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话来。我笑着又坐下,他却抬起头,慢慢说:没事,在这儿,你就是说话,颠倒混淆,也有人会娶你的。
我心中警钟长鸣,知道要赶快表明自己立场,决不能和有个妻妾的人有什么纠葛。
我不理他言中的攻击,反而黯然道:不是那么容易啦。我来的地方,每个人只有一个夫人或丈夫。谁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侣。相处不好,可以分手-就是我刚才说的互相休了,但不可以脚踩几条船,吃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家花野花一起香。理想的情况是,结婚不是因为要孩子而是因为两个人相爱。人生一世,遇到的人成百上千,真成为朋友谈得来的,不过十数个,爱上的才几人?那其中又钟情在我的能几人?所以大家都十分小心,怕错过良缘。如果达不到这样一心一意的相伴,就是孽缘,不该纠缠的。我是不可能到了这儿就变了的,我如果嫁的话,对方一定只有我一人。你这里我这个年纪的男子谁不是已经结了婚的?可见我婚姻的前途黑暗无比。
他好久不说话,但愿他这回听懂了。
他终于吃完了面包,缓缓问:你不嫁人,可怎么生活呢?我一下跳起来,大声说:是啊,我也正为此郁闷不已哪!
我开始走来走去,指手划脚,我不是医生,不会种地,不会弹琴,不能卖艺为生。又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不能让看一下就收人家钱。年纪也大了,进不了青楼。好吃懒做,不爱干活,尤其遭别人强迫时,更要倒行逆施,所以不能卖身为奴。身无武艺,不爱撒谎,所以不能在江湖上巧取豪夺。身为女流,不能入朝为官。喜欢周游四海,不愿入宫,当然人家大概也不会要我。决不入豪门大家,因为我可不想睡觉的时候都得睁个眼睛。不懂易经八卦,看相测字,庙会夜市上撑不起个摊位。好读书又不求甚解,平生最爱睡懒觉,你说我能干什么?我猛然看向他,他忙低了头,没说话。
但是!我语气一转,色厉内荏,声色俱厉:古人云: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天理所在,自有安排!我竟穿过了两个世间,决非偶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只是需要时间,找到我在这个世上的位置!我挥着拳头,情绪激愤。我说这些话本来是装装门面,但说完了,自己也信了,觉得人生真是有意义的,我必然此行不虚。心情大好,不禁双手握拳,击向天空,嘴里喊着YES!YES!大舒一口气,放下手。
一看他,又见他呆看着我,可能吓傻了,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好了,快说说这是什么朝代,什么地方吧!我坐在他前面。他回了魂,慢慢告诉我这是天盛王朝。我问他以前有什么朝代,他数了春秋战国和秦,但秦之后不是汉,而是楚。我问他听没听说过刘邦,他说听说过,刘邦与楚高祖项羽同时起兵灭秦,项羽鸿门宴斩了刘邦,才有了楚朝。
我叹了一声,原来我们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会形成一个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时空并列存在着,不知它们是否相交。虽然朝代不同,可各代的更新却同我学的古代史差不多,大多是皇帝昏庸,农民起义,循环往复。孔孟之道还是社会主流。本朝已历百年,此时还算稳固。边疆也有东西达虏,南方也没有完全平息。我暗自想着,我就在中间呆着了,别到乱乎的地方搀和。
他说此地应地处北方,因为皇城此时应更暖和。我心中一动,问他是不是要去皇城?他说不去,只去皇城北边的一个小镇。我松了口气。我可不想卷入什么皇家争斗中去。
有心问他为何入狱,又想他不主动说,必是不堪回首,还是别触动他。
正犹豫中,听他轻轻问我:请问姑娘,姓甚名谁?我反问:那你先告诉我。他慢慢说:你叫我佑生吧。我知他讲了个假名,取他死而又生的经历,心里不快,也不好勉强。就对他说:我不想用我家乡的名字了,那样总让我想到家乡。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新世界,新天地,我要重新做人!从新姓名开始吧。
我又开始踱步,自言自语:是无名火起和无名小卒的无名呢,还是莫名其妙的莫名。
是胡搅蛮缠的胡蛮呢,还是胡言乱语的胡言。是外强中干的甘强呢,还是……
姑娘为何总起些男子的名字?他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答道:因为我要扮男子啊。
这世上,除了男子,谁能公开奔走忙碌?
他愣愣地说:你干嘛要,公然奔走忙碌?嗯,改个字,怎么就不对劲儿了?
我一摆手:白和你讲了半天,我要寻找到我在这个世间的位置,自然要各种事情都做做,天下到处都走走,见见各式各样的人,看看各种各样的风物。当个女的怎成,很容易就被劫财劫色的。
他呛了一下,说:可你,就是个女的呀,怎么是当的?
我举了双手:别又和我说只能嫁人才活得了,我不信我除了卖了我自己就没别的出路了。
他说:你干嘛说,嫁人就是卖了你自己呢?平和语气里有一丝急躁。
我没在意,继续说:嫁人我还能干我刚才说的我想干的事吗,当然不能拉。他没说话。
我接着来:自由是一切选择的前提。没了自由,我怎么去寻找我的目的呢。说着,灵机一动,一拍手,我就叫任我游!
他咳嗽起来,双肩颤抖,我轻轻拍拍他,怕弄疼了他,接着言道:是有些露骨张狂,含蓄者为上。嗯,我喜欢古人诗句: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讲的是随缘就势,豁达乐观。我现下可谓山穷水尽了,那就叫任云起吧。
他抬头看我,喘着气,肿的眼缝里有一丝泪光,看来是咳大份儿了。他喃喃道:任云起,好名字,云起,云儿,我忙摆手:云起,不然别人该把我当女的了。
他又气结:你就是……
停!我止住他,指着我的脑袋,他没再说话。我剪着贴着头皮的短发,额前发际处的头发短得呲起来。许多次我在洗手间里,有女孩见到我就尖叫起来,以为我是色狼。在商店里也有服务员叫我先生。他的头发比我长出多少倍。我说:这样的发形只能先当男的了。咱们下面该干嘛?天黑了。点不点上个篝火?
他好象才发觉,四周看了看,说:不,我们白天不能走,只有夜里赶路,该动身了。
得,我白搜罗树枝了。去那里?我问他。他毫不犹豫地说:向南方。我看了看他,穿了我深色的衣服,他更显得骨瘦如柴。他好象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地说:我行。
我想我们在这儿呆了一整天,没人追上来,真是幸运。也许那些人忙着砍别人去了。
但地震后,还是应该尽快离开灾区。没吃没喝的,弄不好还有瘟疫。得赶快赶在大批灾民之前到非灾区抢得食物。可拿什么去买吃的呢?我从地上拎起我的背包,拿出那袋巧克力豆,打开。我不爱吃甜的,可是爱巧克力,买的都是低糖的。正好,失血过多的人也不该吃高糖食品。巧克力中有丰富的铁,可以补血。
我又到他面前,拿了三个巧克力豆,展手给他。他接过去,我说:马上吃了。他默默地塞了一个到嘴里,好听话。我拿出三个一把放进口中,嚼着,把袋子重按封了口,放进被包里。拿出水喝了大半瓶,递给他,他轻摇了一下头。坐在水里一天了,也不该渴。
我走到水边,重灌满了水,拧紧盖子,把瓶子放回包中,心里想着怎么才能两个人同骑一匹马。他腿坏了一条,不能单独坐,可也不能再象上次那样让他头朝下地卧在马上,太痛苦。我拉上了背包的拉链,甩在身后,双肩背上,突然停下手,看着我胸前的双肩背带。因为常出去野游,我特地买了个高级的双肩背包。不仅双肩背带有厚厚的海绵垫,而且背带长,大概给那些身高两米,体重190斤的人设计的。还有一大堆零碎,譬如有可以把胸前两条背带拉近的搭扣,可以在腹部相扣用以固定沉重背包的第三条背带,等等。哈!我知道了!
我跳了一下,跑到他面前说:我知道怎么让你骑在马上了,就用这个背包!他正想把最后一个巧克力豆放嘴里,一下停住,犹豫着说:这大概装不下我吧。然后看了一眼手里的巧克力豆,慢慢把手放下,大概觉得我就是吃错了这味药才变傻的。
我扬起手打向他,口中道:你把我当傻子哪!手刚要触到他肩头,生生停住,只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说:快吃了,咱们走。
一触之下才感到他身上的衣服是多么单薄,才一件运动衫嘛。我垂头丧气地放下背包,拉开羽绒服,脱了下来。我真不想脱啊,但没办法,曾有人说过,良心是你哪都挺好可就是让你觉得不舒服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太沉了,我脱了羽绒服,虽然冷了好多,还倒松快点,透了口气。
他的手刚从嘴边移开,直接就左右摆着,表示不要。我展开羽绒服披向他的肩头,一边说:我刚才举了那么半天大石头,热死了。一会骑马,也是运动。你就当会我的衣服架子,我觉得冷了,再向你要回来。
他也不说话,依旧推脱着。我一瞪眼,劈手拉住他的手,好冷,就往袖子里伸,一边厉声说:听没听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刘邦的老婆说的,也是我要说的。我给你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要你的,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另外,日后在人前,别这样推推脱脱的,知道的说你有个人意志,想独立自主,不知道的会说我强迫威胁你,恬不知耻,霸王强上弓,赶鸭子上架,反正诸如此类罢,等等。这样对我的形象有很大的损害,你要注意啦。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说话之间把羽绒服给他穿上了,他怔怔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把背包给他双肩背好,走到他前面,拉他慢慢站起来。背转过身,弓下腰,示意他趴到我背上。他迟疑着,我扭头对他说:别让我又得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强迫你!
他叹了口气,趴到我背上。
我背起他,不禁说:你好轻啊,一会儿可别让风吹跑了。我走到马旁,想一想他
的伤腿是左边,就绕到马的另一侧,靠着马把他轻轻放下来。转身把背包的所有的背带都放到最长度,背包掉下他的后背,我拢住那一大把带子说:别掉了。他似有所悟地按住那些带子,我轻笑着说:我可又要轻薄你了。他竟撇开脸不看我,我知道他发窘,更哈哈笑起来。心说怎么象恶少调戏良家妇女似的,只是我是恶少,他是良家妇女。
我扶着他转身面对着马,他双手攀上马鞍,我走到他身后,问:准备好了?他点一下头。我抱住他的胯部,奋力把他举起来,他的右脚踩进马蹬,但竟没力量抬高他的伤腿。我的臂力还是差,一口气到底,再也举不高了,还发抖,眼看他就要摔下来。我一惊,低头钻进他的胯下,用双肩顶起他的两条腿,双手把他的身体往鞍上送去。他的伤腿甩过马背,他的私处从我低下的头的后部蹭过去,坐到了鞍子上。
他痛得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没了声音,双手支在马鞍上,身子抖成一团。
我本来羞得面红耳赤,心乱跳,手发抖,见此情景,忙按住他已踏在蹬上的好腿,怕他摔下来,来不及害臊了。我知道他腿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该是他后庭上的伤创。尴尬之余,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忧虑这旅途颠波,他如何受得了。
一会儿,他平静下来,说:好了。
我知道多说无意,就走到马的另一侧,解了马缰,扶住马鞍,登上左脚。想清楚了过程,才嘿地一声,直左膝立在空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右腿曲起到胸前,放过鞍子,慢慢坐在他身前。
我翻过右手,摸索到他的胸前,找到右边的背包带,探手伸过去。接着拧着肩,把左肩的背带也跨上。我说了声:往前倾点。双手把双背带收到了肩头胸前。双背带系过我们两个人的肩膀,还好,居然不太紧。我把胸前的搭扣锁定,扯紧了多余的带子。双手又摸回他的腰间,拉过背包底部侧面的腹带,在我的腹部扣上。这样他完全贴在我背上。他的手僵硬地垂在两旁,他的脸在我的脖子后,我感到他急促的呼吸。
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我这个现代世界的开放女性都有点心跳,更别说是个封建古人。
但现下重要的是怎么才能走出一条活路,实在不能拘束於小节。我索性拿了他的双手环到我的身前,玩笑道:好好抱住,往后我嫁了人可就没机会了。他扣了双手,喃喃地在我耳边说:你不是说不卖了自己嫁人么。我叹道:我可没说永远不会。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他大笑起来,接着又咳又喘。
我笑着说:看来你也是个知识分子。他停了会儿,说:你又讲我听不懂的话了。
气氛缓和下来。我想了想,扯下围巾,把他的伤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捆在一起,怕马跑起来过于颠动他的伤腿。
他踢开右脚蹬,我踏入脚蹬,侧身弯腰拢住他的脚让他踩在我的小腿肚子上,知道这只是形式上的,一跑起来,他蹬不住的。
我只能做这么多了,我知道他会受苦,我想说让他受不了的时候就告诉我,可觉得那样反而是看轻了这个已经承受了这么多痛苦的人。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尽在不言中吧。他稍稍抱紧了我的腰。
我抬头,只见星光初上,灿烂明润,不禁开口说:创造了这样美丽星空的神明,
谢谢您的众多奇迹让我们活到现在。请继续保佑我们吧。助佑生安全到家,完成他的心愿,帮我实现我来这里的使命。我摸摸马脖子:好朋友,谢谢了。带我们向南方吧。
我稍一抖缰绳,马真的就自己跑起来了。他在我背后吸了一口气,贴着我的背颤抖不已。我心里也痛起来,焦急中,只好借着马的起伏轻轻地哼起军歌:向前,向前,向前……他紧搂住我,把头依在我的肩上,强压着呻吟。
我们面前,树木在星光下慢慢分开两旁,我觉得象是骑入了一个朦胧美妙的诗境,而不是一个危险涌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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