽了全部气力,接下来就只剩了抽噎。
他同样遍身都冷了,那画面让他不忍多看,狠狠别过头,仅存的理智让他将她紧紧抱住:“阿姒……阿姒别怕,朕在这里。”
“孩子……”她着实失了控,竭力地想恢复理智,脑中却仍一片空白。
她也辨不清自己到底在想眼前的五皇子还是自己腹中的孩子、亦或是已然平安长至十岁的宁沅,但总之,这一刻鲜见的恐惧吞噬了她。
上一次有这种恐惧,还是听闻姐姐命不久矣的时候。
后来姐姐真正离世时她都没再这么怕过,她以为自己早已克服了这样的软弱。
可这孩子……
夏云姒脑中一阵阵嗡鸣,恍惚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已被人圈在怀里,也不知怎么想的,就一口朝眼前的肩头咬了下去。
极端的恐惧在施力间慢慢挥散,又过了会儿她才真正回过神,感觉眼前之人好似被咬得摒了息。
她发着懵抬头,看了他至少两息才辨认出来:“皇上?”
说着又下意识地要扭头看那边,他再度挡住她的眼睛:“别看了。”说着伸手架住她,“朕送你下去。”
她没再说什么,因为脑子委实反应不过来了。方才所见,实在触目惊心。
直至被送到山脚下,她深吸了口没有血腥味的空气,才勉强平复了些。
听到他声音沉沉:“快备轿,送贵仪回去,备安胎药给她,传太医请脉!”
小禄子与莺时都见惯了她的运筹帷幄,实在没料到她方才那般从容地上去,竟会是这样下来。
自知思虑不周、伺候不周,二人匆匆磕了个头,忙按旨去办事。
夏云姒很快便被扶进了软轿中,软轿周围漂亮的绸缎隔绝了外头昏暗的天色,她终于将神思一点点拢了回来。
“莺时。”她抬眸,看向陪坐在旁满面担忧的莺时,“可看到了什么可疑之人么?”
“倒没见到可疑之人。”莺时边说边抬手,从袖中取出一物,“但捡到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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