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一个问题就是身份问题, 为了给项羽洗刷以下犯上谋杀怀王的污点,她否认掉了怀王的身份, 可也给自己埋下了身份的隐患。
“蒯通。”
“臣在。”
“有一件事需要你跑一趟。”
……
在实力碾压的情况下,又得汉军士兵真心臣服配合,周宁整合接收汉军势力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上郡那边的喜也在和萧何接洽接手关中之事。
周宁得天下已是大势所趋,不可抵挡,原本分散在各郡县暗中发展的情报部,暗中仍旧做着收集情报的工作, 但明面上那些原本就律法娴熟、精明干练的秦吏在完成某些手续后,悄无声息的回到了县衙工作,这让各郡各县的吏治都已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正轨。
于是在普通的士兵和百姓们看来,一切战火硝烟在刘季死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现如今一切事物都欣欣向荣, 这叫百姓们更加认可周宁统治的同时,又不禁感叹要是汉王早点死就好了。
普通百姓的认知的因果关系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好似集体忘了秦亡之后的三年各诸侯在打什么争什么,只知道汉王死了,周王姬当政了,天下就太平了, 于是项羽在秦灭后征战的罪孽, 就这样被刘季分担走了大半, 不是百姓好欺健忘, 而是他们的所求太简单,只是想要和平安稳罢了。
至于女子为帝妥不妥当的问题……听说周王姬定下的田租极轻, 仅十五税一, 一家人只要不懒惰, 好好伺候庄稼,这日子很快就能红火起来,又听说天下太平后,许多被征去当兵的人都被能遣散归乡!
说起来,王姬从来就不是穷兵黩武之人,入关灭秦后,王姬就曾解散了八万五千大军,只可惜,说到这里,又有不少百姓忍不住咬牙切齿了,只可惜又被那野心勃勃的刘季强征了去!
满心迁怒的百姓又给刘季添了一桩罪行,越发觉得他真是死得太晚了,全然忘记了那些又被刘季征走的士卒是因为刘季给的丰厚待遇而自愿从军的。
当然,现在刘季已经死了,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他们要往前看,前头都是好日子呢。
然而有一个人没办法这样认为,吕公听说刘季死了,只觉得天都塌了,“前头不是还好好的,又打下了赵国,又攻下了齐国的,怎么突然就……”
吕二嫂不懂他在害怕什么,顾自劝解道:“大哥和释之都好好的,二妹也好好的,等以后小、不对,等以后周王姬做了女皇,咱们吕家只会更好。”
反正她是高兴的,刘季死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她家禄儿会因刘姓人而早夭了。
吕大嫂倒是隐隐有个猜测,公公一向好脸面,如今,被他再三说是贵不可言的刘季不仅死了,还被百姓嫌弃为什么不早点死了,而他那个明明下嫁,却被他说是嫁给贵人的二女儿,白白受了多年苦楚,最后却成了寡妇,还是个再不能生育不能改嫁的寡妇。
他的老脸算是丢干净了,但,吕大嫂的眸色缓缓加深,但这不至于叫他害怕恐惧,以他们吕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会有人提起旧事,但也绝不敢当面来说他什么,除非……
他从来不喜小妹,对小妹动辄斥骂惩罚,自然与小妹也无甚父女亲情,到了后头更是发展到仿若仇敌对头般的敌对关系,但婆婆生前对小妹却还是有几分慈母之心的。
小妹是个重情的人,从她明里暗里护着二妹就知道她知恩记情。小妹会卜算预言,而比她的卜算预言更加广为人知的是她的聪慧,是她对世事的洞明,婆婆的死太突然了……公公怕了,所以婆婆的死果真有蹊跷……
“你懂什么!”吕公并没有被吕二嫂安慰到,反而大为恼火,“老大和老二不是跟着汉王做事吗?怎么又偷偷的、偷偷的和那个王姬搞到一块?他们是不是忘了她不是咱们吕家人!”
“那刘季也不是啊。”吕二嫂小声的嘟囔了一句,自婆婆死后,公公是越发不可理喻了。
“你在嘀咕什么!”吕公的火气大得很,吕二嫂连忙摇头道:“没什么。”
吕公依旧恼怒难消,“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写信回来与我商议再做决定,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这话让两个做儿媳妇的怎么答,但吕公也没指望她们回答,顾自发了一通火后,便摔袖子回了后院。
吕二嫂看着公公的背影消失不见,纳闷道:“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不是大喜事、咳,好消息么。”
反正她觉得吕释之弃暗投明,改帮小妹成事是明智之选,既避免了儿子早夭,又不耽误自家的富贵前程。
吕大嫂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总之公公心情不佳,你我这两日行事警醒着些。”
吕二嫂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而后欢欢喜喜的回院子去照看自己儿子呢,哎哟喂,她的儿子,她往后要封侯的儿子哩!
吕大嫂站在原地看着吕二嫂走远,想了想,招来一个仆从吩咐道:“你去一趟垓下……”
接收一个势力不是简单的事情,哪怕对方再配合,要想完全掌握也要许多细节琐碎需要注意确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所以周宁在垓下停留了近一个月,待彻底掌握了汉军才进驻关中,而后又在关中耗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理通大概,在各个紧要关节安插好自己信任之人。
如此之后周宁也不得清闲,论功行赏和剔除前汉死忠也是需要再三衡量考虑的事情。
这几个月,项羽一直跟在周宁身边,他们终于有了远超以往的相处时间,但两人能够单独相处说话的时间也并不多,因为周宁实在太忙了。
连日累月的操心忙碌,周宁的面上有了肉眼可见的疲惫,她离开关中去上郡时是二十六岁,再经三年楚汉争霸,她如今已是二十九岁。
岁月悄无声息的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接连的昼夜办公,让她神色憔悴。
此时又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夜灯下,殿内是一片明亮刺目又矛盾的叫人昏昏欲睡的黄亮,配合着高大到空旷的宫殿、戒备森严的守卫,又加了一重金碧辉煌同孤独肃穆的怪异矛盾。
“怎么这样看着我?”批完一份奏折,周宁随意的将之放到一边时,恰巧注意到项羽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便略带几分奇怪的笑问道。
随着周宁抬头的动作,她两鬓的发丝便零零碎碎的散落下来,滞留在她素白的脸颊两侧,有一种不修边幅的凌乱散漫。
周宁伸手将之勾到耳后,她也知道她此时的状态算不上好看,但也并没有局促不安,只微微一笑,不等项羽回答,便又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变丑了?”
项羽摇头,带着几分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困惑感叹道:“某从前见先生,每每都被惊艳得、日夜难眠。”
周宁的眸色微微一动,又泛开笑来,“那如今呢?”
项羽回道:“如今,某看着先生,倒常常忘了先生的颜色、穿着,只觉得心头安宁。”
周宁低头轻笑起来,项羽不明所以,只看着周宁笑,唇边便也不自觉的溢出笑来。
笑罢,周宁浅笑着回道:“我见你也是如此,本来觉得这夜色漆黑漫长,政务繁重得叫人疲惫不堪,但有你陪着,我便不觉得劳累难熬了。”
项羽唇边的笑又深又实了几分,看了一眼周宁案头摞得高高的奏折,不自觉的微微挺起胸膛,自告奋勇道:“还有许多吗,我闲着无事,也可以帮先生处理一部分。”
周宁笑了笑,她知道他是想要表达他不仅可以起到陪伴她的作用,还可以切实的帮她分担政务,但此话代表之意于他和她之间的身份关系而言太过敏感了。
他没有这个意识和心思,所以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叫人误会而戒备的话,但此话若是换了喜、张良、彭越,甚至萧何、项庄等人听了,只怕立时就会变了脸色。
但她又不愿意叫他意识到此话的不妥,意识到这不妥背后的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注意的距离界限。
所以周宁从善如流的取了一份奏折递给项羽,项羽也果真接过,取了笔蘸了墨,正准备大展身手,为未婚妻分忧,但……
“刘季后宫姬妾的处置?”项羽皱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零碎小事,怎么也报到了先生的案头,这是嫌先生不够劳累的吗!
项羽刚想发怒,就听周宁问道:“那上面怎么说的,你怎么看?”
项羽一愣,不是,先生是认真的问,认真的思考吗?这样的小事?
先生若是男子,那此事提出来还有个问头,问是全部收入自己后宫,还是择其中姿容出色、未有生育的,但先生是女子……项羽皱了皱眉,试探着问道:“要不都充作宫女?”
但凡为王为帝着,其后宫都是少不了美人的,全部收为宫女……不说娇生惯养、只知歌舞邀宠的姬妾们能不能做好宫女的活儿,只宫中就她一个正经主子,委实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
但周宁并没有直接否定项羽的提议,只笑着道:“倒是巧了,这封奏折或许正是某些人给你准备的。”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项羽哪能听得明白,奇怪道:“这话怎么说?”
他帮先生处理奏折也只是临时起意,连他自己事先都没有想到,谁还能一早算好,甚至还专门准备了写给他看的奏折?
周宁笑道:“因为依你这个处置方法,按常理来说,我就该生气了。”
生气?项羽一愣,连忙问道:“为何?是籍处理得不妥当?”
周宁收回他手中的奏折,一目十行的看过,不答,只提示道:“文人都是玲珑心思,我这前后两个问题,你连起来细想想。”
项羽蹙眉思索起来,这是专门给他准备的奏折而他给出的方法会让先生生气。
“有人想离间籍与先生!”项羽恼怒的拍案,得出了结论。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他解释了她为何会生气,当然不能说他此举有僭越夺权之疑,于是周宁笑道:“不是你的处置方法不好,只是,你将那些个美人都留在宫中……”
周宁拖长了声音,“这宫中往后只有你我两个主子,你再想想,若是我下令留一宫俊男在宫内伺候,你在不在意,气不气?”
周宁这么一比喻,项羽瞬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连忙解释道:“先生,项籍绝无别的心思!籍早说过愿与先生一心一意,白头偕老的。”又咬牙怒道:“是哪个小人,胆敢这样陷害于某!”
说着就要来看周宁手中打开的奏折,周宁笑着合上了折子,是她故意“陷害”,不好牵连进来旁的人。
“我自是信你的,所以才说‘按常理我应该生气’,将军于战前冲杀,虽也用计谋,但都是阳谋战术、正面对敌,与这些个,”周宁点了点自己合上的奏折,“隐晦的弯弯绕绕不同。”
这哪里是弯弯绕绕,这分明是心思深沉恶毒、不入流的阴谋诡计!
项羽还是很气,既气别人这样暗算挑拨他和周宁的感情的歹毒心思,也气这样不入流的手段让他想起了自己曾被刘季各种阴谋诡计逼到了四面楚歌的憋屈。
周宁笑着顺毛道:“将军的心思太纯粹,性情太爽直,与君子交往自是无碍的,换作平常人家也不会有什么坏事,只是你我如今身居高位,身后有太多的利益牵扯,所以身边难免会集聚各式各样的聪明人。”
项羽皱着眉头,恼怒不消的盯着周宁手下的奏折,愤愤道:“那就把那些个心思不正的都宰了,发现一个宰一个,他们便知道该将聪明才智往哪处用了!”
周宁不禁莞尔一笑,这真是标准的项羽思维,“以什么样的名义杀他,人家这折子可并没有什么错处。”
项羽的怒气一滞,又愣住了,对啊,人家就是单纯的问这事怎么处理,其中的弯弯绕绕是先生给他分析的。
“那我们就这样吃了这个暗亏?”项羽不可思议的问道,为君者,难道还要受臣下的气吗?
项羽一说完,眼睛一亮,又有了主意,“就以玩忽职守治他的罪!”
周宁微微挑眉,不解的看向他,人家这么就玩忽职守了。
项羽越想越觉得可行,“这样的小事都呈上来叫先生定夺,先生还要他何用,若人人都如他一般行事,先生便是日夜操劳,也理不完政事。”
周宁笑了笑,“这可不是小事,前朝就没有小事。”
前朝就好比前任,你对待前任的态度,总是你现任评价你人品的重要参考指标,太近了不行,捧得太高怕死灰复燃,可太远了也不行,处理得太无情又怕你生性凉薄。
周宁和项羽细细的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和影响,项羽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样需要细细思量、左右权衡之事太考验他的耐心了,要他每件事、每句话都这么思虑一遍,还不如直接砍他一刀来得痛快。
项羽的面色有些痛苦,而后看向一边温言细语和自己解说,一边行云流水的瞥一眼奏折便几乎不带思索的落下批示的周宁满是钦佩,先生这脑子怎么长的!
“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享受了鸟瞰天下的最佳风景,执掌着无上的权利,也面临着最高的风险,承担着最大的责任,能围绕在我们身边的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便果真是无意之举,我们也得多再三思量,因为天下人都盯着这处。”
周宁说着,又取了一份奏折递给项羽,“这是周地的商人请求在赵地、楚地等地建立学校的折子,你看看。”
项羽点了点头,如临大敌的举着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三遍,才不确定的说道:“这是好事。”
商人们愿意主动掏钱建学校,既为国家培育了人才,还不用国家掏钱。
见周宁微笑着不言语,项羽越想便觉得越是,夸赞道:“这周地的商人在王姬的领导下,到底也与别处不同,倒是很知晓些大义的。”
周宁笑了笑,“你以为他们这是单纯的做好事?”
难道不是?项羽疑惑又把奏折看了一遍,其上写的都是好处,除了读书识字,方便百姓知悉遵守律法、领会中央精神外,还教女子织布,教男子种植,还有许许多多造纸、炼钢的实用手艺。
并且,项羽逐字逐句的确认,商人们是自愿且自费的做此事,不要内库掏一毫一厘。
“他们是在用钱财来试探我对商人和工人的态度,若我允了他们,那就代表着我对工商业还是抱着鼓励发展的态度,那么随着学校在各地建立起来的同时,作坊也会同时在各地修建起来。”
项羽放下折子,塌下身子,长长的叹了口气,怎么事事都这么麻烦,事事后头都有那么多牵扯。
周宁笑了笑,接着道:“我们之所以要事事多加思量,也是因此。许多在我们这里小得不能再小的举动,甚至根本就是无心之举,都会被天下人再三解读。对某些事的一点鼓励、或者只是放任不管,只要有利,落到实处的推动效用都会放大数倍数十倍;但若是没有利益,甚至是有害的,那即便我把朱笔写秃、玉玺盖平,那也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收效甚微。”
说完,周宁轻轻叹息了一声,“做皇帝也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项羽把奏折放回周宁的案头,也跟着叹息一声,“听先生一席话,籍方知这治政之难,从前籍只道这打天下才是最难最彰显英雄气概之事。”
说完,项羽站起身来,对周宁拱手拜道:“先生治政之能叫籍钦佩,心服口服。”
周宁笑了笑,奇怪道:“好好的说着话,你怎么突然这样严肃?”
项籍有几分尴尬,其实从他决定助先生成为女帝后,他也听到不少私底下的劝谏,尤其是在刘季暴毙,先生入主关中之后,明里暗里鼓动他登基为帝的谏言更是不在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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